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靜靜的生活

靜靜的生活

第四十章·靜靜的生活

2013年9月29日，離十一假期還有兩天。這天本是周末，但還要面臨調休的洗禮。

楊樂歆上班的地方在東城區，從海澱到東城的距離不遠不近。但程程要上幼兒園，所以楊樂歆又要早早地送程程上幼兒園，起床的時間很早。

等客廳傳來一陣陣嘈雜聲，陳修竹被吵醒了。他翻身，踢開被子，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這才早上六點半。

心裏暗想，程程上個幼兒園都要這麽早，以後上中學該怎麽辦？

他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了起來。書房裏臨時安排的折疊床睡得并不舒服，床體狹窄，翻身都不好翻，即便翻身之後，床頭還會“吱呀”作響。

推開書房的門，正好看到楊樂歆蹲下身子跟程程囑咐着什麽。仔細一聽，才發現原來今天程程下午有學前班，學前班下午要安排一場語數英考試。

她囑咐完，站起身後，轉眼就看到了靠牆站立的陳修竹。

“醒這麽早？”在楊樂歆的印象裏陳修竹一直都有熬夜的習慣，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甚至還會賴床，多少有點兒起床氣。

陳修竹抓抓如鳥窩般雜亂的頭發，小小“嗯”了一聲。

程程背着小書包，喊了一聲“陳叔叔早上好”。

“嗨！”陳修竹蹲下身，揉揉程程的頭，輕聲地道，“考試加油。”

楊樂歆背上包，臨出門之前，她回過頭說道：“下午三點半，去幼兒園接程程。七點半再送程程去上學前班，上到九點半。”她頓了頓，繼續道，“今晚公司有活動，我可能來不及趕來。”

送母子倆離開後，陳修竹跑到衛生間洗了個澡。

洗完澡吹了個頭發，這才注意到鏡子中的自己。鏡子上還隔着薄薄的霧氣，衛生間全都是水蒸氣，熱熱的，粘粘的，像是臺北潮濕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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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沒有再進行渲染，時隔好幾個月，已經重新變成黑色的原貌了，連一點兒暗金色都找不到。等鏡子上的霧氣消散，他捏着頭發，照了照鏡子，實話說來，還是黑發比較好。但如果林素純再次讓他染暗金色頭發，他也會重新染上。

吹頭發時，他想到楊樂歆今早囑咐自己的那幾句，不得不說，現在的小孩兒真累。年紀這麽小，還要上這麽多課，話說程程才幼兒園，白天幼兒園，晚上學前班——甚至學前班還要每月一次月考......

如果換成自己的話，恐怕自己會瘋掉。

這也太累了，必須得跟楊樂歆說一下，不要再看那些教育專家的教育秘籍了。像什麽幼兒園很關鍵，小學一年級很重要，小學二年級很重要，小學三年級很重要之類的不靠譜的言論了。

按照專家這麽說，那麽陳修竹這個年齡也很重要——29歲，正是人生中的分水嶺。

吹幹頭發，他打算先開車去金融街那家公司附近轉轉，順便去西單圖書大廈買一點學術類的書，對，還需要買一本食譜。

北城九月底已經有了一絲涼氣，可遠遠沒有深秋那麽冷。他找了一件淺色毛衣和深色牛仔外套穿上，搭配了一條運動褲，拿起楊樂歆給自己的備用鑰匙，就出了門。

車已經好久沒開，也倒沒有那麽的不習慣。

這時，楊樂歆給自己發來了消息。

楊樂歆：陳修竹，你今天是不是要去書店？

楊樂歆：你去書店後，別忘了給程程買一本一年級的《黃岡小狀元》，語數英都要。另外，再給程程買一本《中國通史》。

幸好，陳修竹沒有發動汽車，他看着楊樂歆發來的消息，不由得嘆了口氣。

才上幼兒園就給他看《中國通史》，還要做一年級的《黃岡小狀元》......想到這裏，陳修竹不由得捏了捏鼻梁，戴上眼鏡後，他才回複消息。

陳修竹：姐，程程這麽小，就給它看這麽深奧的書？

隔了一會兒，楊樂歆開始了她的長篇大論：程程的朋友這麽小已經開始看《中國通史》了，而且他們不止看這本書，還看《世界通史》。今天晚上，從學前班回來後，你要盯着程程，讓他讀兩個章回的《三國演義》。

“咳咳......”陳修竹咳嗽了幾聲。

他嘆了口氣，删去了很多說服楊樂歆的話，但一想她現在一個人帶着程程也不容易，最終還是依着楊樂歆的性子來。

淡淡地回複一句：好。

将車停在君太百貨的地下停車場內，上到商場2層，穿過天橋，再行過幾裏，就到了西單圖書大廈。

他走進大廈內，一層是擺放着時代大潮流的時政書籍，二層是生活書籍，陳修竹就在二層買了一本家常菜的菜譜，之後又到三層買了一些工作上的書。上樓，上到四樓，就是學生們的練習冊。

