43 交心 他真的算不上一個好皇帝,但他的……
第43章 交心 他真的算不上一個好皇帝,但他的……
就算心裏抗拒, 蕭扶光還是在第一時間将朝廷派了使者過來敦促和談的事情告知了聞承暻,誰料太子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樣,還沖他笑:“孤在雁門關的時候就收到消息了, 只是想着讓你好歹松快兩天再告訴你。”
見太子已經知道了, 蕭扶光只好假意抱怨道:“家父估計是對臣不放心, 怕我拖您的後腿,這才屁颠颠地領了活兒要過來。”
明面上是埋怨, 實際卻是在給靖遠侯這堪稱二五仔的行為開脫。
聞承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仍舊只是笑:“你孤身在外, 令尊放心不下想要過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完全沒有怪罪的意思,反倒讓蕭扶光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還想再說些什麽, 身後卻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正巧你們都在,倒省了我不少事兒。”
蕭扶光回頭看去,便見馮修微一身銀白輕甲, 笑意盈盈的沖聞承暻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蹲福, 又道:“柔然內亂的好消息傳回來後, 城中百姓便自發組織了慶典, 如今還派我過來, 請殿下和世子賞光呢。”
作為軍事重鎮,西陽城的成年男子全民皆兵,不少青壯女子也在馮修微的帶領下投身戎馬,剩下的老弱病殘也幾乎都是雁門關戍衛官兵的家小。生活在這樣一座沐浴在戰火的城市, 習慣了過完今天沒明日的日子,城裏的百姓們或多或少都有點沾染了軍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風格,有酒就得當天喝, 有喜事當然也要馬上慶祝。
百姓們的盛情,聞承暻自然不好推卻,一口就答應了下來。但蕭扶光卻在馮修微的眼神看過來之後,可疑地瑟縮了一下,倒不是他自矜身份不願意去,而是他一想起之前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圍觀的經歷就頭皮發麻,這種事兒他可不想再經歷第二回了。
看到蕭扶光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聞馮表兄妹二人也同時想起了他被圍追堵截的往事,聞承暻還好,知道他臉皮薄,強忍着沒表露出異樣,馮修微卻是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世子放一百個心好了,有我護着,沒人能吃了您。”
往日糗事就這樣被大喇喇翻了出來,讓超級愛惜顏面的靖遠侯世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好半晌才組織好語言反擊:“不敢勞煩将軍護持,一會兒大家喝起酒來,将軍還是擔心擔心自個兒吧。”
畢竟他可是出了名的能喝八兩絕對不喝半斤的當代酒仙靖遠侯世子蕭扶光是也,現在且容這小小女子放肆,等到了酒桌上,看他不把她喝死!
可惜,蕭扶光這一番狠話并沒有起到警告的效果,馮修微聽完後的确愣了一下,緊接着就爆發出一陣和她纖長的體型完全不适配的大聲狂笑,直把個蕭世子都笑得渾身不自在了,她才在太子暗含警告的眼神裏勉強止住了笑意,沖着蕭扶光比了個大拇指:“世子爺好樣兒的!待會兒末将一定要好好領教才是。”
幾人說笑完,太子去內間換出門的衣服,蕭扶光也回到小院兒換衣,這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并沒有拿出在京城的行頭,而是只換了件月白色大衫,發冠也讓換成白玉的。
幾硯勸他:“好歹是喜事,少爺該穿件鮮亮的。”
蕭扶光拿着白玉發簪的手微微一僵,沒有說話。昔墨适時的插進來:“這回帶的白玉冠都是掐了金絲的,少爺看看這頂青玉的怎麽樣?也是素的,顏色還不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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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扶光回過神來,覺得昔墨手上那頂青玉冠也不錯,點點頭示意他給自己帶上。
笑嘻嘻的送了蕭扶光出去,昔墨才轉頭教訓幾硯:“你沒見少爺這幾日衣服頭巾都挑的素色嗎,剛才還非要他挑件鮮亮的做什麽?”
幾硯很委屈,參加慶典當然要穿得喜慶點兒,他又哪裏做錯了?
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十幾年的情分在,昔墨也不好沖人發火,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的拿手點了點對方那不開竅的腦袋:“馮小将軍還沒下葬呢!少爺哪裏好意思在家屬面前穿紅着綠的,那像什麽話!”
