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封後

2   封後

◎“就那麽好看?”◎

翌日一早,沉魚自請退位的诏書便由宦官春陀呈到了傅言之面前。

傅言之連眼皮都未掀,只接過春陀手中的诏書随手扔到一邊,道:“椒房殿的人送來的?”

春陀笑着回話,一雙眯縫眼睛被臉頰上的肉擠得只剩了一條縫,道:“是奴才去椒房殿取的,鳶尾姑娘說娘娘病着,她們實在騰不出空出來。”

傅言之冷嗤一聲,道:“偏她花樣多。”

春陀應和着笑笑,沒有多言,只靜靜候在一旁。

傅言之翻開手中的奏折,只看了幾行,便心煩意亂的将奏折扔在一邊,又将一邊的诏書撿起來瞧着,見沉魚寫的得體,沒有半分怨怼,更沒為自己争辯什麽,不覺問道:“你去取诏書的時候,可見着她了?”

春陀反應過來,道:“是皇後娘娘親手交給奴才的。”

傅言之頓了頓,擡起頭來看向他,道:“她可有說什麽?”

春陀回道:“娘娘只說,祝陛下心願得償,與周夫人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這幾個字直刺得傅言之腦仁疼,他皺了皺眉,腦海中劃過沉魚的臉龐,那時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大殿之上拉着他的手,道:“言之表哥,我們一定能白頭偕老。”

“沒羞沒臊。”傅言之不覺脫口而出。

春陀一愣,道:“娘娘說着話的時候,瞧着倒像是真心實意。”

“真心?她何時有過真心?”

傅言之冷聲道,見春陀怔怔的望着自己,便淡淡道:“她素來陰狠毒辣,還不知藏着什麽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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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陀不敢回嘴,只道:“陛下說的是。”

傅言之只覺心煩,便揮了揮手,道:“下去罷。”

春陀道了聲“諾”,又遲疑着道:“陛下,皇後……椒房殿娘娘今後如何安置呢?歷來椒房殿是皇後居所,娘娘如今自請退位,只怕不能再住了。可娘娘說……”

傅言之眼眸一沉,道:“說什麽?”

春陀趕忙跪下,道:“陛下若想她安安穩穩的退位,便須答允她,讓她此生都不必搬出椒房殿……”

“放肆!”傅言之猛地一拍案幾,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斂了神色,冷哼道:“她算盤打得倒精!若讓她住在椒房殿裏,姒兒又該如何自處?”

春陀不敢答話,便只低着頭,一言不發。

半晌,傅言之薄唇微抿,嘆道:“朕答應過祖母給她金屋住,整個未央宮也只椒房殿是黃金鋪就,便讓她住着罷。”

“陛下一片孝心,真是令天地動容啊!”春陀趕忙道。

傅言之沒說話,只眯着眼睛,幽幽的看着椒房殿的方向。

*

“春陀公公,你這是何意?如今姜沉魚既已不是皇後,又如何能住椒房殿?”

春陀望着面前氣急敗壞的女子,道:“周夫人息怒,此事乃陛下金口玉言,奴才再不敢違背的。”

“可這椒房殿,歷來是皇後所居……”

話音未落,便聽得身後傳來沉魚清隽的聲音,道:“所以本宮說,你做不了皇後。”

周姒猛地回過頭來,道:“姜沉魚,你得意什麽?後日,後日便是我的封後大典了!”

“那又如何?”沉魚指着身後的椒房殿,道:“一個住不到椒房殿的皇後,算什麽皇後?”

“你別欺人太甚!”

沉魚徑自掠過她,走到春陀面前,道:“多謝公公了。”

春陀溫言道:“娘娘且好好養着身子,陛下心中還是有娘娘的。”

沉魚搖搖頭,臉上難得的流露出一抹笑容,道:“公公知道的,我早已不在乎這些了。”

她說着,看向周姒,道:“我只要她不舒服,就夠了。”

“姜沉魚!”周姒死死盯着她。

沉魚看了她一眼,道:“鳶尾,我倦了。”

“奴婢扶娘娘進去歇息。”

鳶尾說着上前一步,将周姒擠到了一邊。

周姒想要發怒,礙于春陀在這裏,只得生生将這口氣咽了回去。

*

第二日一早,宮中便開始吵嚷起來。

椒房殿中卻無比安靜。

陳嬷嬷和鳶尾守在沉魚床前,哭得泣不成聲。

沉魚從昏迷中掙紮着睜開眼睛,輕聲道:“別哭……繁華落盡,未必就不是好事。”

陳嬷嬷握着她的手,道:“娘娘,讓老奴去請陛下來吧。娘娘這一輩子惦念的,就只是他啊。”

沉魚用盡最後的力氣搖了搖頭,道:“不必……我只盼着與他,死生不複相見。”

無邊的痛楚很快席卷了沉魚全身,她知道,她的意識很快就要被吞沒了,她幾乎感受得到身體的抽離,所有的力氣都在漸漸消失殆盡,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解脫了。

“我死後,你們放火燒了這椒房殿,我不願旁人玷污我的屋子……”

“諾。”陳嬷嬷趕忙應道,将耳朵貼在沉魚唇邊,道:“娘娘有什麽話要留給陛下,盡管囑咐老奴。”

“我對他無話可說……只有一句,你告訴他,是周姒命人放火燒死我的……”

她的呼吸越來越沉,到最後,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沉魚怔怔的望着天空,這一世,她愛的,她恨的,她執着的,她放棄的,一幕幕的出現在她眼前,好像一切只是一場夢,只是這夢,太痛徹心扉了些。

“若是……再來一次……”她眼角含着淚,心中暗道:“我一定不會,過得這樣窩囊……”

所有的不甘和悔恨湧上心頭,終于,她沉沉的閉上了眼睛,只餘下眼角的淚劃過臉頰。

*

“我是……死了嗎?”

