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 ◇

32   春郊 ◇

◎當年你仗着有太子殿下撐腰,是如何對我的?◎

春日裏的長安城郊極為熱鬧, 每隔數丈,便有一座“留亭”,是送別所用的。世人大多愛長安的繁華, 縱使是要離開,也是萬般不舍的。

直到路過第十座“留亭”,沉魚的馬車才緩緩停了下來。

姜子彥和姜子默騎着馬走了過來, 道:“骊山到了。”

骊山是長安城外的一座山, 連綿數裏,卻不算很高, 春日時處處青翠,秋日又化作紅葉,煞是好看。因着離長安不遠, 長安城中無論權貴還是百姓都喜歡來此處游玩。

沉魚和姜落雁跳下車來, 望着接天的碧綠, 不覺長舒了一口氣, 心情也好了許多。

“沉魚!”

聽得有人喚自己,沉魚趕忙回過頭來,只見傅行之和傅維昭笑着走了過來。

“你們怎麽來了?”沉魚道。

傅維昭道:“這樣的好事, 你竟不喊我們,難不成是想獨吞勝景嗎?”

沉魚剛想解釋,便見傅維昭身後不遠處正站着一個少年,他着了一身短打,眉眼間早已沒了當年的那份陰鸷和稚氣, 只是微風起處,鬓發落在眉心, 仍能看出他的不同之處來, 那如清貴公子般的神色, 絕不是尋常侍衛所能有的。

“衛不疑?”沉魚試探性着問道。

“姜二娘子。”他答得不卑不亢,只微微擡起頭,露出一雙清冷的眸子。

沉魚瞧着他的模樣,又看看傅維昭,會心一笑,道:“看得出來,這些年你把他照顧得很好。”

傅維昭微紅了眼,道:“其實是他照顧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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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哭了。”衛不疑關切道。

傅維昭吸了吸鼻子,笑着道:“沒有,只是眼睛吹了風。”

傅行之在一旁瞧着,道:“沉魚,你不知道,這些年維昭可是把這小子當眼珠子似的疼着,生怕他受半點委屈。”

他說着,對着傅維昭道:“你已經對得起衛不惑的在天之靈了。”

提起“衛不惑”這三個字,衛不疑的眼眸明顯沉了沉。

傅維昭似是察覺到他的變化,忙打斷了他,道:“六哥不必再說了。”

傅行之自知失言,便打圓場道:“咱們在這裏站着做什麽?上山吧。”

沉魚忖度着衛不疑的神色,可他很快就垂了眸,整個人隐在了傅維昭身後。

聽旁人驟然提起自己去世的親人,心裏一定會痛吧……

*

沉魚等人一路說笑着行至山頂,卻見整個山頂都沒什麽游人,與山下的熱鬧迥然不同,雖不至于冷清,卻也差不多了。

“六殿下,請随小的來。”有人走上前來,躬身道。

傅行之一愣,道:“你怎麽認得我?”

那人笑笑,伸出手來指向前方,道:“淮南王世子已将此處包了下來,給了小的貴人們的畫像,故而小人認得。”