*
等到了地方,蕭扶光才發現舉辦慶典的場所居然是在西陽城的城樓之上。
主桌空懸,顯然是給太子留着的,剩下的則以主桌為中心,沿着城樓、城牆逐漸排開,連城樓前的馬面牆上擺了好幾桌。
見蕭扶光神色震撼,馮修微不無自豪地解釋道:“城中地方下,擺不下這許多席面。我便想着不如擺在城樓上,弟兄們可以輪流放哨警戒,既不會誤了正事,也不耽誤吃點兒好的。”
這可真是個絕世“好主意”啊,蕭扶光忍不住在心裏吐槽,幸虧柔然人現在自顧不暇,不然這不就是給柔然包餃子的大好良機嗎?
他這邊廂在吐槽,那邊廂的沐統領卻像是學到了什麽人間至理一樣,頻頻點頭,可見是真心認可馮修微的這番理論。
雖然嚴格來說蕭扶光也算半個武官,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武官的腦子是怎麽長得,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啊。
等到了城樓上,西陽城的大小官員一溜雁翅排開,向太子見禮,然後又由馮士元親自領着太子在主桌落座。蕭扶光便與馮家人一道坐在太子左手邊第一張桌子上,甄進義是內相,因此與軍中其他內臣一道在右手第一張桌子上坐了,其他人則按照官職大小依次落座。
不過在開宴之前,還有些別的儀式。
先是按照慣例,由聞承暻領着大家祭告上天,又酹酒在地,以飨英靈。
完成這些儀軌後,理論上就可以歸座開宴了,誰知卻又有幾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出來,朝着聞承暻顫顫巍巍地下拜,領頭的那個用一口濃重的鄉音感謝起他擊潰柔然的功績。
原來這些人是西陽城中的耆老,因為感念太子恩德,所以求了馮将軍希望能夠當面致意。
聞承暻連忙将人挨個親手扶起,又道:“驅逐鞑虜,佑國安民,本就是孤職責所在,并不敢稱謝。”
那幾個老先生卻不依不饒,非要親眼看着聞承暻飲盡了他們親手倒的感恩酒,才咧着加起來不到六顆牙的大嘴滿意地下去了。
剛應酬完老的,又來了小的。
蕭扶光看着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沖着太子傻笑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心裏和小美吐槽:【西陽城的人是不是不清楚太子是幹嘛的啊?】
不然很難解釋他們對太子殿下這般随意的态度啊。
小美滿不在乎:【太子本來就挺和氣一人,你自己大驚小怪也就算了,還非得管着別人也對他畢恭畢敬的啊。】
這話瞬間讓蕭扶光不滿了:【什麽叫我大驚小怪?那可是太子诶,京城裏任誰見了他都大氣不敢出的好嗎!】
他對太子的态度,只是參照着京城權貴圈的标準,很普通的尊敬了一下好吧。
【而且我現在對他可沒那麽小心翼翼了!】蕭世子驕傲地挺起了胸脯自證。
但是被小美穩準狠地怼了回來:【是哦,為什麽現在你又不在乎他是不是太子了呢?】
對哦。
為什麽呢?
