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脊背與掌心

脊背與掌心

第五十五章·掌心與脊背

見過周茹軒和林青原之後，兩個人便同他們告了別。

雪已經停了，街道上有環衛工人正拿着矬子鏟雪。路燈是昏黃的，照耀在環衛工人的身上，熠熠生輝的同時又顯得分外孤獨。

外面溫度降低，這讓兩個人不由得挨得近了些許。不一會兒，林素純叫住了陳修竹，便從自己的皮包裏拿出來一頂毛絨帽子和一條圍巾。

她望向陳修竹，輕輕地呼喚着他的名字：“陳修竹，過來一下，給你帶了帽子。”

聞言，陳修竹走上前。他愣了片刻，似乎是不确定般瞪大雙眼。懵懂、驚訝、喜出望外困在這雙眼眸中，微微張嘴，什麽話霎時間都說不出口了，只餘下那殘存在心口的萬千感動。

像自己這麽慢熱的人，需要林素純無數次又無數次的回應，才能讓自己無數次又無數次地确定。确定什麽，确定你對我的感覺同我對你的感覺是相同的。

陳修竹是這麽不相信愛情，以至于在2008年林青原的孩子出生後，他對此有些表裏不一、嗤之以鼻。表面上祝福林青原“真好，是個奧運寶寶呢”，內心卻覺得結婚生子真的是幸福的結局嗎？

幸福的結局只是幻象，他認為真正的愛是沒有具象的。

正想從林素純手中接過帽子，結果林素純卻又不給了。

“陳修竹，現在、立刻、馬上彎下腰，低下頭。”林素純命令道。

終于知道下一步林素純要做什麽了，于是陳修竹微微一笑，屈膝半蹲，又按照她說的彎下腰，低下頭。

下一刻，頭頂灑落了一片溫暖，像是天外的銀河的如水般傾斜，倒懸在兩個人頭頂這塊方寸之大的暗夜之中，閃爍着恒星的光芒。

陳修竹直起身子，赫然瞥到了林素純手中的圍巾——褐色格子羊絨圍巾，正是去年年底，他曾送給林素純的。

“這條圍巾......”陳修竹停頓了些許，“你還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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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他轉而又想到了林素純給他寫的那封信他也一直留着的。

“再給我戴一次圍巾吧！”林素純感嘆道。

陳修竹頻頻點頭，懇切地道：“好。”

微微俯下身子，他從林素純手中接過那條圍巾，憑空平展開來，折了三折，圍繞在林素純的脖頸上，纏繞着從頸後繞到身前。修長的指尖挑着圍巾邊邊，系了一個結扣。

林素純沒有戴帽子，陳修竹神色不免露出些許擔憂。于是在系好圍巾之後，陳修竹略顯不放心地，雙手探向林素純穿的羽絨服背後，将羽絨服自帶的帽子提了起來，蓋在了林素純的頭上。

待一切都處理好後，林素純突然間握住了陳修竹欲要垂下的雙手。攤開他的掌心，上面卻又格外溫熱，與外界的冰天雪地并不一樣。

指尖微微摩擦過林素純的鼻尖、眼睫，在唇邊停頓了片刻，便貼上了林素純的臉頰。

“陳修竹，你背我走吧，我好累啊！”林素純的語氣帶着明顯撒嬌的意味，對此陳修竹并不覺得厭惡，反而更多的是開心和熱烈。

話語罷了，陳修竹“嗯”了一聲，他想都不想地蹲下身，背過雙手。下一秒，林素純趴在了陳修竹的背上。

陳修竹感到背上一沉，溫柔地提醒道：“抓緊我。”

他握住她的雙腿，自己小腿用力，将她從雪地上擡了起來。圍巾劃過陳修竹的臉，羊絨制成的，刮擦着臉頰些許癢，像一根羽毛一直撓着自己的心窩。

中關村商場離畫室并不遠，林素純又很輕，所以陳修竹背着女生一點都不累。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經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對面路口閃爍着紅燈，接着倒計時結束，馬路上的車流停息，人流湧動。