“淮南王世子……”傅行之猶自緩不過神來,沉魚和姜落雁卻已相視一看,微微的搖了搖頭。

他初來長安,便是如此霸道奢靡的做派,只怕在淮南時更甚。早就聽聞他行事纨绔,只怕所言非虛。

姜子彥和姜子默也鐵青着臉,一言不發。

那人臉上堆着笑,倒沒看出衆人的心思,只引着衆人向前走去。

穿過一條山路,面前便豁然開朗了,大片的草坪一直延申到懸崖處去,那懸崖之下便是奔騰不息的瀑布,泉水濺在山石上,不時發出激烈的聲響,煞是壯麗。

草坪上鋪着厚厚的毯子,上面擺着幾方案幾,有酒有菜,皆是布置好的,雖少了野趣,卻不得不說,傅博之是個極懂享受的人。

遠遠的,周太傅等大儒正坐在山石邊作詩論道,另有幾名男子長身玉立在懸崖旁,不知在說些什麽,他們旁邊站着的兩個女娘沉魚卻是認識的,一個是周姒,另一個是陳沅。

沉魚心底一沉,果然,那幾名男子回過頭來,傅言之便正在其中。

他在和一旁的傅慎之說着話,可目光卻直直的望向這邊,若有若無的落在沉魚身上。

沉魚幾乎登時便想離開,若早知道他來,便是打死她她也不來了,沒得找一身不自在。

周姒也看見了她,她瑟縮着攥了攥陳沅的手臂,陳沅會意,便将她護在身後,揚頭看向沉魚,眼底皆是戒備之色。

沉魚卻全然沒在意到她們的動靜,她轉過身去,正想離開,便見賀蘭止走了過來。

他唇角含着笑,道:“怎麽剛來就要走?”

沉魚皺眉道:“沒什麽意思。”

傅言之聞言,眉頭不覺蹙起,不覺朝着這邊看來。

陳沅幽幽道:“怎麽?許久未見,姜二娘子的膽子倒是小了不少啊。”

沉魚沒有回頭,只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沅道:“一來就鬧着要走,豈不是怕了這裏在懸崖邊上?人說富貴險中求,這美景也是一樣,想不到姜二娘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她啧啧的嘆息着,悠然走到沉魚身前來,冷笑道:“不對,姜二娘子常年住在皇城寺裏,那裏四處都是山,只怕比這裏險峻百倍呢。姜二娘子不是怕懸崖,那是怕什麽?莫不是做了虧心事,怕見我?”

沉魚氣極反笑,轉過身來,上下掃過她的臉,道:“陳娘子雖生得不好看,卻也算眉目周正,又不是妖怪,我有什麽好怕的?”

陳沅自知生得不如沉魚,卻也自問是長安城裏數得上的好相貌,聽她這樣說,臉色一沉,道:“你說什麽!”

傅慎之一急,想要上前來,卻被傅言之死死攥住了手腕。

“二哥,你幹什麽?”傅慎之道。

傅言之沒說話,只緊抿着唇,他手上的力道極大,傅慎之竟掙脫不了,只能“哎,哎”的叫,出了一頭的汗。

沉魚卻渾然沒注意到這邊,她懶得與陳沅廢話,只想抽身離開。

陳沅卻不依不饒,道:“當年你仗着有太子殿下撐腰,是如何對我的?”

沉魚聽她驟然提起傅恒之,頓時眼底一冷,道:“陳娘子當初就吃了虧,如今卻還敢來招惹我,豈不是記性太差,把在大庭廣衆之下受罰之事都渾忘了?”

“你……”陳沅氣得臉皮漲紅,咬牙切齒道:“我招惹你?太子殿下待你那樣好,你卻把他害死了!如今沒了他護着你,你以為我還怕你嗎?”

“啪!”

只聽一記響亮的耳光,陳沅被打在了地上。

衆人瞬間安靜了下來,齊齊朝着這裏看過來,整個地方靜得只能聽見山泉水聲。

陳沅捂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沉魚,道:“你敢打我?”

沉魚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道:“你若再敢提他,便不是這一個巴掌的事了。”

她眯着眼睛,一字一頓道:“提他,你不配!”

陳沅咬着唇,恨恨的看着她,卻不敢開口。姜沉魚一貫說得出做得到,更何況她身後還有薄太後撐腰,薄太後一向護短,不是她或者區區丞相府能得罪得起的。

傅慎之拼命掙脫了傅言之的禁锢,一個箭步沖到沉魚面前,道:“姜沉魚,你敢打阿沅!你……”

看着沉魚冷峻的目光,他咽了口口水,将後面的話憋到了肚子裏。

沉魚淡淡道:“我連你都打過,有什麽好怕的?怎麽,當初我饒了你一次沒去告狀,這次是要齊齊補上嗎?”

傅慎之一愣,道:“你威脅我?”

沉魚嗤笑一聲,道:“對你?犯不上。”

陳沅恨鐵不成鋼道:“三殿下,你何必怕她?你可是陛下親子,太後親孫,難不成陛下和太後還會護着她嗎?”