蕭扶光若有所思的垂下腦袋,開始複盤這段時間自身的改變,并沒有精力再分給腦海中得意洋洋的系統。
人群中被簇擁着的太子殿下,狀若無意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着嶄新衣裳、喜氣洋洋的男女們,含笑應允道:“諸位的大喜事,孤當然願意過去沾些喜氣。”
得到太子殿下同意給大夥兒證婚的金口玉言,這些人都歡呼了起來,恩都沒有謝一個就打算退下去。幸虧這夥人裏有個軍中的千總,好歹知道些禮節,此時便拉着未婚妻沖着上面叩頭謝恩。衆人見他如此,也都嘻嘻哈哈的照貓畫虎,朝聞承暻行了好些個不倫不類的禮節。
聞承暻不以為忤,反而還悄聲吩咐沐昂之,給這些新人都備上一份禮物。
*
鬧了大半天,終于能開宴了。
正式坐下後,蕭扶光才發現席上多了幾個陌生面孔,原來這是馮家另外幾房的人,之前領命分散在各處駐守,如今才換防回來。
馮修微挨個兒向他介紹,“這是我大堂哥馮修衍”、“這是二哥馮修德”、“這是四哥馮修律”……蕭扶光少不得站起來一一見禮,馮家的将軍們顯然都聽說過他的事跡,因此格外熱情,紛紛舉起手中杯盞就要敬酒。
這時候,馮修微在一旁冷不丁道:“蕭世子可是海量,剛才還誇口說要把我給喝倒呢,哥哥們今日可得讓他盡興才是。”
馮大哥一聽,眼睛都亮了:“我這大妹妹人稱千杯不醉,平日我看也就一般,哪裏比得上世子少年英豪!”說着又讓人換軍中喝酒的大杯子上來,“咱們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他的親兵十分聽話的拿來所謂的“大杯子”,其實就是一個個八寸大小的白瓷碗,放在桌上依次排開,倒上滿滿的烈酒,看得蕭扶光眼皮直抽抽——這麽大一碗水他一口氣幹下去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酒了。
但狠話都放出去了,現在退縮就有些太丢份兒,只能硬着頭皮端起一碗來,沖着馮修衍豪氣幹雲道:“請!”
在這場宴會上遭罪的人,不僅僅是蕭扶光一個。
柔然王身死、柔然內亂,一直懸在頭頂的利箭就這樣突然之間被解決,劫後餘生的喜悅讓每一個西陽人都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動,有些放浪形骸的慶祝了起來。
其中的一項表現就是:他們似乎忘記了平時對太子的敬畏,此時不論官職大小,都一股腦兒的湊過來向聞承暻敬酒,聞承暻要是不喝,他們也不鬧,只各個眼淚花花地看着他,仿佛太子殿下拒絕這杯酒,就是拒絕了西陽軍民的誠心一般,搞得聞承暻哭笑不得。
施景輝就更慘了,他甚至不用說話,剛一出現,就盡數吸引走了馮家堂哥們的火力,被好幾個馮家大老爺們兒拉着灌酒。
見馮家人都去圍攻施景輝,無暇顧及自己,蕭扶光本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準備溜到個不起眼的地方躲着。
誰知,他屁股剛擡起來,就聽到外面傳來幾聲炮響,吓得他差點又坐下了。馮修微剛拼完一輪酒回來,就見到他這沒出息的樣子,當下嘲笑道:“這是外面在放花火呢,世子不會以為是柔然人打過來了吧?”
原來是城中大戶為了慶祝盛事,都買了煙火在家中燃放,有些離得近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此時蕭扶光也聽到了外面人群歡呼的聲音,京中宵禁嚴格,哪怕元宵夜也只比平日寬松了一個時辰,是以他還從未見過夜裏百姓的盛會。當下有些心癢癢,拿眼一溜四遭,見大家都忙着喝酒,無人留意自己,幹脆起身悄悄往外面城牆上去了。
到了城牆上他才知道馮修微沒有說大話,哨崗上的士兵都站的筆直,對身邊的熱鬧充耳不聞,全神貫注地觀察遠方的動靜。
對馮家軍嚴格的軍紀又有了全新的認知,蕭扶光沒敢去打擾那些全副武裝的衛兵,而是從一旁的酒席上搬了個椅子放到牆邊,站了上去——沒辦法,這年頭城牆修得有點太高了,不搭個凳子實在看不到下面。
要不怎麽說站得高望得遠呢,一站上去,被城牆擋得嚴嚴實實的城中景象瞬間盡收眼底。
原來他們在樓上大排筵宴的時候,城中的百姓們也都沒有閑着,紛紛走上街頭開始了屬于他們的狂歡。
雖然街上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但衆人并非是漫無目的的游走,而是将一隊表演的人群圍在中間,就像在參與某個移動的廟會一般。
蕭扶光見那群人裏面,打頭便是幾個踩着高跷、帶着神怪面具的人物,根據他對傳統鬼神淺薄的認知,勉強認出來這些人扮的應該是四大天王和桃山六兄弟。
有四天王開路,後面自然又是二郎顯聖真君、關聖帝君等神靈,蕭扶光看了一圈,見出現的都是些以武力卓異著稱的神明,可見西陽民風尚武,連對神靈的崇拜都有明顯的偏好。
古代的娛樂還是太過落後,蕭扶光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趣,即便中間時不時穿插着幾個吐火、吞劍的表演,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小兒科,根本提不起一點兒興趣來。
就在他興致寥寥準備撤的時候,卻突然見到那群人裏出現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神像,只見那神像高大威猛,手持長劍作忿怒相,身上被結結實實的糊滿了金粉,在燈火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到刺目的光輝。
看着這尊被八人擡在中間,明顯是剛制作好不久的簇新神像,蕭扶光盯着那塑像頭頂的通天冠,眼神古怪,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不會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就是嘛!”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吓得蕭扶光一個激靈,好懸沒從凳子上翻下去。
沐昂之一只手輕松将他穩住:“你這也太膽小了吧。難怪殿下讓我過來看看。”
蕭扶光心說,你這麽突然冒出來是個人都要吓到的好嗎,面上卻仍然客氣地向沐昂之請教:“沐統領,您說剛剛過去的神像是殿下?”