人群之中，有不少家庭和情侶，各個交談着這幾天來的趣事，還有在讨論期末考試、寒假假期學習安排之類的高中生。

這附近有個學校，人大附中，衆所周知是北城最好的高中。裏面尖子生雲集，全國性的物理競賽、化學競賽、生物競賽排在前列的學生名字，身後跟着的學校都是“人民大學附屬中學”。

從那些高中生穿着的紅白校服，都不用看校服後背印着的四個大字，便知道這一定是人大附中的學生。

陳修竹記得這個路口，大概是臨近十一假期的時候，他送楊樂歆和程程去機場。回來的時候，正好路過這個路口，他肚子有點餓，便停下車從便利店買了點吃的。

那天夜色之中，正好下着飄飄搖搖的秋雨。他等過紅燈，雙腳踏上斑馬線，遠遠望見對面來了人。

那個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傘，陳修竹走路很快。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那個人回了頭。

——是你。

“一個月前，我在這個路口遇見了你。”陳修竹說道，“那天正好下着雨，在雨中你打着傘，我們擦身而過時，你回了頭。”

林素純雙手勾着陳修竹的脖子，她低頭，冷不防笑了一聲：“說真的诶，那天我遇到你，我真的沒想到是你。我以為是時間一久，我都出現幻覺了。”

陳修竹聞言，接過林素純的話鋒，兀自地否認道：“才不是幻覺，我剛從臺北回北城不久，幸好那天送我表姐和程程去機場，不然就不會遇到了。”

“诶，陳修竹，我重不重啊？”林素純問道。

“不重。”陳修竹想都不想地就立刻回答，“真的不重，一點都不重。”

實話說來，脊背上所承擔的重量是很大的，可陳修竹又覺得這重量微乎其微。

畢竟，他背着的是全世界的重量，同樣也有全宇宙的輕盈。

在這麽柔情似水的夜晚，冬日以來的所有悲涼都被這孤獨地矗立在北城中關村購物廣場附近的路燈盡數折服、崩塌。

好像，再也體會不到前些年的盲目感了。

他想，他們算是同類，直到目前為止，他覺得這應該是愛情最美好的樣子了。

2013年的北城，擁有兩千一百萬人口的大城市。這座城市裏容納了太多，有像卓裕安那樣的豪門高第，也有像他所認識的那些人一樣，漂泊在北城的人。每經過一條街道，每路過一座樓宇，每錯過一輛地鐵，人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書寫了有關于自己大大小小的故事。

背着林素純一步又一步走到畫室所在的小區，在秋千處林素純又令陳修竹将自己放了下來。

秋千上的白雪不知何時，已經被清潔工人打掃幹淨了。

林素純攤開手掌，放在秋千上，觸感是幹的，便坐在了秋千凳上。陳修竹坐在了另一旁的秋千上，雙腳摩擦着橡膠道，身子緩緩晃動着。

良久，林素純貼着陳修竹的耳畔，輕聲說道：“陳修竹，我要跟你講個故事，關于我的。”

陳修竹稍一挑眉，說道：“好啊！”

林素純輕輕一笑，說道：“我們今天也算是見過家長了吧！”

她又緩緩開口，也許林青原很早就跟陳修竹提起過，他們的家庭很破碎。在兩個人都十幾歲的時候，因為父母離異，林素純跟了父親，林青原跟了母親。但在林青原讀大學的時候，母親因為腦梗意外去世了，父親也在林素純高中的時候跟別的女人搞了外遇。

但當時林素純什麽都不知道。

她告訴陳修竹，當時只記得林先生每天都早出晚歸。那時年紀小，單純地以為林先生在忙工作。

上高中時，林先生就要求林素純進修美術。十幾歲的林素純以為是林先生支持自己的夢想，殊不知在許多年之後，遠在東京的林素純就得知林先生二婚了。婚禮的時間好巧不巧地跟林青原的婚禮時間撞上了。

那時，她才明白，林先生并不是支持自己的夢想，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第二段愛情。