傅慎之解釋道:“阿沅,你不懂,她……”

他說着,嘆了口氣,看向沉魚,哄她道:“沉魚,你別生氣,阿沅她就是這個性子,她沒壞心。”

“沒壞心就可以口無遮攔嗎?”沉魚的聲音更冷。

傅慎之急了一頭的汗,趕忙看向一旁悠然扇着扇子的賀蘭止,道:“賀蘭大人,你看這……”

賀蘭止道:“三殿下,此事的确是陳娘子口出惡言在先,姜二娘子只是就事論事,并無不妥之處。”

“賀蘭大人,這……”傅慎之急道。

賀蘭止看向陳沅,道:“陳娘子,姜二娘子原也不必誰護着,你可明白?”

他這話說得雖輕巧,語氣也不重,可那眼底的寒意卻直達心底,刺得陳沅說不出話來,幾乎忍不住要哭了。

沉魚嫌惡的看了傅慎之和陳沅一眼,道:“只不過來日入宮,我倒要好好和外祖母說道一番,似陳娘子這般潑辣霸道,也許并不适合做皇子妃。”

傅慎之惱怒道:“姜沉魚,你太過分了!”

陳沅呆在原地,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沉魚冷聲道:“我一貫如此,三殿下第一天知道嗎?”

傅慎之聽她如此說,不覺慌了神,正要上前一步,卻見沉魚皺了皺眉,道:“離我遠點。還有她。”

言罷,不等傅慎之再說,她便轉身離開了。

衛不疑看向傅維昭,道:“殿下,若有人敢欺侮你,我一定卸掉他一只胳膊!”

傅維昭笑笑,道:“不疑最好了。”

傅慎之聽着,只覺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趕忙拉着陳沅,自去旁的地方說話了。

傅靈和傅博之正好目睹了這一切,傅靈調笑着道:“哥哥,你以後可不能得罪了姜落雁,她雖是個木頭美人,她妹妹可不是好相與的呢。”

傅博之舔了舔嘴唇,道:“有點意思。”

傅靈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笑意更深。

*

經過此事,沉魚倒也不好直接走了,只得留了下來。左右她只與姜落雁、傅維昭等人在一處說話玩樂,倒也別有些趣味。

周姒款款站起身來,走到傅言之身邊,怯聲道:“二殿下,姜二娘子她……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傅言之沒看她,只抿了口酒,視線凝在沉魚的笑臉上。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酒盞,道:“既不好相與,你便不要招惹她。”

“我明白,只是……”周姒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如今為了殿下,我什麽都能忍,可将來呢?若是将來殿下得以繼承大統,那時姜二娘子便沒什麽用處了,到時候……”

傅言之神色一凜,眼底的陰鸷吓得周姒呼吸都忘了。

“她會是皇後,永遠都是。”他鄭重道。

周姒心底一沉,卻見他沒有半分遲疑的意思,只得順從道:“是。”

傅言之沒再理她,只大步朝着沉魚的方向走去。

周姒怔在原地,淚水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她不甘心……不甘心付出了一切,卻給旁人做了嫁衣裳。

姜沉魚,總有一天,我會是這大漢的皇後!

*

傅博之見傅言之來了,忙在身旁讓出一個位置來,道:“二殿下快請坐。”

傅言之微微颔首,依言坐了下來,卻見沉魚倏爾住了口,臉上再無笑意,連頭都沒擡。

姜子彥見他朝沉魚看着,只當是他責怪沉魚的無理,忙起身将沉魚擋在身後,道:“二殿下,我敬你一杯。”

傅言之将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多謝子彥表兄。”

姜子彥笑笑,道:“如今殿下事忙,能抽空出來走走也好。”

“也不算什麽,不過是蒙父皇不棄,盡盡孝心罷了。”

他說着,又看向傅行之,道:“還是六弟這樣好,快意自在。”

傅行之尴尬一笑,道:“二哥說好便是好吧。”

傅博之和傅靈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大致能知道些現如今的朝堂局勢。原本傅恒之既是長子又是嫡出,是當之無愧的皇位繼承人,只可惜他早亡,現如今這朝堂之上就數二殿下傅言之最為出挑,也最得陛下看重,只是他身份低微,生母不詳,養母王美人出身亦不高,因此這太子之位到現在也還是未知數罷了。