沐昂之滿臉都寫着“你居然連這都不知道”,不過仍耐心地向他解釋:“自從柔然王死了的消息傳回來之後,百姓們便自發給殿下立了長生祠,現在正準備把神像迎進廟裏呢。”說完有打量了一眼蕭扶光,“你也有啊。”
蕭扶光:“啊?”
沐昂之沒有踩着凳子,是整個人扒在牆上的,此時艱難地舉起一只手指向正被人扛着的一個穿着蓮花衣的少年身影:“喏,那就是你啊。”
蕭扶光:“啊!”
仍舊只是一個單純的語氣詞,一向粗神經的沐統領卻從這聲百轉千回的“啊”裏面讀懂了蕭扶光的絕望,當下幸災樂禍道:“不知道這流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現在老百姓們都說你是觀世音菩薩座下的蓮花童子轉世前來襄助殿下的,所以特意給你塑了這個像哦。”
蕭扶光簡直要瘋了,氣鼓鼓的從椅子上面下來:“為什麽給太子的塑像就那麽威武霸氣,輪到我的時候就是哪吒啊!”
蓮花衣、雙丸子頭,他和哪吒就差一雙風火輪了。
“噗嗤!”
又是身後冷不丁突然響起個聲音,蕭扶光這次很争氣的沒有被吓到,而是鎮定的轉身開向來人,“馮将軍怎麽也過來了?“
馮修微臉上還帶着兩團酡紅,很明顯喝的有些多了,眼神倒還算清明,朝蕭扶光笑道:“我出來吹吹風醒酒,世子不也是嗎?”
一早就溜號的蕭某人:“哈哈,是呀,我也是出來醒酒。”
馮修微卻沒有戳穿他的僞裝,反而岔開話題,難得正色道:“世子在京城長大,恐怕不知道邊關的日子是怎麽過的吧?”
她突然問這麽一句,蕭扶光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不過馮修微似乎也沒打算聽他的回答,而是自顧自繼續說道:“西陽的百姓們,如果能僥幸能活到十五歲,男子就會參軍,女子多半要嫁出去,盡早多生幾個孩子。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柔然人就打了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身邊的人什麽時候就死了,所以只能趁還活着的時候,盡快去完成他們各自的使命。”
“有今天沒明日,永遠要做好随時和家人告別的準備。”
“這就是西陽人的生活。”
她的語氣克制卻蒼涼,就算她不說,蕭扶光也知道,在這平靜的敘述背後,還有着更加血淋淋的東西……
馮修微将頭擡得更高了些,她望向天空中皎潔的月亮,聲音有些沙啞:“柔然此行,若是沒有您,恐怕西陽人依舊要過以往那般刀尖舔血、暗無天日的日子。”
這話已經有很多人對蕭扶光說過了,但他真不覺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貢獻,這時候便想和之前一樣随便客套幾句。誰知馮修微話鋒一轉,語氣也随之俏皮起來:“您這次簡直是大發神威,一起出去的弟兄們回來後,都說您是觀音座下的金童轉世呢。”
蕭扶光:!!!
破案了!原來是你在背後坑我!
