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親愛的路人

親愛的路人

第三十七章·親愛的路人

周五的晚上，陳修竹難得沒有加班。

他回到公寓裏，繼續處理着“拱廊”的設計圖。草圖已經勾線完成，将勾線好的設計圖掃描成電子版，存到電腦裏。之後，便開始上色的環節。時而李楓眠還給自己一些色彩搭配的建議，陳修竹都一一記在了一張紙上。

本來正在用彩筆塗色，突然電話打過來。他拿起桌邊的手機，發現是母親打過來的。

陳修竹放下筆，接起電話。

陳母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竹竹啊，最近還好嗎？”

自從參加完姐夫的葬禮之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自己的父母通過電話了。也許是之後的生活漸漸變忙，越來越沒有時間兩邊兼顧。今天晚上，陳母打過來電話，确實讓陳修竹有些驚訝。

“還不錯。”陳修竹回應道，“媽，怎麽了？”

陳母的語氣變得喜悅起來，說：“竹竹，你姐搬到北城去了！等你九月底回來之後，工作生活都有個照應。”

什麽？楊樂歆搬家了？

陳修竹“啊”了一聲，連忙站起身，走到窗口，看着遠處的樓房。

陳母還在電話裏繼續說：“然後，我還聽你姐說，你打算回來去金融街附近找個工作？”

說到這裏，陳修竹又回到座位上，打開電腦，來到了應聘網站，看着公司的介紹專欄。他對母親介紹道：“這家公司是世界500強，工資比之前高，福利比之前好。但是競争壓力強，應聘難度高，并且工作強度大，就算我很幸運進入那家公司，可能還得出差什麽的......诶，很忙的！”

原以為會得到陳母支持的聲音，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嘈雜聲，誰能想到陳父接過電話，還未開口，就先是長久地嘆了口氣。

陳父說：“你現在這家公司不挺好的，雖然是民營企業——就像你說的，整體業務水平沒有金融街那家公司高，目前來看，工作穩定，還不會特別累。而且，你就算進那家公司，如果自己水平不夠，等到公司經營困難的時候，你還要遭受裁員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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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母也銜接其後：“竹竹，你爸說得對。如果現在生活安好，就沒必要為了将來的期待徒增什麽冒險——容易吃虧啊......”

其實自己的父母說得很對。

現在陳修竹已經29歲了，工作穩定，家庭美滿，生活幸福，除了沒有像同齡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但起碼時間上比結婚的那些人更加自由，父母也不着急自己什麽時候結婚。

如果自己現在本科剛畢業或者是研究生剛畢業，他有這麽高的工作要求，父母二話不說一定會給自己全力地支持。

可年齡擺在面前，自己的父母就算再開明，也不會讓陳修竹這麽冒險。

父母擔憂的地方，陳修竹自己也顧慮到了。

“爸媽，你們先聽我說。”陳修竹仔細地同陳父陳母表達自己的看法，“我會為這份工作而去努力，回北城我也不會立刻辭職，我要等這份工作落了地，我才會辭職。”

良久，久到陳修竹以為父母将自己電話挂了，陳母才開口問道：“竹竹，為什麽要換工作呢？”

說來，現在生活節奏加快，錢的意義也越來越重大。對于以後，租房子的價格越來越貴。陳修竹雖然不能保證以後還會不會遇到可以步入婚姻的愛情，但起碼哪怕漂流者也得抓到一根浮木，在浮沉的水面上安穩下來吧。

他想買一套房子。

最先擁有這個想法的時段是2007年林青原的婚禮上。那個時候，自己特意和林青原一起幫他的新房子裝修。裝完修不久，林青原就結婚了。

再一次擁有這個想法是在2012年26日，那天下午，林素純剛好托着自己的手掌，在自己的食指上套上可樂拉環。也是那一刻，陳修竹看到了天使的具象。

正式确定一定要如此，便是在2013年的除夕夜時，莫小青給自己發的那國際室內設計大賽的網址。

後來，“拱廊”就出現了。

“我算了一下，這幾年努力工作還攢了點錢。如果之後來到那家公司，賺得多一點，就能在2015年左右買一套房子，大概90平吧——如果房價不漲的話。”陳修竹這麽說着。

說完，父母說：“原來你要買套房子啊！”