沉魚只覺頭痛得厲害,可心裏卻漸漸清明起來,仿佛聽到耳畔有人在喚她“二娘子”。

二娘子……

這是太早之前的稱呼了。

自她嫁給傅言之,人們便只喚她郡王妃,再後來,是王妃,最後,便是皇後了。

而如今她回想起來,這輩子最好的日子,竟就是被人稱為“二娘子”的時光。

“砰砰!”

書案叩響,沉魚猛地一激靈,睜開了眼睛。

她茫然的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周太傅的臉在她眼中漸漸清晰,她才恍然道:“太傅?”

周太傅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道:“二娘子,臣方才講的句子,你可聽懂了?”

沉魚怔怔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

周太傅無奈的嘆了口氣,道:“伸手。”

沉魚完全沒有争辯,只呆呆的把手伸出來,眼睛卻直直的看着周太傅,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個洞來。

“啪!”

戒尺落下,疼痛瞬間自手掌心綻開,她這才覺得真實了一些。

這裏不是陰間……

她這是……重生了嗎?

周太傅見她一副冥頑不靈的樣子,不覺搖了搖頭,他揚起手中的戒尺,重重的打了下去。

沉魚下意識的瑟縮着閉上了眼睛。

意料中的疼痛卻并未發生。

她緩緩睜開眼睛,只見一只大手緊緊的握住了那戒尺。

那手極好看,指節分明勻稱,手指修長,他好像并未用幾分力,那戒尺卻根本動彈不得。

沉魚順着那手向上看去,正對上一雙漆黑澄澈的眸子,帶着三分戲谑之意,也正望着她。

沉魚只覺心髒都漏跳了幾拍,千絲萬緒湧上心頭,卻又根本無從說起,她就那樣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直到他嗤笑一聲,道:“就這麽乖乖認罰?姜沉魚,你白跟着小爺我混了?”

“傅恒之……”

沒等她說完,他就別過頭去看向周太傅,道:“她昨日陪我讀書讀得晚了,這才打起了瞌睡。太傅要罰,罰我便是。”

“太子殿下,古人有雲:百學須先立志,二娘子既跟着臣讀書,便須有個讀書的樣子。既犯了錯,便不可輕饒……”

“太傅,古人不是還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沉魚已知錯了,太傅便饒過她這一次如何?”

周太傅見他胡攪蠻纏,不覺皺起了眉頭。

沉魚知道,周太傅這是動了氣。

周太傅本就是當代大儒,品行高潔、德高望重,就連皇帝舅父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再加上他素來治學嚴謹,自然不是傅恒之這一兩句話能糊弄得過去的。這一次,只怕是……

她正想着,卻見傅恒之早已不動聲色的将她擋在了身後,想來,是他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果然,周太傅沉了臉,道:“你既執意為她開脫,是想和她一起受罰嗎?”

傅恒之眼裏仍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道:“與女娘一道受罰算不得本事,不若我替她一道罰了,如何?”

周太傅恨道:“伸手!”

傅恒之正色道:“是!”

“一人做事一人當,既是我錯了,我認罰便是,不必牽累旁人。”沉魚沉聲道。

周太傅臉色微沉,道:“你不許打他,他不許打你,你們這樣相互包庇,臣這書也不必教了!”

傅恒之挺身道:“太傅別生氣,只管打我便是!”

“啪!”戒尺重重的落下來,比方才打她的力道重上了十倍,傅恒之的手登時便出了一條深深的紅印,顯得觸目驚心。

他咬着牙,一言不發。

“太傅!”沉魚奪步上前,擋在了傅恒之身前。

周太傅眼眸微動,瞧着他們兩個如此義氣,手中的戒尺卻再也打不下去了。

“都去後面站着,不到散學不許坐下!”他丢下一句話,便恨恨的背身朝着前面走去。

傅恒之,周太傅……這些上一世早已故去的人一個個的出現在她眼前,她用力思索着他們上一世的結局,卻發現他們仍是她記憶中最好的模樣。

傅恒之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周太傅還沒有因為護着傅恒之而被皇帝舅父厭棄,更沒有為了保護她而不許周姒入宮被傅言之和周姒聯手算計,最後郁郁而終……

周太傅沒再說什麽,便沉着臉繼續講課了。

傅恒之回頭看了沉魚一眼,見她什麽都沒說,不覺蹙了蹙眉。

沉魚将書案上的書本撿起來,順從的走到學堂後面,打算認真聽課。

猛一擡頭,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傅言之坐在她右前方不遠處,他冷冷看着她,眸光中滿是嫌惡,她與他的目光剛一相觸,他那嫌惡之情又轉眼煙消,變成了平日的冷清。

“呵……”

身邊有人低聲道。

“就那麽好看?”

耳邊傳來一聲不屑的聲音。

沉魚自然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也沒多好看。”沉魚誠實道。傅言之長得雖好,可她畢竟看了他一輩子,怎麽看都有點審美疲勞。

他聽着,不動聲色的勾了勾唇,道:“我就說,你是我帶出來的,哪能眼皮子這麽淺。”

不遠處,傅言之眸子一沉,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的緊緊攥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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