馮修微只是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無論您的神通是怎麽來的,我馮修微願意賭上性命發誓,馮家軍上下對您的秘密絕對守口如瓶,不會洩露出一個字。”
她這麽正兒八經的起誓,倒讓蕭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後腦勺,半天憋出一句:“我當然相信将軍。”
聽到他這麽說,馮修微高興地笑了起來,豪爽且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打過仗就算是兄弟了,以後世子要喝酒只管開口,兄弟我一定奉陪!”
說完便再也不管被拍得嘶啞咧嘴的蕭世子,轉身往一桌正在大聲嚷嚷喊她喝酒的士兵那邊去了。
只是一邊走,有些醉醺醺的馮将軍忍不住一邊嘟囔:“真不知道殿下為啥要給我們下封口令,講道理,誰會出賣兄弟啊……”
*
西陽城別開生面又雞飛狗跳的慶典終于結束。
就算再怎麽海量,在西陽軍民衆志成城的圍攻之下,太子殿下仍然是有些醉了,被沐昂之架着才勉強回到了太守府裏。
甄進義領着徒弟們一擁而上,給太子擦洗完畢,伺候他換上輕薄的寝衣。沐昂之端了碗醒酒的藥過來:“這是催吐的,殿下喝點兒吧。”
這年頭最有效的醒酒方式就是喝催吐藥把酒給吐出來。
但催吐藥的氣味可不怎麽好聞,聞承暻嫌惡地看了一眼,擺擺手示意沐昂之拿走。
見他這麽不配合,沐昂之急了:“那您今晚上要是吐了可怎麽辦?”
甄進義早讓小徒弟在外間榻上鋪好了床鋪,此時就道:“沐統領別着急,今晚便由老奴給殿下守夜。”
雖然聞承暻出了名的睡覺的時候不喜歡人伺候,但現在情況特殊,少不得将就一二。
誰知一貫很好伺候不愛挑剔的太子殿下,卻突然變得斤斤計較起來,沖着甄進義不客氣道:“你們都出去,孤用不着你們伺候。”
他一鬧脾氣,甄掌印可就犯了難了,畢竟沒人敢讓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單獨待一晚上,要是半夜嘔吐把人嗆到了,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豈不是誅九族的罪過。
甄進義一臉犯難,沐昂之卻是福至心靈,悄悄對他道:“要不我們喊蕭世子過來?”
甄進義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沐昂之讷讷的摸了下鼻子:“就當我沒說。”
結果甄掌印一轉身,就讓小徒弟去蕭扶光的院子裏搬救兵了。
沐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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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扶光本來都歇下了,接到消息後也是摸不着頭腦,不過仍套了件大衣服,睡眼惺忪地到了太守府的上房處。
一見到他,甄公公就像是見到了什麽大救星似的,眉開眼笑又帶着點兒讨好地對他道:“殿下醉了,不肯讓人伺候,這可怎麽行呢!但老奴私心想着,世子與殿下是極親厚的,或許您過去他老人家就願意了。”
這番話聽得蕭扶光更加莫名其妙了,但來都來了,他也只能在甄進義和沐昂之希冀的眼神中,硬着頭皮摸進了太子的卧房,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
半晌都沒有答複,蕭扶光蹑手蹑腳地走到床前,便見太子已經換好了寝衣,雙目緊閉睡在床裏面,應當是睡着了。
見人是側睡的,蕭扶光放了心,又拿了個幹淨的官房過來放在床下,以防他半夜嘔吐。
弄完這些,他便準備退出來告訴甄沐二人殿下已經睡着,可以派人進去了,誰知等他出來一看,外面出了兩個按例守門聽招呼的小內侍外,一個人也沒有——姓甄和姓沐的居然已經溜掉了。
咬牙罵了一句不講義氣,蕭扶光無法,只能自認倒黴,轉身又回了屋子裏。
将燭火一一吹滅,只留了一盞燈照路,蕭扶光摸到外間榻上躺下,準備随便對付一晚。
不得不說,這鋪床的人很有水平,夏天褥子鋪太厚容易熱,太薄又容易被涼席硌到,但蕭扶光身下臨時鋪設的床榻完全沒有那些毛病,不軟不硬地剛剛好。
他舒服的嘆了口氣,将懷中竹夫人抱得更緊了些,借着這點難得的涼意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他似睡未睡的時候,裏間的床榻上突然有人說話:“是誰在外面?”