根據楊樂歆的指示，來到賣一年級練習冊的區域。語文和數學的《黃岡小狀元》還好，畢竟主要都是人教版的。但開始挑英語的《黃岡小狀元》時，他突然犯了難。

英語學科的練習冊有很多不同的版本的，像人教版、北京版、北師大版、外研版......各種各樣的版本映入陳修竹的眼簾，他左右上下抉擇一陣，最終無果，問了楊樂歆，才知道程程的英語教材還是人教版的。

捧着一摞書來到收銀臺，掏錢包結賬。

結完賬後，又在三層找了一個空座位，拉開椅子坐下來，從背包裏打開電腦，就開始對着上面的書籍，做着筆試筆記。

“先生您好，這裏是收費區喔！”服務員走過來，提醒了陳修竹。

人很好的，還把菜單拿給陳修竹看。

“檸檬紅茶就好。”陳修竹收起菜單，遞給服務員的時候，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一杯檸檬紅茶就要20元，陳修竹心裏暗自肺腑，這簡直就是強買強賣嘛！

等服務員拿着托盤将檸檬紅茶放到桌面上時，陳修竹咬着吸管喝了一口——這不就是康師傅的冰紅茶。

最後，他決定明天早起去國家圖書館排隊、搶座位。

從上午到下午，陳修竹翻着自己整整做了十幾頁的筆記，心裏想起了中學的時候。

那時，正是高三，面臨着高考。他選的是文科，那時睜眼閉眼就是背政治、背歷史、背地理，還要默寫語文古詩和英文單詞，最重要的便是還要大花時間搞懂那些苦澀難懂的數學題。

他是在朝陽區念的高中，而在他們班裏，陳修竹的數學一直是班內倒數。從高一開始學習集合就有點蒙蒙的，到高二的立體幾何，最後高三來個大彙總，陳修竹的數學成績不升反降。

老師也跟陳修竹的父母一再強調，陳修竹其他科都不錯，尤其是歷史和政治，但是這個數學簡直就是個短板——嚴重偏科，必須糾正，不然高考吃大虧。

所以，在高考結束後，陳修竹整理試卷，數學卷子更是疊了整整一箱。

時隔多年，那些數學題，像什麽函數體，橢圓雙曲線模型題早就忘了該怎麽做了，印象唯一深刻的，便是高三那一年為了數學奮不顧身的自己。

驅車來到海澱區的一家幼兒園，站在幼兒園的門口，突然感覺自己特別突兀。接孩子放學的，基本都是母親或者是姥姥、奶奶之類的，很少有看到男士。

他站在那裏，深色外套被風吹起，惹來了一陣注目。但也只是注目，他能感覺到有些人的視線釘在自己身上，而後同自己旁邊的人交談。

鐘聲響起，到了放學時間。玻璃門打開，孩子們背着小書包從樓梯上跑了下來，身後站着的那些家長一擁而上，不斷推擠着陳修竹，這讓陳修竹不由得退到後邊。

看到樓梯上出現了穿着天藍色帽衫的小孩，陳修竹眸色一亮，連忙走上前，揮手喊道：“程程！”

程程跟幼兒園老師指了指遠處站着的年輕男子，老師會意之後，牽着程程的手來到了陳修竹面前。

老師問道：“您是......程程的父親嗎？”

他微微垂眸，注意到當老師說出“父親”二字時，程程眼眸中閃現出一絲失落。陳修竹捕捉到了，随後對老師畢恭畢敬地道：“不是，我是他的叔叔。”

這個年頭自稱叔叔的人多了去了，顧慮到孩子們的安全，老師皺起眉頭，拉着程程的小手往後退了退，程程辯解道：“老師，他真的是我的叔叔！”

“你确定？”老師問道。

程程乖巧地點點頭。

為了不讓老師懷疑，陳修竹特意打開微信，給幼兒園老師看了他與楊樂歆的聊天記錄，并确認陳修竹身份之後，老師才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随後同二人擺手。

陳修竹打開後座的車門，看着程程爬到後座上，又确保安全地，給程程圍上了安全帶。

關上車門前，陳修竹揉揉程程的臉，提醒道：“這不是你媽媽的車，沒有寶寶座椅，你要好好坐在後座上，不要亂動。”

“好的，陳叔叔。”程程笑了笑，緊接着打了個哈欠。

将車開上道路上時，坐在後座上的程程突然道：“陳叔叔，媽媽是不是今晚很晚才回家？”

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正安安穩穩坐在後排的程程，說：“你媽媽公司有活動，所以回來會晚一些。”

只見，程程轉動眼珠，随後勾起嘴角，展現出一抹壞笑，雖然壞笑，但看起來還是一如當年，天真無邪一樣，一點也感覺不到一絲邪惡，更多的是屬于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執着。

“那、陳叔叔......”程程雙手合十，目光轉向後視鏡，懇求道，“今晚能帶我去吃肯德基嗎？”

可是，楊樂歆說晚上要在家吃飯。

他本來想說這句話的，但轉念一想，今晚程程要上課，他也是第一次做飯，如果做得不好吃，讓程程鬧了肚子，那不得還要讓楊樂歆多擔心一分。

想到楊樂歆的公司今晚有活動，晚上有大把時間。既然程程想吃肯德基，那就帶他去吃呗！

見陳修竹好久沒有說話，程程以為陳修竹不同意，便又一次懇求道：“我上一次吃炸雞漢堡還是在臺北！陳叔叔，你最好了，帶我去吃一次吧！”