寒假時，她跟着室友一起去了本州島中部的富士山。在富士山山腳下的便利店裏，林素純坐在椅子上，手上抱着一杯咖啡，将自己的半生經歷說給了室友聽。

室友聽完，先是愣了幾秒，片刻後才緩緩開口：“小林，你不用覺得這種經歷過于狗血，實際上從另一種角度看，這是一種現實。”

林素純頓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室友。

“你覺得這是現實？”林素純不可置信。

室友點點頭：“那是自然，如果你覺得這是愛情，那我只覺得你腦子有病。”

那時的林素純還未褪去學生時代的懵懵懂懂，還帶着未經人事的青澀。也許是受到了偶像劇的影響，她覺得偶像劇所描寫的愛情，要經歷千萬險阻才得以修成正果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愛情。

殊不知，林先生的感情經歷，同樣也是愛情。

偶像劇裏是美化後的愛情，林先生的感情經歷是極其真實的愛情。

“愛情不應該是從一而終、矢志不渝的嗎？為何到最後反而兩敗俱傷、覆水難收了呢？”林素純喝了一口咖啡，暖暖身子。

室友面露菜色，她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天真的女生。這種天真是歷經這種現實慘痛之後依然保持依舊的，她覺得林素純很傻，但又覺得林素純很難得。

“怎麽可能呢......”她喃喃自語，“親情裏、友情裏都有變故，更何談愛情。總之，你腦海裏對于愛情的幻想很難得，可當你某天真的遇到了，哪怕那個男生再好，再對你始終如一、一往情深，他也會在某一刻背叛你，給你不少的打擊。”

當林素純真的遇見了陳修竹之後，她發現了室友說的話是對的——在美好的愛情也會遭到背叛，給予你不少的打擊。

正因如此，在臨近手術前的那一天深夜，林素純握着手中的圓珠筆，在信紙上寫下了那封信。

親愛的陳修竹先生：

展信佳。

前幾天我将去年冬天讀的那本書讀完了，是山本文緒所寫的《藍，另一種藍》。那本書裏有告訴我很多生命中的哲理，現在我挑一些來說明。

你以為選擇了另一種選擇，能夠更加驚豔的自己，不過是在這個世界的另一處過着普通的日子，你也一樣會有歡喜，會有苦悶，會有如意，會有失落。

電影《無姓之人》裏有一段臺詞：“每一段經歷都是真的，每一條路都是正确的路，一切都可以是另一副模樣，而且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

你無需懷疑，每一條路的末端都已經成就了最好的我們。在不完美中知足，在喜憂參半中前行，不想要的就改變，想要的去争取，不後悔，也別回頭。

所以，沒有哪一種可能的人生，會優越于你當下的生活。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選擇了會後悔的，放棄了會遺憾的，從而去選擇一個近乎趨向于完美的選項。但是完美只能是一種理想，而不可能是一種存在。

事到如今，我寫下這封信，只是想有一天我會以一個健康的狀态重新出現在你的生命中。到時候，你會不會記得我也不好說，也許那個時候已經步入婚姻的殿堂了。我和你之間的桃花潭水，也不過是一場千秋萬代的夢。

李醫生告訴我時日不多，所以我想落筆把我心中的思慕跟你說清楚。那麽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在世界之外，有一個古老的國度，我曾夢到過。那裏沒有病痛，沒有生死，沒有匆忙；那裏有歡笑，有淚水，有感動。陳修竹先生，在和你一起共同度過這些時間中，我好像莫名之間進入了那個存在于世界之外的古老國度。

現在，我要離開了。一顆蘋果，也落了下來。可惜，這顆蘋果很輕，不會砸痛你的頭，倒也不必擔心。至于誰會是下一個牛頓，也不好說。

扯得有些遠了。

在今後的日子裏，唯願你平安順遂、事業有成、萬事勝意。

在臺北，好運常在。

你對我說過，你很喜歡聽五月天的歌。五月天2011年發行的一張專輯叫《第二人生》，前段時間我也自己聽了聽。有一首歌讓我內心有所感觸，叫《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有一段歌詞，我很喜歡。今天也當作臨別贈言，付送給你。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一個人在人海浮沉，一個人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

