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鎮天關(十五)說來聽聽

第94章 鎮天關(十五)說來聽聽。

江臨齋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吓得眼皮直跳:“大半夜的,你喊什麽?你不是間夷難道還能是四弟?”

林長鳴驚弓之鳥似的,立刻反駁:“什麽四弟,我就是間夷!你……師父,你大半夜不睡覺,跑我房裏來幹什麽?你要喝酒?還是肚子餓?”

江臨齋說:“我找東西。”

林長鳴一聽“找東西”三個字,就頭皮發麻,他還記得江臨齋在街頭找徒弟的樣子,險些以為自己騙江臨齋的那套說辭被識破了,忙問:“你找什麽?”

江臨齋伸手,林長鳴立即把被子提到嗓子眼,恨不能将自己全裹起來。江臨齋道:“你發什麽瘋?起來,我要找的東西在你枕頭底下。”

林長鳴挪開,看着江臨齋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幾個話本。他道:“你就找這個?”

江臨齋翻着話本:“你從前不是不看這些嗎?現在怎麽也會偷藏五妹的話本了。”

林長鳴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他知道間夷是個悶性子,平日裏除了照顧這一家老小,就是修行練劍,萬萬不會做藏話本這種事。他咽了下唾液,謹慎作答:“我不看啊,我……我沒藏啊。這話本什麽時候到我枕頭底下的,我不知道啊。”

遇事不決就裝傻,這是林長鳴扮間夷的萬能回答。

“這院子就你和我,不是你藏的,還是我藏的?”江臨齋沒當回事兒,把話本翻完,“你這話本缺了幾頁。”

林長鳴摸不清他的意圖,只得繼續裝傻:“放在枕頭底下還能缺了幾頁?”

江臨齋說:“這裏原本有一頁很好笑的。”

他沉吟片刻,似是有些困惑,想不起那好笑的一頁去哪兒了。林長鳴一邊小心觀察他,一邊道:“是嗎?你要是很想看,我明早就給五妹傳道飛送令,問問她有沒有看見。”

江臨齋卻說:“算了。”

林長鳴問:“為什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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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齋道:“算了就是算了,那一頁我已經看過了。”

幻境是他的意念,話本裏缺失的那幾頁或許與他死掉的徒弟有關。林長鳴暗暗嘆氣,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便裝傻說:“師弟師妹回山一定很想師父,我傳道飛送令,順便問問他們,師祖的身體好些沒有。”

江臨齋除了徒弟,還有個軟肋就是師父。果不其然,當他聽到“師祖”這個稱呼,神色似有松動。

林長鳴把被子披在肩頭,掐訣施咒:“五妹,回家這幾日如何?一直未收到你們的來信,師父很擔心。”

江臨齋适時插嘴:“我沒有擔心。”

林長鳴如今太了解江臨齋了,安撫道:“好好,你們也聽見了,師父沒有擔心你們,是大師兄我在擔心你們。家中情況還好嗎?師祖身體可有好轉?我與師父暫住在這城中,歸期不定,如有急事,請随時發飛送令給我們……”

江臨齋說:“你忘了幺妹。”

林長鳴道:“行。二弟,你聽着,如今大師兄不在家,你就是最大的了,好好看着幺妹,別讓她再玩泥巴了,人家東照山的小孩這麽大全開竅了,就她成天到晚只會為玩泥巴,傳出去太丢人,你們在家能教一些就教一些……”

他這道飛送令原本是做樣子給江臨齋看的,但是不知道為何,話就像豆子似的連續往外蹦,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說了小半個時辰。

江臨齋說:“好了,傳吧。”

飛送令傳出的那一刻,林長鳴竟然有種期盼,好像能收到回信似的。江臨齋如願以償,起身讓林長鳴接着睡,林長鳴躺好,看江臨齋撥弄燭芯,給他把燈熄了。

窗邊橫斜着無憂花枝的瘦影,江臨齋攬着袍袖,側顏半融在夜色中,有幾分超逸。林長鳴忽然叫他:“師父。”

江臨齋沒看過來,只應了一聲:“說。”

林長鳴不願意在這一刻回想真相,他有些惆悵,為江臨齋,也為那道永遠不會有回應的飛送令。他說:“你下山是為了帶我們游歷,那你回山呢?你回山想做什麽?”

江臨齋道:“回山還能做什麽?就那些事兒。”

林長鳴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做掌門?”

江臨齋松開袍袖,月白的身影轉回來些許,對着林長鳴,毫無忌諱:“誰喜歡?你啊?給你做。”

林長鳴心道:四山掌門是多少人豔羨的位置,偏他不情願,可惜老天就愛作弄人,越是不情願的,越要他為此奮不顧身。

“世人都愛風光,”林長鳴說,“師父,你不喜歡做掌門,那你喜歡做什麽?”