蕭扶光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那點兒睡意瞬間無影無蹤,忙揚聲回話:“殿下,是臣。”
聽出來他的聲音,聞承暻先是有些驚訝,随之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好你個沐昂之……”
蕭扶光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半坐起來問道:“殿下,您是要喝些茶水嗎?”
他做好了準備,就等太子一聲令下,馬上就上前伺候。
聞承暻搖了搖頭,然後才想起來他現在看不到自己的動作,只好又道:“孤不用人伺候,你回去歇息吧。”
如果有的選,蕭扶光當然也不想伺候人啦,但是現在太子很明顯不能沒人照顧,所以他很光棍地重新躺下來:“不行啊殿下,您今天喝得太多了,沒人看着大家都不放心。”
說完又膽大包天的打趣道:“就沖您今天喝下去的那些,光起夜都得不少次呢,萬一摔了怎麽辦?”
若是在平時,聞承暻定會拿話堵回去,還會堵得精彩漂亮,讓得意忘形的蕭世子好好體驗一下什麽叫做自食其果。
但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那一貫精明敏銳的大腦幾乎是一團混沌,暈暈乎乎地根本理不清楚蕭扶光話裏的意思,只能隐約的感覺到對方實在嫌棄自己喝太多了。
對此,大雍的儲君委屈道:“孤平常不喝這麽多酒的。”
蕭扶光又差點兒要睡過去了,聽到這話也只是敷衍的點點頭:“是是是,您平時豈止是不喝酒,您還五講四美三熱愛。話說咱能睡了嗎?我真的好——”在一個巨大的呵欠聲之後接上,“困啊。”
他明顯沒有将自己的話放在心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可就着急了,坐起來嚷嚷:“孤今天喝這麽多是有原因的!”
蕭扶光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來,心說自己和一個醉鬼計較些什麽,摸索着下地倒了杯水,遞到太子面前,哄道:“是,大家都知道殿下最克己複禮了,絕對不是那種濫飲貪杯之人。”
所以求求您,喝了這杯水就安生睡覺好不好。
他态度這麽端正,聞承暻終于滿意了,意思意思的啜飲了一口便示意将杯子拿開。
蕭扶光松了一口氣,随手将杯子擱在一邊,就想回去繼續睡覺。誰知他腳步剛一挪動,就聽到太子的聲音悶悶的響起:“孤是因為心情不好,今日才多喝了幾杯。”
見蕭扶光仍然打算走,太子殿下聲音提高了些:“你難道不問問孤為什麽心情不好?”
蕭扶光現在除了後悔,就是後悔,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太子喝醉了會這麽難纏啊!
面對喝醉之後智商急速下降、難纏程度光速上升的太子殿下,真的很困很累的靖遠侯世子只能無奈的轉身回頭,努力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臉:“那麽請問殿下,您究竟是為什麽心情不好呢?”
結果剛才還纏着自己的太子殿下,卻在聽到這句問話後低下了頭,半晌都沒有說話。
他沉默的太久,久到蕭扶光都以為他坐着睡過去了,輕手輕腳地過來準備把人放倒在床上,卻在手剛碰到太子肩膀的時候,聽到對方的聲音響起:“今天早上,孤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在信中痛斥我肆意妄為,讓我老老實實議和,不要再有其他妄想。”
哪怕是按照這個時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應該是在一兩天之前到達京城,也就是說,興平帝在寫這封書信前,應當不清楚聞承暻已經親身涉險殺死了柔然王。
道理蕭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說給聞承暻聽。
原因無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這個時代每一個人腦子裏的思想鋼印。
這幾個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時刻糾纏在每個人的血液和靈魂之中,約束他們的行為、匡正他們的思想,并且從不吝于向敢于違反這條律令的異類展露它的威嚴——一旦逾越,其下便是無盡深淵。
從此,無人再敢不畏懼,無人再敢不臣服。
他們匍匐在地,他們頂禮膜拜,他們将“君臣父子”四個字刻作人生信條,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和否定。
而蕭扶光,作為異界的靈魂,理智上他知道應該對這一套封建教條棄如敝履,實際上他卻從來不敢表露出任何的異樣和不滿,因為他的身後還有一整個靖遠侯府,就算他活膩了,也不能拿整個侯府陪葬。
所以蕭扶光對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個合格的纨绔,可以小錯不斷,但原則性錯誤一定不犯。後面被聞承暻逼上賊船之後,他又将目标調整為做一個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場一定要正确。
因此,作為一個合格的臣子,這種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動說出口的,他也應該當做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樣,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幹幹淨淨。
鬧了這老半天,聞承暻的酒也漸漸醒了,神志恢複清明後,他也想起自己剛才說的那些醉話,又看着眼前莫名沉默的蕭世子,還有哪裏不明白呢。