“嗯。”他淡淡地回答。

“那你早說啊！”父母松了口氣，“我這幾天先讓你姐幫你看看你工作附近的房子，等你回來後，你再看看。其實，未必要讓你自己買，你爸你/媽你姐和你都可以幫助你，也不用到2015年，你可以買一個比90平更大的房子。”

陳修竹摸摸鼻子，說完“我再看看吧”便挂斷了電話。

很多年後，陳修竹回想起2013年5月所說的這些話，其實還是挺對的。

無論年齡多少，是太小還是太大，只要心中還有一腔熱血，一股拼搏的勁頭，就永遠年輕。

第二天一早，他正要趁着周末好好補覺，卻被李楓眠的一通電話吵醒。

迷糊之中，他接通電話，非常不耐煩地喊了一句：“喂？”

李楓眠問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談女朋友了？”

“嗯？”陳修竹不解，“你在說什麽？我哪裏偷偷談女朋友......”

他在電話那頭道：“那怎麽有人在你家樓下等你，還說要給你拍照？”接着，另一個聲音從一旁響起：“什麽等他啊！陳修竹是我的旅拍模特，這位大叔，我勸你不要太八卦！”

原來是孟希晗。

他疊好被子，緊接着踩着拖鞋走進衛生間，好好地洗漱一番，順便把胡子刮幹淨了。他穿上上次孟希晗借給自己拍攝的衣服——黑色皮質設計不規則夾克衫，內搭紅黑格子羊絨襯衫，搭配軍綠色工裝褲和褐色馬丁靴。

照了照鏡子，之後便從冰箱裏拿出昨晚的剩飯，囫囵吞棗吃完，便拿好鑰匙，背好背包，按下電梯，下了樓。

前腳剛進入公寓1樓的大廳，就看到玻璃門外的李楓眠正一屁股坐在機車的前座上，同站在一旁抱着攝像機的孟希晗交談——确切來說不是交談，觀望着兩個人怒不可遏的神情，雖然聽不清楚聲音，但知道他們好像在吵架。

“你說誰大叔呢！”李楓眠反駁道，“我才35歲！”

孟希晗叉着腰，道：“35歲就是大叔！”

李楓眠擺擺手：“随便你......總之在我女朋友眼裏我永遠年輕，同樣，在我眼裏，我的雅婷永遠年輕。”

“吼，”孟希晗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楓眠，說道，“你這種大叔還有女朋友，真是令人費解。”

“诶！”李楓眠指着自己，“我如此道貌岸然，我怎麽不能有女朋友——還有，我和女朋友快結婚了好嗎？”

陳修竹站定在兩個人的眼前，之前那些吵架的話語他已經聽見了。出于禮貌，他并沒有打擾，只是插着口袋站在一旁，默默地旁觀。

直到李楓眠看到有人在凝視着自己，他才慌忙轉頭。李楓眠看到陳修竹一身炫酷的打扮站在自己面前，印象中的陳修竹好像并沒有在上班時候穿這種搭配風格。

他走上前，擡手拿起皮夾克，上下翻看，左右打量，歪嘴道：“機車小子哦？”

孟希晗連忙踹了一腳李楓眠的小腿，而後望向陳修竹，道：“你不用聽他的，這身多帥啊！”

但陳修竹并沒有回答孟希晗的話，而是看向李楓眠，道：“我今天可能沒什麽時間，我要去臺南。你要有什麽事，等下周再說吧！”

李楓眠一聽到“臺南”二字，便是附和道：“你也去臺南？正好，我要去實地觀摩的案子也在臺南。”

陳修竹問道：“哪裏？”

李楓眠說：“墾丁。”

好巧。

所以，當李楓眠将機車停放在陳修竹居住的公寓門口，二話不說坐進孟希晗開着豪華商務車內，孟希晗立刻翻起了白眼。

陳修竹坐在李楓眠身側，李楓眠擡手，勾住陳修竹的肩膀，就拿起手機自拍一張，打算發給溫雅婷。

結果，陳修竹好似真的不怎麽會自拍一樣，就僵硬地看着鏡頭笑。李楓眠搖了搖陳修竹的肩膀，提醒道：“擺個動作啊！”