江臨齋道:“你今晚話真多。”

林長鳴說:“從前都是四弟和五妹圍着你,如今總算輪到我了,自然要多問一些。”

他沒猜錯,有師弟師妹在的時候,間夷很少纏着師父。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江臨齋今晚還算有耐心。

“我沒什麽喜歡的。”江臨齋轉頭看窗戶,無憂花經雨敲打,落了好些。他說的是實話,他的确沒什麽喜歡的。

林長鳴不信:“師父,你知道東照山的林長鳴嗎?他曾經說過,這世上有人喜歡喝酒,還有人喜歡觀花,但就是沒有人什麽都不喜歡。”

江臨齋看似清醒,實則很糊塗,他說:“林長鳴?沒聽過。”

林長鳴早有預料:“他是苦烏族的族長呢,據說一表人才,在六州都很有美名。我覺得他說話有幾分道理。”

江臨齋說:“天底下最不缺講道理的人,他有什麽值得稀罕的地方?”

林長鳴道:“他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這算不算稀罕?”

江臨齋似乎笑了一下:“你從小待在北鷺山上,分得清什麽是君子,什麽又是僞君子嗎?”

林長鳴說:“師父,你若是知道他的故事,便會明白他的的确确是個君子。”

江臨齋道:“你對其他門派素無興趣,如今下了山,也會講別人的故事了。好,你說來聽聽。”

林長鳴輕笑着說:“這個林長鳴,都道他出身顯赫,從小金枝玉葉,是苦烏族的大少爺,可是我聽人說,他其實是個遺腹子,親爹是老族長戰死的哥哥,并不是老族長親生的。”

江臨齋說:“這樣的故事宗族門派間還少嗎?不夠稀奇。”

林長鳴雙目望着屋頂:“這是個開頭,師父,你聽我往後講。林長鳴出生後,因其樣貌酷似那位死去的哥哥,所以被老族長厭棄。他整日穿着綢緞,吃着山珍,住在金玉雕琢的屋子裏,卻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就這樣,他長到四歲,還不會開口說話,族人間漸有傳聞,說他個傻子。”

江臨齋道:“你說他後來做了族長。”

林長鳴說:“不錯,他後來做個族長。原來那族長之位本是哥哥的,哥哥戰死時委托老族長代為管理,待到孩子成人時再歸還,可惜老族長見他們是孤兒寡母,索性把族長之位搶了。只是搶了以後,老族長又害怕此舉會叫人不齒,便想出個法子,要把林長鳴養成個廢物。”

江臨齋道:“那林長鳴繼任後,把老族長殺了嗎?”

林長鳴沉默少頃,又笑:“殺了還算什麽君子?我佩服他,恰恰是因為他繼任後沒有殺任何人。他不僅沒有殺老族長,還與老族長成了六州的佳話。師父,你說這樣算不算真君子?若沒有足夠開闊的胸襟,哪能容得下這樣的奪母搶位之仇。”

江臨齋說:“不算。他不殺老族長,與老族長當年不殺他的原因一樣,都是為保全名聲的違心之舉。這故事講來講去,全是為了争搶那個族長之位。”

林長鳴道:“那位置很風光,林長鳴為了奪回那個位置,忍辱負重好些年。他要做族長,還要做天底下最風光、最厲害的族長,這不也算是對老族長的報複嗎?老族長從此都要活在他的陰影下,與他當年一樣,穿着綢緞吃着山珍,住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裏,最後變成一個傻子。”

江臨齋說:“這又何嘗不是在自欺欺人,縱使老族長瘋了傻了,林長鳴受過的罪也不會因此消失。”

林長鳴歪過頭,看着他:“要是你,你怎麽做?”

江臨齋撥過伸入窗內的花枝,幹脆地說:“把老族長殺了,那位置誰愛坐誰坐。”

“你不喜歡這些,自然說不要就不要,若是你珍視的……”林長鳴說到這裏,忽然語結,因為他想到了江臨齋在河神廟中的選擇。他聽了會兒雨,低聲問:“若是有一天,有人要你在救這一城人和救師祖中選擇,你會選誰?”

江臨齋道:“你師祖。”

林長鳴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能毫不猶豫地就殺了間夷?

江臨齋抄起衣袖,腰側的無憂劍沾着點雨,他緩緩道:“你覺得奇怪?也是,你師祖不是這麽教的,她從來只教你們舍小為大。你出去問通神者修行是為什麽,十個人裏有九個都會回答你是‘為天下為蒼生’,但是間夷,所有‘為了什麽’都需要付出代價。

“剛那個回答是我的選擇,但你如果問的是婆娑門掌門,那就只能選另一個。這世上所有東西都有代價,四山掌門風光的代價就是這個選擇。

“你師祖把這個選擇叫作天關,你猜為什麽要叫‘天關’?因為天海懸在四山頭頂上,要做四山掌門,就必須舍棄人欲私情,所以你這個問題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我們早就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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