傅言之不動聲色的看向沉魚,只見她秀眉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賀蘭止在她身旁坐着,不時幫她添些茶水,顯得頗為閑适自在。

傅言之看着,眉心突地跳了跳。

姜子彥見他盯着沉魚看,忙打岔道:“這些日子邊境不穩,聽聞如今的匈奴單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短短幾年便統一了匈奴各部,如今野心倒越發大了。”

姜子默恨道:“若非我大漢邊境空虛,也不能讓這豎子占了便宜!”

傅言之不動聲色的抿了一口酒,他本不願說什麽,卻見沉魚似乎來了些興致,她眸子晶亮亮的,裏面不知藏着什麽東西,讓他看不透。

做了半世夫妻,他倒不知道她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傅言之想着,擡眸對上了她的眼睛,道:“戰況雖激烈,卻也不必擔憂。蘇建是個老将,有他在,定可保大漢無虞。”

“蘇建?”傅行之嗤之以鼻,道:“他從前能打贏勝仗,不過是仰賴衛伉大将軍,我倒是聽說邊境有個年輕的将軍,帶領軍士們打了不少勝仗,人們都說他頗有衛伉大将軍的風範呢……”

“六弟,慎言。”傅言之告誡道。

傅行之自知失言,便悻悻的住了口,小聲道:“我又沒說錯……”

傅言之道:“無論如何,衛伉都是罪人,即便他有些功績,也不必再提了。”

“是啊,”傅靈巧笑着道:“何必為了個罪人傷了和氣?不過是一介武夫,即便有些戰績,也沒什麽要緊的。”

傅博之悠然的舉着酒盞,道:“我大漢能人輩出,少了個衛伉,還有張伉、李伉,左右少不了我們的酒,怕什麽?”

他斜睨着天光,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直看得姜落雁皺緊了眉頭。

傅維昭擔憂的看向衛不疑,他果然已緊抿了唇,眼底皆是恨意。

她趕忙攥住他握着劍的手,沖着他搖了搖頭。

衛不疑望着她,手上雖未動,喉頭卻微微的滾動着,像是強自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呵。”

沉魚嗤笑一聲,道:“衛伉十餘歲領兵,對陣匈奴數十年,大小戰事數不勝數,卻未嘗一敗,打得匈奴退居三十裏,十年不敢挺進半步。在他之前,是我大漢想都想不到的事。若這樣的戰績都沒什麽要緊不足一提,那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功績是可提的了。”

她淡淡掃過在場衆人的臉,道:“也許諸位皆是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那我便拭目以待了。只怕到最後,連衛伉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不過是仗着自己出身好些,才能白過這奢靡日子罷了。”

傅博之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傅言之聽她維護衛家,不知為何,心底便憋悶得厲害。

只聽周姒道:“二娘子,衛伉已然定罪,你這般維護他,你覺得陛下昏聩糊塗,冤枉了忠臣嗎?”

沉魚冷聲道:“這話可是周娘子臆想出來的,我并無此意。還是說,周娘子心中根本就是這麽認為的?”

周姒漲紅了臉,道:“這……二殿下,我絕無此意啊!”

傅言之道:“衛伉已是父皇親自下旨裁定的罪人,姜二娘子還是不要再為他說話了,免得禍及己身。”

她閑閑看過傅言之的臉,不知為何,傅言之竟覺得她那雙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灼得他臉頰火辣辣的。可在他的印象中,她不過是個單純驕縱的小女娘,即便在寺中修養了性子,也不該變得這樣多。

她如今這樣,就好像能洞明一切似的……

沉魚冷笑一聲,道:“公道自在人心,二殿下眼裏只有皇權、利益,卻沒有是非、正義。衛伉的罪責未必屬實,他的功績卻是全大漢的百姓都看在眼裏的。二殿下只記人過而不記人功,實在算不得明智賢德。”