也許未來，你會找到懂你疼你更好的人，下段旅程你一定要更幸福豐盛。

只求命運，帶你去一段全新的旅程，往幸福的天涯飛奔。

別回頭就往前飛奔，請忘了我還一個人。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但也請忘了我，免得日後讓思念此消彼長，輾轉反側。

林素純

2013.03.06

寫于北城，北城醫院。

“我有一字一句地看過。”陳修竹說罷，從背包的前兜裏掏出那張牛皮信封。

時間已經過去八個月了，随着旅途颠簸，牛皮信封上面已經有了褶皺和刮擦，邊緣的棱角處已經被歲月磨平了。

陳修竹解釋道：“這封信陪我走過八千裏路雲和月。當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在臺北了。”

林素純指尖發抖地接過陳修竹手中的牛皮信封，打開信封，再一次品讀自己寫下的文字。那時，她所寫下的“訣別書”，希望寫信對象能将自己遺忘，不要帶着自己的累贅生活。

3月初，她在北城醫院寫下這封信時，早已淚如泉湧。

“那時我想，這漫長的一生，你遠比我活得久。我想讓你做我的眼睛的同時，又希望你能徹底地把我遺忘。”林素純擡手抹了一下眼角快要溢出的淚水，“後來，大概是掌管命運的神光顧着我，讓我獲得重生，也讓我再次遇到了你。”

下一秒，溫熱的指腹貼上自己的眼角，替自己抹淨眼眶周圍的淚水。

只聽，陳修竹用柔和的聲音道：“林素純，看着我的眼睛。”

林素純，看着我的眼睛。

這一句話中的每一個字愣是深刻地敲打在林素純的身上，像落雨的天空，也像是脫水的鯨魚。

愛情已經快要瀕臨絕境之地，卻總要劫後餘生般複活。

他凝視着那雙眼眸，漆黑的瞳孔如同包裹了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濃郁而滄桑。

轉瞬間，陳修竹又忽然覺得這不是濃郁而滄桑的歷史，而是沉重而深刻的風景。

“我收到信件的那一天晚上，熬夜看完了山本文緒的《藍，另一種藍》。”陳修竹綻開笑顏，雙手拍拍林素純的頭，溫柔地道，“看完之後，我很想對你說，也對自己說，無論你做了什麽選擇，這些都構成了你的生活。或許完美，或許破碎，或許殘缺......無論哪一種風格，都是每一片風景。”

“也是，畢竟你是如此的幸福。你有那麽多愛你的人，在你眼裏，世界一定是豐富多彩，精彩紛呈的。”林素純噘嘴反駁道。

“我不幸福。”陳修竹頓了頓，繼續道，“我一點都不幸福。”

林素純瞪大雙眼。

陳修竹清了清嗓子，道：“我見證了你的不幸福後，我決定我要給你最大的幸福，也是你要的幸福。”

他擡手，牽住林素純羽絨服的袖口，真摯地道：“在匆匆流去的時光中，我只在乎你。”

一如當年。

在KTV的包廂裏，大屏幕突然播放起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他不明覺厲接過同時遞來的麥克風，就這麽唱了起來。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絲絲情意

“我想愛情的最高境界應該是‘鐘情’了。”陳修竹是如此肯定地道。

一如當年。

在歌聲中，他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哦，那請定義一下，這究竟是什麽情感？

那時，陳修竹自問自答：我想這是“鐘意”。

一如當年，思念無邪。

下一秒，只見林素純點了點頭，便将指尖從袖口處伸出，同陳修竹的雙手交握起來。

陳修竹凝視着這輩子最愛的人，恍恍惚惚間，又想到林素純在信上提到了那個存在于世界之外的古老國度。

又覺得那個古老的國度，他也找到了。

“林素純小姐，在和你共度這遙遙迢迢的一生中，我好像也莫名之間進入了那個存在于世界之外的古老國度。”陳修竹說道。

林素純聽完後，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道：“等我們都老了，再說這句話也不遲。”

很快，陳修竹回應道：“嗯，等我們都老了，滿頭白發，坐在公園的某處長椅上，我一定要将這句話再度對你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