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俞風城雖然開車很猛,但是并不颠簸。
雪路凹凸不平的震顫讓小李玉一直處于一種半昏睡的狀态裏,溫暖的空調風迎面吹過來,他感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被圍巾牢牢裹住的手臂火燒火燎的疼。
時間在他這裏變成了最沒有存在感的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路狂奔的越野終于在一陣粗犷的剎車聲中停了下來。小李玉身體晃動了一下,差點從李玉的肩膀上栽下來。
然後車窗外傳來紛亂嘈雜的人聲,李玉在他旁邊高喊醫生,有人打開了車門,外頭冰冷的空氣再度席卷上來,他無助地打了個冷顫。
之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小李玉昏昏沉沉間,始終緊緊握着簡隋英的手,直到李玉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心有不甘地慢慢松開,徹底沉進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小李玉昏睡了整整十三個小時,倉庫裏的嚴寒低溫和手臂上大面積開放性創傷讓他在到達醫院時就發起了高燒。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在寒冬臘月裏被扔進了結着薄冰的泳池,手臂上的傷口抻得他半個身子都在疼,他卻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
病痛的折磨讓他始終睡得不夠踏實,混沌的大腦卷進了太多雜亂思緒,那些淩亂而破碎的記憶像是一張鋪開的網,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沒有放過他。
他想起第一次在簡家的客廳裏見到簡隋英,當時他渾不在意的一瞥,現在卻反複占據着他的大腦。
他想起簡隋英帶他去買衣服,想起在秦皇島的那個夜晚,想起他的那句“我從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你”,想起很多很多。
那些堆疊在一起的場景、畫面像是具有實質一般層層疊疊地壓了下來,原來在他不屑深交的那段時間,他跟簡隋英竟然已經有了這麽多的共處時光。
然後——
曾經的排斥、抵觸和厭惡都在這些翻覆的記憶之間蛻變了顏色。
他的腦子裏只剩下簡隋英犯渾時痞壞的笑,擠兌他時惡劣的小表情,關切時皺緊的眉峰,以及風雪漫天的寒冬倉庫裏,那個堅毅果敢的沾血背影。
——“小李子,記着點兒,話永遠都不要說得太滿。”
在那些來回滾動重播的閃影裏,小李玉再次聽到了簡隋英意味深長的那句話。
他沒由來的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像是無法言說的委屈,又像是掙紮許久之後的釋然解脫。
小李玉閉合的睫毛抖動了一下,他好似從一片吞人的沼澤中用力掙脫了出來,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病房天花板上棱角分明的吊頂模糊又虛幻,寒風與飄雪都徹底消逝在了昨夜,窗外的明亮光線劃破黑暗,讓他恍惚感覺重回了人間。
小李玉眼底一陣滾燙,眼睑輕眨,幾下之後,模糊的視線一點點聚焦。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從那一整晚的混亂夢魇裏蘇醒了過來。
簡隋英說得對,話不能說得太滿。
他動心了。
>>>
“咔噠”一聲輕響從病房門口傳來,小李玉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有人來了。他轉過頭,正巧跟推門進來的李玉視線相撞。
“你醒了啊。”
李玉的語氣明顯一輕,他頭上扣着一頂鴨舌帽,長弧帽檐擋住了小半張臉。看到小李玉略顯虛弱的點了點頭,李玉将手上拎着的保溫桶放在床頭桌上,原本刻意放緩的動作也驟然松懈了下來。
“感覺怎麽樣?”
“……還好。”小李玉乍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讓人辨認不出。他掙紮着想坐起來,李玉連忙扶了他一下,讓他躺好,然後去把病床搖高。
長時間平躺和尚未完全代謝掉的殘留麻醉讓小李玉緩慢擡起上身時感到一陣暈眩,他忍住那股子難受的勁兒,急切地問道,“簡哥怎麽樣了?”