周太傅等人早已留心這邊的辯論,聽得沉魚說此話,周太傅等大儒都忍不住贊嘆起來。

周太傅更是開口道:“為君者,心中自當有杆秤,既要記得臣下之過,更要記得臣下之功,賞罰分明才能得人心。”

這話分明是在說傅言之不配為人君上了。這些大儒都在,他們雖無權柄,卻可左右皇帝,甚至是天下人的心。自己苦心經營過年,竟被沉魚三言兩語便摧毀了。

傅言之面色冷得迫人,眼眸漆黑如墨,雖未說什麽,攏在袖中的手指卻早已掐進了掌心裏去。

沉魚站起身來,道:“話不投機半句多,失陪。”

賀蘭止亦站起身來,淺笑道:“失陪。”

傅維昭提起裙角,與衛不疑一道站了起來,道:“沒什麽意思,我先回宮了。”

“我,我也……”傅行之爬起來,看向沉魚,道:“我和你們一起。”

幾人相視一笑,一道離開了。

傅言之盯着沉魚的背影,眼底晦暗一片。

他這才察覺到痛,他松開被自己攥得發白的手指,上一世,他怎麽就那樣輕易讓她跑掉了?

*

三日後,皇宮,萬壽節。

“如今大漢正值盛世,自然要擺出些排場來,再者說,陛下好面子也是有的。你說的那些,哀家心裏都明白,等過了萬壽節,哀家會勸陛下收斂的。”薄太後說着,将手邊的七寶擂茶遞給沉魚,道:“嘗嘗。”

沉魚接過茶盞來,還沒張口,便先聞到絲絲香甜,她眼睛一亮,道:“這茶好香,我倒沒吃過。”

薄太後笑着道:“是蘇建貢來的,說是西域人吃的,哀家不過當個點心,餓了還能墊墊肚子。”

聽到“蘇建”兩個字,沉魚只覺得刺耳。若非他賣主求榮,舅父又為何會嚴懲了衛家,卻獨獨重用他?

她想着,手中的擂茶便有些吃不下去。

薄太後見她把茶盞放在手邊,便問道:“怎麽不吃?”

沉魚笑笑,道:“早起剛吃了東西,這時候只覺得膩,吃不下去。”

薄太後道:“也是,那便放放,等晚些時候再用吧。”

沉魚點點頭,又看了看天色,道:“外祖母,我先出去了,若是一味在您這裏膩着,只怕阿娘要責怪我沒禮數的。”

薄太後輕笑一聲,道:“數她規矩多。也不過是個小女娘,卻像個老學究似的。罷了,你去罷。”

沉魚微微颔首,便走了出去。

薄太後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的嘆了口氣。

合歡見狀,忙問道:“太後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做什麽嘆氣呢?”

薄太後幽幽道:“你瞧她那個樣子,還是放不下啊。”

她說着,眼角的餘光掃過那盞七寶擂茶,道:“倒了吧。”

合歡可惜道:“好好的倒了,多可惜。太後忘了方才二娘子說的,要節儉才是。”

薄太後笑着道:“偏你聽進去了,也好,那便賞你了。”

合歡笑着行禮,道:“多謝太後。”

“走罷,咱們也該過去了。”

“諾。”

*

因着春日正好,此次萬壽節便安排在了昭陽宮水榭。

衆人先行至岸邊,再乘坐一葉方舟,才得以到達水榭。

沉魚來的時候,岸邊已圍了不少人,皆是等着要渡河去的。

皇帝和諸位妃嫔已在水榭中落座了,今次演的是胡旋舞,卻不在陸地上跳,反而在水面上跳,舞伎們站在事先搭好的平臺上,那平臺有水淺淺漫過,遠遠看去,倒像是踩在水面上,頗有幾分翩若游龍、婉若驚鴻的意思。

如此,衆人等着也就不覺疲累,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傅行之走到沉魚身邊,笑着道:“怎麽樣,好看吧?”

沉魚瞥了他一眼,道:“是舞伎好看,又不是你好看,你得意什麽?”

傅行之低聲道:“這可是我想的主意,為的就是給父皇祝壽,費了好大的功夫呢。你說,父皇喜不喜歡?”

