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舊事重提

舊事重提

“是啊，我就是瘋子。”沐劍并不否認，他神情低落，輕聲道，“世人只知我癫狂，卻不知我為何發狂。”

時宴無法共情沐劍，他不知道雙手沾滿鮮血的人有什麽立場說這句話；但他清楚地知道，舊傷未愈的他不是沐劍的對手，就算他與沐劍旗鼓相當，他也殺不了沐劍——沐劍受天道的制約，他也是。

他的問題都問完了，再待下去只會讓雙方的殺意布滿這個房間，于是他起身，準備不辭而別。

沐劍發現了他的意圖，出聲喊道：“我還未曾問你。”

時宴沒再往前走，他聽身後的沐劍問：“在你還未成年時，你曾拒絕了我的求見，為何？”

時宴愕然轉身：“你何時來拜訪過我？”

“當年你是乘黃一族最閃耀的新星，而我只是蠱雕一族藉藉無名的小将，你不記得我，也正常。”

時宴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你母親同我母親一樣，出身卑微，卻都擁有獨愛着自己、且身份高貴的丈夫，我以為我們會多一些話聊，就冒昧拜訪了你。”

當然那只是沐劍從旁人口中拼湊出的故事，從沐劍記事起，他的母親伊葦就囿于小小的庭院中，他一年也見不上他父親幾次。

據說沐霆迎娶伊葦後，因無法得到妻子娘家的助力，再加之小沐劍從未展現過任何方面的過人天賦，沐霆在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在現實面前，曾經的情意脆弱得不堪一擊。

沐霆受不了這樣的落差，将伊葦關入大宅中，自己又娶了一房能為他帶來助力的美嬌娘。

沐劍的童年是在白眼和冷落中度過的，別人嘲諷他有母無父、看不起他幾乎為零的天賦，他母親所居住的後院是他行走的灰暗地圖中唯一一抹亮色。

在沐劍成年時發生了兩件大事——他争取到了進入閉關室的資格，而那一年他母親給他的生辰禮物是一顆不知從哪裏得到的長生丹。

沐劍以為這個命運的轉折點是上天的恩賜，卻不知道這将是一個讓他的生活江河日下的轉折。

在蠻荒之地，異獸往往以飛升成為神明作為獸生的最終目标，但修行者千千萬，能真正成事者寥寥無幾，這些人往往都将成為庇護家族的所在。

沐劍以為只要他夠努力，就能成為其中一員，讓母親走出那方小院，重新擁有笑容。

可惜他終究不是那塊料子，他出關後武藝無甚長進，而他的母親因郁郁寡歡，徹底病倒了。

沐劍将他母親在他成人時給他的長生丹拿了出來，要讓他母親吃下。

伊葦自然不肯，無論是去白民之國拜訪時宴，亦或是主動争取進入閉關室的名額，在她看來都因自家兒子追求得道長生而起，作為母親的，怎會願意成為兒子的絆腳石？

沐劍無奈，只得将長生丹融在藥中，讓他母親喝下去。

誰知，那顆長生丹成了催命符，當天夜裏，伊葦在睡夢中死去，甚至沒有給沐劍留下只言片語。

時宴蹙着眉聽完這段屬于沐劍的經歷，他明白，沐劍是想借着今天将所有恩怨說明白。

于是他道：“你是懷疑我族人給了假藥？”

沐劍答：“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其他可能麽？”

時宴沉吟半晌，才道：“倘若是長生丹與令慈所服用的藥相克呢？”

“不可能！”沐劍雙目赤紅，語氣十分激動，“你分明是想推脫責任，要讓我認為是我親手殺了我的母親。”

時宴無奈：“你非得這麽認為，我也沒有辦法。如今我族人早已在你的屠刀下盡數死去，我只想殺掉你為他們報仇，真相對我而言并無任何意義。”

“可是對我有意義。”沐劍道，“我行錯一步，往後步步皆錯。”

伊葦死後，沐劍聽說長生丹可活死人、肉白骨，便踏上了追尋複活之術的漫漫長路。

時宴這才知道，沐劍做的是跟自己同樣的事。

時宴問道：“你既然知曉長生丹可複活死去的生靈，為何還要屠我滿門？”

沐劍答：“因為我求不到長生丹。我得不到的，天下生靈也別想得到！”

沐劍身體前傾，他雙目赤紅，同時宴對視：“我跪在乘黃廟日夜不停地求你們賜給我一粒長生丹，也遍尋蠻荒之地，卻始終求不到一粒丹——對于低賤的蠱雕，你們根本不屑一見。”

在蠻荒之地，異獸也因品種分作三六九等，蠱雕只有一身蠻力而無智慧，異獸向來不齒為伍；而乘黃因為手握長生丹丹方，成了異獸們争先巴結的對象。

每年來求長生丹的生靈不勝枚舉，但煉制長生丹的其中一味原料極為稀少，一年能煉制成功的丹藥至多十來枚。

僧多肉少的情況下，沐劍要不到長生丹很正常，但乘黃一族絕不可能因為沐劍身份卑微而不賜丹——

乘黃一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年出丹日，必然會将丹藥分作兩半，一半分給高價購得的顯赫貴族，另一半給無力購買丹藥的貧苦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為了防止貧苦者被重金收買，或是有其他什麽腌臜交易，得丹者需得層層驗過身份并在白民之國服下長生丹，這樣就算剖開得丹者的肚子也是做無用功。

所以沐劍沒有要到長生丹同身份并沒有什麽太大關系。

但這已是不可追的往事，時宴的族人已經死去，他執着于解開沐劍的誤解沒有任何意義。

但那天的沖天火光，是這千百年間一直壓着時宴的夢魇，強烈的恨意無法随時間流逝而消弭，于是他咬牙開口道：“所以你就在我成人那一日，挑唆同你一樣要不到丹的異獸對我族人大開殺戒？”

沐劍嗤笑一聲：“是啊。我想看看你的族人都死盡了以後，你是如何将他們複活的，可是我等了千百年也沒能等到你将他們複活。現在我母親的屍首不在了，我再等下去也沒有意義。”

沐劍忽然又激動了起來：“憑什麽，憑什麽時運不濟的永遠是我？我明明用世間最好的防腐之法了，她還是成為了一堆齑粉。”

時宴擡起手，本想拍拍沐劍的肩膀以示安慰，最終還是放下了；他轉念一想，又想說幾句夾槍帶棒的話，最終也咽下了，他同對方一定會有一場對決的，何必在這個時候逞一時口舌之快。

最終他道：“或許這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的最後話語，往事不可追，你該向前看。”

“你還是那麽虛僞！”沐劍紅了眼眶，聲音忽然變得哽咽：“你明明是世上最希望我死的人，何必假惺惺安慰我。”

他閉上眼睛，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氣，他道：“你走吧，我母親已經回不來了，你我該說的話也已經說清，下次見面便是決戰。”

時宴深深地看了一眼頹唐的沐劍，最終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

沐劍看着時宴離去的背影，放聲大笑，他愈笑愈放肆，最終笑出了眼淚。他将頭埋在掌間，任由洶湧的眼淚流出指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