陳修竹回答道：“好啊，去吃肯德基！”

後座上的程程高舉雙手，歡呼道：“好耶！我要吃勁脆雞腿堡、吮指原味雞和薯條！”

陳修竹笑了笑，突然降低音量，道：“今晚帶你偷偷吃，等你媽媽來問你晚上吃了什麽，你就說陳叔叔給你做番茄炒蛋。”

兩個人約定好，接着，陳修竹便發動車子一路開到了程程學前班樓下的肯德基外的街道上。

在那一瞬間，剛好陽光直入陳修竹的雙眼，已是秋天，早晚都有些涼，可陳修竹卻還是覺得暖洋洋的。

青春很短暫，同程程說好口供後，心裏泛起一陣暗爽。車窗外的樹已經變得枯黃或者烈紅，但在陳修竹心裏，這棵樹卻又一次迎來了它的春天——滿樹蒼翠，郁郁蔥蔥。

程程坐在自己面前，一手舉着漢堡，一手拿着薯條，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陳修竹靠在椅背上，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一邊看一邊記。

等程程三下五除二吃完，離學前班開課還有一點時間，程程從書包裏掏出課本，唰啦啦地不斷翻頁，最終亮出一整頁的古詩詞，在陳修竹眼前。

“陳叔叔，晚上語文考試要考古詩詞，檢查一下我的背誦成果。”半張小臉都被書本擋住，只露出一雙閃亮亮的眼睛，對陳修竹眨了眨。

陳修竹的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除開那些反複複雜的設計內容和概念，時隔多年，他再一次看到那些早已在心裏倒背如流或者早已忘掉一幹二淨的古詩詞，不禁有些熱淚盈眶。

“好。”他回答道。

程程叫道：“那我開始了！”

陳修竹接過書本：“洗耳恭聽。”

“涼州詞，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接着，陳修竹擡起手，叫停了程程的背誦。他舉起書本，送至程程眼前，指着《涼州詞》最後的兩句詩，提醒道：“不對喔，這首詩的最後兩句是‘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程程移開目光，重新背誦：“涼州詞，唐，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背誦完，陳修竹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嘿，程程好棒！”他頓了頓，解釋着背錯的那兩句，“你背錯的那兩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是唐朝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雖然都是《涼州詞》，都是邊塞詩，但是詩人不一樣，晚上如果考的話，千萬不要弄混。”

程程背完古詩，又從書包裏掏出語文練習冊，開始寫習題。花了半個小時寫完一面兒，他拿給陳修竹檢查。

自己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來，明明沒有教師資格證，也沒有孩子、寶寶什麽的，現在竟然在肯德基的餐廳裏輔導着表姐的孩子做作業。

控制不住地扶額苦笑，他對照練習冊的答案，用紅筆畫了勾。

有一道題是單字組詞的。題目中給出一個“親”字，讓學生用“親”字組個詞。

程程用鉛筆在“親”後面的括號內，寫上了兩個大大的“親親”。

其實“親親”是一個漢語詞語，但在年齡很小的程程身上，他寫出來反而會讓陳修竹疑惑。于是，拿着紅筆的陳修竹，緊皺着眉頭，在“親親”一詞上圈了個圈兒，将練習冊遞過去。

陳修竹問道：“程程，叔叔問你，‘親親’是這個親親嗎？”說罷，他有些難為情地對着餐盤上堆積着的漢堡包裝紙撅了噘嘴，模仿親吻的動作。

程程：“......”疑惑地歪了歪頭。

見程程保持沉默，陳修竹又解釋道：“那應該不是動作上的親親——‘親親’這個詞出自《詩經·小雅》中‘親親以睦’，指的是對心上人的稱呼。”

程程搖搖頭，而後眼神堅定地指着陳修竹的胸膛，還調皮地戳了戳陳修竹的胸口，說道：“不是啊，‘親親’是像陳叔叔這樣的家庭成員。”

“哦！”陳修竹恍然大悟，知道程程是什麽意思了。

他劃掉“親親”，在一旁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下“親戚”二字。

“雖然‘親親’也有‘親戚’的意思，但‘親親’容易讓人誤會，你倒不如直接寫‘親戚’。”陳修竹說道。

程程解釋道：“我只是覺得‘親親’和‘親戚’發音太像了，就弄混了——再加上‘戚’好難寫。”

原來是這個原因，看來小孩兒是真的不知道這兩個詞的意義。于是，他擡起筆，在“親戚”下面重新寫了一個新詞——親人。

“程程，你看‘親人’是不是比‘親戚’好寫，表達意思也差不多。”陳修竹點了點新寫的詞語，而後看了看程程。

等他判完語文練習冊，将語文練習冊還給程程後，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快上課了。

陳修竹催促道：“程程，收拾好東西，要去上課了。”

這時，程程卻從練習從中仰起頭，天真地詢問道：“陳叔叔，你有‘親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