沉魚看着他那副懵懂的模樣,只覺好笑,道:“歌舞舅父定是喜歡的了,不過你……舅父就未必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傅行之不解。

沉魚道:“哪個父親會喜歡兒子沉迷聲色的?”

正說着,便見傅博之走了過來,他拍了拍傅行之的肩膀,道:“六殿下,此舞甚美啊!”

傅行之聞言,像見着知音似的,剛想和他多說幾句,便見沉魚給了他一個眼色,他便趕忙住了口。

傅博之見狀也不惱,只笑吟吟的渡河去了。

“這次是為什麽?”傅行之道。

沉魚無奈道:“你覺得舅父會喜歡你和藩王之子過從甚密嗎?更何況還是這種不成器的。”

傅行之聞言,立即會意,道:“多謝沉魚指點!”

*

栗美人坐在不遠處的水榭,雖聽不清這裏說什麽,卻見傅行之跟在沉魚身邊,不時的作揖賠笑,她氣得氣不打一處來,只覺礙眼得緊,忙吩咐身邊的宮女道:“還不快讓六殿下過來,沒得在岸上吹風。”

宮女道了聲“諾”,便離開了。

王美人坐在皇帝身側,卻将一切都收入眼中,不覺淺淺一笑。

自從皇後薨後,宮中後位空懸,陛下也對後宮淡了興致,只偶爾在她們幾個老人宮中留宿,倒不大選新人進來了。

原本栗美人是最受寵的,可這些年陛下卻在王美人宮裏待的時候更多些,漸漸冷落了她。

陳婕妤如今是宮中位份最高的妃嫔,她出身世家,兄長又是丞相,自然不屑與王美人等人争寵,也就由着她們去了。左右皇帝敬重她,不會讓旁人越過她去。

因此,這些年在宮中最得勢的,倒是王美人母子了。不過雖說得勢,王美人到底沒有封了皇後,傅言之也沒坐上太子之位,宮中各位嫔妃皇子也算是勢均力敵。

王美人笑着道:“聽聞三殿下已與丞相家的陳大娘子議定了親事,如此,倒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陳婕妤淺淺一笑,道:“多虧陛下玉成此事。”

皇帝聽他們說起此事,便道:“佳兒佳婦,便是朕最好的生辰賀禮了。”

他說着,又看向王美人,道:“言之倒比慎之還大些,如今慎之的親事定了,你也該為言之相看相看,免得耽誤了他。”

王美人溫言道:“陛下提點的是,臣妾總覺得言之還小,倒忘了他已大了。”

衆人聽着,都不覺輕笑起來。

王美人唇角含着笑,目光卻不覺瞥到沉魚身上來。傅行之已被栗美人派去的宮女喚走了,只剩下她站在原地和姜落雁等人說着話。

傅言之坐在下首的位置上,方才皇帝與王美人等人的對話,他雖聽不真切,卻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他緊抿着唇,眉頭緊鎖,眼眸卻越過衆人,落在了沉魚身上。

“二哥。”傅行之在他身邊坐下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在看什麽呢?”

傅行之說着,便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他趕忙回頭,道:“沒什麽。”

傅行之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定是在看美人了。今日世家貴女來了不少,二哥可有中意的?”

傅言之沒答話,只是道:“你這歌舞編排得不錯。”

傅行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這是給父皇的生辰賀禮,不能不用心。你呢?你準備了什麽賀禮?”

“我……”

“行之!”皇帝喚道。

傅行之一愣,趕忙起身,道:“父皇萬福!”

皇帝眸子幽深,道:“你這賀禮不錯,費了不少心思吧。”

傅行之道:“兒臣……”

“沒去過幾家秦樓楚館,可編不出這樣的東西。”皇帝幽幽道。

“父皇!兒臣沒有,兒臣只是查閱了古書……”傅行之聽着,趕忙跪下身去。

“不必說了。”皇帝擺擺手,道:“起來吧。朕不是怪你,只是給你提個醒。”

“是……”傅行之嗫嚅道。

栗美人吓得臉色煞白,忙道:“陛下,行之他也是一片孝心。這賀禮雖普通,卻也是用了心的了。”

皇帝聽她說着,只覺氣不打一處來,道:“他是個皇子,整日流連這些算什麽?這歌舞雖好,卻也不是皇子該送出的東西!你不好好教養他,只一味袒護他,難怪他成了這樣!”