尴尬地寂靜蔓延在這間小小的卧房裏,蕭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诨,卻實在找不到一個切入點,只能苦惱地摳摳臉,繼續保持着這種讓他不安的沉默。
見他抓耳撓腮的發愁,聞承暻覺得有些自讨沒趣,低低道:“孤和你說這些幹什麽。”語氣裏滿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幾分是在強撐,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蕭扶光依舊沒有搭話,聽到他轉身離開的動靜,聞承暻心口有些堵。
就在聞承暻以為這場對話已經宣告結束的時候,一個帶着些微試探的聲音卻從外間矮塌上傳來:“其實陛下這麽說,應該還是在擔心您吧……”
蕭扶光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膽子突然變得這麽大,居然敢和太子讨論起皇帝來。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腦子轉的不是很快,此時只能粗淺的将自己突如其來的大膽歸結于剛才太子的語氣太過失落、也太過委屈,委屈到仿佛蕭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一般,讓心本來就不是很硬的蕭世子根本狠不下心來拒絕。
聽到他開口,聞承暻有些詫異地挑眉:“哦?”
一旦開了口,接下來的話說起來就順溜多了,蕭扶光一本正經的分析:“您想啊,一開始您偷偷來北疆的時候,陛下沒有阻止,估計那時候他和我一樣,以為您只是單純想救馮家人。誰知道您又是調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應該是那時候琢磨出了不對勁,又怕您做傻事兒,所以才寫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該說他敏銳,還是該說他們心有靈犀呢?
蕭扶光的這番話,竟然與聞承暻自己的推斷一般無二。
但多一個人印證自己的猜想,只會讓聞承暻更加難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個身,聲音倦怠:“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頭就來這麽猛的嗎?
蕭扶光吓得半坐了起來,差點兒就沒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說醉話了。”
将憋了很久的心裏話吐了出去,聞承暻只覺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時他一手墊在腦後,一手閑閑撥弄着帳子垂下來的絲縧,對于蕭扶光的抗議置若罔聞:“我沒有醉。”
“他優柔寡斷、軟弱無能,面對身邊人,他處處猜忌,面對強敵時,膝蓋又軟趴趴。永遠看不到長久,只求當下快活。”
“這些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可能沒什麽,但是放在一個皇帝身上,那就是對天下萬民的殘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個好皇帝。”太子的聲音悶悶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但他對孤,的的确确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為一個兒子,他發自內心的愛戴父親,但作為大雍的太子,他無法不痛恨興平帝的懦弱無能。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在他胸腔深處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歲月,他将這些偏激的想法隐藏的很好,從未表現出來過一絲一毫,一直都是那個老成持重、盡職盡責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着一點兒若有似無的酒意,他突然覺得,擁有着一對亮晶晶貓兒眼的靖遠侯世子,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傾訴對象。
果然,在聽完他那些違天逆理的狂悖言論後,蕭扶光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細思考了一番之後答複他:“有沒有可能,在您做了這些之後,陛下就會改變想法呢?”
聞承暻有些沒聽明白,于是蕭扶光繼續補充道:“就以臣為例吧。一開始臣領了光祿寺的缺之後,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錯毀了侯府的基業,為此沒少對臣耳提面命。但後來臣說要出使北疆,父親卻是第一個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時候,是不是父輩們年輕時也曾經嘗試過一些道路,正是因為他們走過這條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會攔着孩子們,不想孩子再經歷一次他們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帶回一條看得見希望的路,說不定父輩也會轉變想法,放手讓孩子們一搏呢?”
說完,蕭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遠侯,不會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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