于是，陳修竹看着鏡頭，小心翼翼地擡起左手，比了個“耶”的手勢。李楓眠一邊說着這個姿勢有些太廣泛，一點都不小衆，但在陳修竹反問，到底哪種姿勢最小衆時，李楓眠最終還是學着陳修竹的樣子，用右手比了個“耶”，而後按下了快門。

“話說，你這個拍照姿勢太單調了吧，你怎麽能做模特呢？”李楓眠放大照片，覺得沒什麽問題，又給照片加了個唯美風的濾鏡，随後發送給了溫雅婷。

正在開車的孟希晗立馬嗆聲道：“旅拍模特不用露臉，所有姿勢沒有那麽多要求。那些買雜志的人，更多的是關注照片內的風景。”

緊接着，李楓眠扒着化妝師所坐的副駕駛的座椅，往前探過身子，一臉意味深長地道：“我說這位攝影師，你總得要公私分明吧！話說回來，為什麽每次我說關于陳修竹的事情時，你總是情緒這麽激動——”他眯起雙眼，壞笑道，“你該不會......喜歡陳修竹吧？”

正好是紅燈時段，車輛猛然剎車，差一點點就要闖紅燈，然後被罰分。

車輛堪堪停住，兩個人在後座剛好沒有系安全帶，紛紛被急剎車所牽扯的慣性向前倒去。

陳修竹還好，雙手連忙扶住主駕駛的靠椅背；至于李楓眠，就沒這麽幸運了——他正沾沾自喜，一個問題把孟大攝影師問住之後，下巴往前滑去，還好他運氣不錯，沒有抻着或者脫臼。

他摸了摸自己寶貴的、唯一的下巴，繼續問道：“我跟你說，你可不能喜歡陳修竹。陳修竹心裏已經有人了。”

這時，陳修竹伸手，抓住李楓眠的後衣領，用力往後一拽。只見，李楓眠疑惑地回過頭，正要開口問“怎麽了”，接着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就在李楓眠一陣巨大的“嗚嗚”聲中，陳修竹不着痕跡地松開手。随後，在李楓眠疑惑的表情下，從背包裏掏出濕紙巾，抽了一張給一旁的李楓眠，順便也自己擦了擦手。

陳修竹歉意地笑了笑，悄聲道：“對不起啊，一時沖動。”

“陳修竹，你幹什麽？”李楓眠皺起眉頭，也跟着将音量調小。

只見，陳修竹擡起雙眸，從後視鏡中看着正在認真開車的孟希晗。孟希晗的臉上還有未消退的點點紅暈，甚至眼神還有些慌亂，隔着一個座位，陳修竹都能感受到孟希晗的面對喜歡的人的緊張和差點被戳穿真相後的慌亂和局促。

“李楓眠，不能開女生玩笑。”

陳修竹眸色閃爍着憤怒，卻還是壓着聲音，凝視着李楓眠的雙眼，鄭重其事地道。

生氣的陳修竹氣場很強，方圓之內，整個車廂裏再次陷入了陰沉的烏雲內。李楓眠縮在後座一角，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陳修竹透露出一絲膽怯。

或許不是一絲，是很多......

等心情再度平複下來，車輛已經從臺北市區行駛到開往臺南的高速上了。

陳修竹看着仍舊縮在角落裏的李楓眠，終是嘆了口氣。李楓眠對上陳修竹的雙眼，忽然又轉變成原本的模樣——如果用湯顯祖《牡丹亭·驚夢》一折中的話來描述，那大概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很久沒有細細觀察過一個人的雙眼。陳修竹的眼睛是杏眼，但是是內雙。他的睫毛很長，烏黑如鴉羽一般，睫毛投下的陰影便是合适的卧蠶，卧蠶下則是濃郁的黑眼圈。偌大的黑瞳像是暗夜裏的月亮，映射的高光是懸挂着的北極星。

容顏易老，韶華易逝，誰都會幽老。

他的眼睛很漂亮且帶着華麗的憂傷，深沉富有故事感。

明面兒上來說“如花美眷”本是一件極度幸福的事情，可以加上“似水流年”，便顯得對于無情歲月流逝匆匆的無可奈何。“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卻隐含着刻骨銘心後惆悵傷感。