“陛下,臣妾……”栗美人慌了神,想要解釋,卻發現根本無從辯解。

皇帝看向傅言之,沉聲道:“言之,你說說,朕想要什麽賀禮?”

傅言之趕忙起身,恭敬道:“兒臣不敢妄議。”

“便準你直言,但說無妨!”

傅言之道:“于父皇而言,最想要的不過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父皇不圖我們上陣殺敵,只盼着我們勤謹好學,有一顆仁善之心,便足夠了。”

他說完,皇帝只是沉默,衆人都吓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惹怒了皇帝。

突然,皇帝大笑起來,道:“說得好,說得好啊!好一個天下太平,今日若能傳來邊境戰勝的戰報,便是朕最好的生辰賀禮了!”

傅言之聽着,帶頭跪了下來,道:“父皇賢明,天佑我大漢!”

衆人見狀,也趕忙跪下來,叩頭道:“天佑我大漢!”

正說着,便見遠處一人騎着馬飛馳而來。

宮中素來不許騎馬,除非是……戰報!

皇帝眯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人。

在場衆人連同岸上的賓客們也都朝着那人看過去,希冀着他能帶來一個舉國同慶的好消息。

沉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記得,上一世的大漢并沒有打勝仗。

衛伉死後,衛家軍人心不齊,蘇建是将才而非帥才,守城可以,可面對匈奴如此猛烈的攻勢,他卻根本擔不起重任。也正因此,大漢連連潰敗,甚至到最後,只得靠公主和親來解決邊境争端。而傅維昭,便是那個犧牲品。

沉魚想着,連忙握緊了傅維昭的手,傅維昭有些詫異,卻沒說什麽,只當是沉魚太過緊張,便對着她報以一笑。

“報!”那人說着,翻身從馬上跳下來,跪在地上。他将手中的戰報高高的呈起來,道:“陛下,玉門關失守,蘇建大将軍率兵退守三十裏!”

“什麽!”皇帝弓起身來,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衆人都被吓得噤聲,連呼吸都忘了,只剩下平臺上的歌舞伎還在跳着舞,舞步不敢錯亂半分。

沉魚絕望的閉上了眼睛。舅父啊,你自毀城牆,如今還有誰能護住大漢啊!

*

死一樣的寂靜,連王美人都低下了頭去,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皇帝。

薄太後的轎辇到了,她扶着合歡的手臂,款款從轎辇上走下來,道:“怎麽,打了敗仗,日子就不過了?”

她的話擲地有聲,像是提着一口氣,将衆人從無盡的絕望中拉出來,道:“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既然敗了,再打回來就是了。”

皇帝站起身來,勉強将心緒穩下來,躬身道:“母後說的是。”

方舟劃過來,合歡扶着薄太後上了船,見薄太後看向沉魚,便道:“大娘子、二娘子,這船還算寬敞,不若一起上來吧。”

沉魚和姜落雁齊齊道了聲“是”,便一道上了船。

因着離得薄太後極近,沉魚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黯然,出了這樣大的事,饒是她歷經風霜,見慣了榮辱,想來也會難受的。

沉魚心裏一酸,握緊了薄太後的手,她的手溫熱,只是指尖微微有些發寒。

薄太後回望着她,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

不一會子,她們便來到了水榭。岸上其餘的人也陸陸續續到了。

皇帝起身将薄太後迎上來,臉色雖不好看,卻仍帶着一絲笑意,道:“母後近日身子可好?”