“還沒醒,醫生說問題不大。”
李玉将病床調整到合适的高度,坐在小李玉的病床邊,這才摘下了一直扣在頭上的鴨舌帽。小李玉畢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無論是辦理住院手續還是走警局的流程都得有個合适的身份。李玉順理成章地讓他頂了自己,所以他在人前就不好太過高調。
“吃點東西吧。”李玉把保溫桶打開,裏面是熬到軟糯的蔬菜粥,“簡哥頭上的傷口縫了五針,右手肘關節有些錯位,身上大多都是皮外傷,檢查出有輕微腦震蕩,萬幸沒有顱內淤血。”
他把粥舀到小碗裏,遞給了小李玉。
“醫生說需要一段時間慢慢調養,不會有大礙。”
小李玉喉嚨一哽,沉默着點了點頭。他接過粥碗,食不甘味地吃了幾口。
空了有快一天的腸胃墊進去了軟熱的食物,緩慢複蘇的知覺讓他感覺到被繃帶細致包紮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小李玉捧着小碗,坐在床上半天沒有動。他從那樣雜亂的心緒中細細品着,那股始終盤旋在他舌根上的苦澀,是自責。
靜谧的沉默流淌在兩人之間,溫度适宜的病房裏只有檢測機器運轉所發出的細微嗡鳴聲。
“對不起。”
“抱歉。”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幾乎重疊在了一起。
小李玉愣了一下,擡頭看着李玉,他臉上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李玉會跟他道歉。
李玉眸色很深,他雙手交握在一起,眼睑略微一垂,擋住了瞳底一閃而過的痛楚。
“抱歉。”
李玉又說了一遍,聲音清晰又沉穩。他直直地看着小李玉,像是透過紛亂的記憶,回望時光另一端的自己。
他當初有多麽厭惡過去的這個自己啊,明明擁有着世界上最寶貴的感情,明明擁有着簡隋英全部不加保留的愛意,卻從來都不知道珍惜……那是他想要用一切去換回來的美好曾經,也是被過去的他親手毀掉的。
對過去的悔恨與怨怼、對簡隋英的愧疚與自責,種種情緒都随着小李玉的突然出現而被一齊點燃。熊熊燃燒的烈焰焚在他的心頭,讓他每時每刻都倍感煎熬。
他恨不能将這個人、連同他那段無比混蛋的過去全部抹掉。他一直以為,如果沒有那段過去就好了,如果沒有小李玉就好了……
——直到現在。
這次簡隋英會受傷,并不是小李玉的錯。這件事完全是沖着他來的,小李玉會遭遇這些,也是因為被劫匪當成了他。
如果這次沒有小李玉,如果不是小李玉用這種方式将他們所在的位置信息傳遞出來,那被困在城郊倉庫的他們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獲救?
在簡隋英受傷的時候,他無法保護他、無法聯系外人、無法保證他們兩個人的安全。
這樣的情形,李玉只要一想,就會覺得心髒劇痛難以忍受。
李玉擡起頭,深邃目光翻覆着複雜的情緒。
他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慶幸過小李玉的出現。
小李玉默默無言。
哪怕只是簡單地一個眼神接觸,他也看懂了李玉的心思——畢竟他們是同一個人,他們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你……”小李玉聲音啞澀,他沉吟了一下,又改變了說法,“‘我們’當初,跟簡哥發生過什麽嗎?”
李玉低下頭,交握在一起的雙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節發白。
“……很多。”李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做了很多錯事,很多……不可原諒的。”
“但是簡哥都原諒了。”
“……!”
李玉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擡起頭,看向小李玉,張了張嘴,過了半晌低啞地回答道,“對,簡哥都原諒了。”
小李玉身體向後靠着,閉上眼揚了揚頭。在他拉黑的眼簾前,閃瞬而過的全部都是簡隋英或狡黠或英俊的笑臉。
兩個人再度陷入到一片沉默之中。
小李玉捧着碗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他睜開眼看向李玉,眼角微紅。
“我想看看簡哥去。”
“……好。”
李玉重新把鴨舌帽扣在了頭上,他扶着腿腳仍舊有些虛軟的小李玉下了床。簡隋英的病房就在小李玉的隔壁,不過幾步路段距離,小李玉卻感覺自己的心髒狂跳。
他推開隔壁病房的門,看見白新羽正坐在床邊。
病床上的簡隋英睡得無知無覺,那張往日飛揚跋扈的臉上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蒼白。雪白的紗布包裹在他柔軟的黑發間,寬大的病號服裹在他的身上,露出一小塊弧度鮮明的鎖骨,顯得他整個人都單薄得不可思議。
小李玉眼眶一酸,他吸了吸鼻子,沒有顧上理會白新羽,挪着步子坐在了簡隋英床邊。
“李玉,你……你怎麽樣了?”白新羽站起來,感覺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玉對着他點了點頭,白新羽這才閉上嘴,摸着脖子悄悄出去了。
“我,能跟簡哥單獨待會兒嗎?”小李玉垂着頭,小聲地問李玉。
李玉沉默了一會兒,看着小李玉臉上略帶祈求的表情,他撇開了臉,語氣有些生硬,“我就在門外。”
說完,李玉轉身走了出去。
病房的門被輕輕帶上,小李玉這才放縱自己徹底紅了眼睛。
他小心地握住簡隋英溫熱的手掌,用力攥緊,然後低下頭将前額緊緊貼在簡隋英的手背上,感受着那一抹讓他心髒滾燙的溫度,眼淚大滴大滴地砸落下來。
——還好,你沒事。
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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