游園驚夢後的杜麗娘，想起滿園的鮮花仙草，翻飛蝴蝶，又看着自己只能待在四四方方的深閨裏，心裏的幽怨和精神的疲憊一齊襲來，她不禁打起眠來。

夢裏，杜麗娘見到了花神，花神帶着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在牡丹亭下相會。

柳夢梅在花神的簇擁下撚着一根柳枝入場，清新俊逸，儀表不凡，英姿照人。

杜麗娘認出了柳夢梅，柳夢梅認出了杜麗娘——兩人一拍即合，一見如故。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他一說出口，倒是惹了杜麗娘的傾心。

杜麗娘一見傾心，柳夢梅一語天驚。

只聽李楓眠小聲道：“那......還是抱歉。”

可是，陳修竹只是擺擺手，道：“沒關系。”

在萬般無聊中，陳修竹打開手機，莫名其妙地打開了許久沒有登上去的百度貼吧。自2012年12月19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登錄了。

打開之後，果然登錄過期了。于是，便又重新輸入密碼。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主頁。

頭像是北城某天清晨的朝陽，拍下這個照片的日期大概是2010年6月份的某一天清晨——因為這個賬號是在2010年注冊的，在注冊期間，陳修竹沒有換過一次頭像。網名還是叫“猗猗修竹”。

這個詞語出自元代趙孟頫的《修竹賦》。

陳修竹依稀記得，父母曾跟自己說過，當年他出生的時候，兩個人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個名字，但都不是最好的，結果都差強人意。

最後，是陳母抽出一本古籍注解，看着目錄上寫的“趙孟頫《修竹賦》”突然愣了一下，她快速翻到《修竹賦》那頁，仔仔細細、字字珠玑将趙孟頫的《修竹賦》一一讀完。

她将目光聚焦在開頭的那幾句話——猗猗修竹，不卉不蔓，非草非木。操挺特以高世，姿潇灑以拔俗。

而注解上給出這段話的翻譯卻讓陳母陳父一錘定音——就這個名字了——修長且柔美的竹子，既不開花也不旁生枝蔓，不是草本也不是樹木。其節操高尚，高出俗世，風姿潇灑，超凡脫俗。

古往今來，一旦用“修竹”形容一個人，便是對這個人的人格和品質的一種肯定。竹子象征着淡泊明志，清雅脫俗，高風亮節，剛正不阿。蘊含着和世間那些追名逐利、随波逐流的人不一樣，自己的內心只追求自己內心敢于追求、甘于奉獻的事業。

當時，小時候陳修竹聽了父母這麽講，心裏一陣驚訝，不知如何開口。

陳母讀懂了自己的擔憂，随後巧妙化解：“有一個成語叫‘貌若修竹’，形容人長得俊美。”

陳父緊随其後：“就是說你長得好看，誇你從小就是美人坯子。”

翻看了一遍觀看歷史，最後一則浏覽的貼子正是去年12月19日淩晨看到的。

現在這則貼子的熱度随着時間的變動，早已冷清，沒了熱氣。

樓主：前幾天被一位男生表白，他說他見我的第一眼就喜歡我。本人沒體會過一見鐘情的感覺，詢問貼友一下，感情要是想走得長久，是一見鐘情好還是日久生情好？

網友甲：你同意他表白了沒？

樓主回複：沒有給出具體回答。

網友甲：那你問這個幹森莫......你很無聊诶。

網友乙：樓主別聽樓上的讒言！對于我來說，感情問題還是日久生情好些，畢竟從朋友到戀人，彼此了解更加真實。

網友丙：可是我覺得一見鐘情更好啊！因為一見鐘情是一眼定終生，你第一眼喜歡的人，感情的延長期更久。

......

很多都是以前看過的回答，他繼續往下翻，忽然看到一個上個月的回答——這也是這則貼子最新的回答了。

那個人回答：如果一個人真的愛你、很愛很愛你、把你愛到骨子裏那種，無論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那個人一定會百般千般萬般地珍惜你，時隔多年還會對你甘之如饴。

但現實之中，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案例實在是太少了。遇到的大都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苦苦愛着一個人，結果那個人讓你得不到，反而你不愛的人愛你至深。

對你來說，得不到的人是親愛的愛人，可你最後還是會轉過頭，望向一直追着你影子的人，然後說：親愛的路人成全了我的人生，而親愛的愛人更像是年少輕狂時的美好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