薄太後“唔”了一聲,道:“哀家的身子不打緊,倒是陛下該想想如何應對這戰事了。那蘇建明顯是個不中用的,若是沒有合适的人補上去,只怕這玉門關就算丢了。”

“是。”皇帝沉聲道。

薄太後在位置上坐下來,道:“先前沉魚還提醒哀家,這戰事只怕不會簡單收場,哀家只是不信,現如今,卻不得不信了。等今日罷了,陛下也該籌謀了。若是打當如何,不打又當如何……”

她說着,眼眸一沉,眼底微微發涼。

皇帝如醍醐灌頂,道:“是。”

栗美人聽着,也道:“匈奴乃草莽之輩,圖的不過是銀錢、貨物,再不濟便是女娘,總有法子的。太後和陛下萬莫費心了。”

皇帝冷冷掃過她的臉,她心下一驚,自知失言,趕忙住了口。

姜子默站起身來,道:“舅父,臣願即日前往邊境,率軍奪回玉門關!”

“住口!”傅婠趕忙站起身來,道:“小兒無知,還請皇兄見諒!”

“母親,我……”

不等姜子默說完,她便沖着他搖了搖頭。她眼神中充滿告誡,氣勢迫人,壓得姜子默說不出話來。

皇帝淡淡道:“無妨,子默有這個心已很好了。”

傅婠道了聲“是”,便拉着姜子默坐了下來。姜亦風和姜子彥坐在他們身側,皆是一臉肅穆,不知在想些什麽。

沉魚望着他們,想起上一世傅言之逼他們出征的模樣,心底一陣絞痛。

傅維昭察覺到沉魚的不安,忙握緊了她的手,道:“沉魚,你沒事吧?”

沉魚搖搖頭,掙紮着坐直了身子,道:“無事。”

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傅維昭身後的衛不疑,他死死的咬着唇,眼眸裏皆是恨意。

他一定是在怪舅父的無能吧,若非他自斷臂膀,又如何會讓匈奴有了可乘之機?害得大漢落到如斯地步?

因着此事,這萬壽節雖還辦着,人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了,每個人臉上都是神色恹恹的模樣,只等着挨到宴席散盡了事。

只有傅言之神色如常,他靜靜的喝着茶,偶爾皇帝問起,他答上幾句話,總能哄得皇帝滿意。

“兒臣記得高祖時為百姓休養生息,停了與匈奴的戰事,送解憂公主與匈奴和親,自此兩族和平,傳成佳話。”傅言之點到為止,觀察着皇帝的神情。

傅慎之趕忙道:“兒臣也記得此事,那時大漢與匈奴乃甥舅之誼,使得兩族享三十年太平。”

衛不疑瞪着傅慎之,低聲道:“最無能的男人才會讓女娘犧牲去換太平。”

傅維昭趕忙低聲申斥道:“不疑,不得胡言!”

衛不疑沒說話,只是道:“殿下,我一定會護着你的,決不讓你去和親。”

傅維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覺一笑,道:“好。”

沉魚在一旁聽着,只覺心酸得緊。她不知道歷史的車輪會如何擺動,是否還會和上一世一樣,落進無盡的痛苦裏去……

她的手指深深的掐到掌心裏去,痛苦的記憶襲來,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報!”不遠處的岸上響起軍士的聲音。

衆人猛地朝岸上看去,全然沒了方才驚喜的神情。蘇建已然退軍三十裏,難不成……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連薄太後和皇帝都臉色陰沉,只是勉力沉住氣罷了。

“講!”皇帝道。

那軍士跪下來,喜道:“陛下!匈奴撤了!”

“什麽!”皇帝猛地起身,道:“怎麽回事?說清楚!”

那軍士道:“有人率領八百騎兵深入大漠,深入匈奴大本營,匈奴已回撤救援!”

“那人是誰?”皇帝問道。

那軍士猶豫道:“據說是衛家的人,率領的也是衛家軍舊部……”

皇帝沉沉的坐了下來,一臉的不可置信,喃喃道:“衛家……”

薄太後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道:“不拘是什麽人,只要能為大漢盡忠,一律既往不咎,賞!”

“是!”軍士大聲道。

衆人聽着,都不覺松了口氣。

沉魚宛如劫後餘生一般望向傅維昭,只見她正和衛不疑說着話,想來是在猜測這個衛家的人到底是誰。

傅言之神色未變,只是微微垂了眸,眼底諱莫如深。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男主了(叉腰),求表揚~感謝在2023-01-12 10:30:32~2023-01-13 11:58: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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