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春

第12章 第12春

冬天裏的冰霜能封存許多東西, 巨型動物進入休眠,柔弱的小草潛入地底,一切都變得慢了起來, 可一旦它被生命力突破, 就會冰裂震響, 水流拼命往外湧, 不可阻擋之勢是積壓已久的地動山搖。

而令冰層崩塌的僅僅只是一道溫熱的指腹, 它正輕輕地刮着周茉臉上的灰土。

她越低下頭, 他的視線就探得越近,最後她無法招架地往後退了退, 那道粗糙的指腹懸在空氣中。

他說:“在我們那兒, 朋友間沒那麽多講究。”

樓望東的意思是,她不必要這麽緊張,他也不想讓她覺得唐突, 于是問她:“你們那兒介意嗎?”

你……介意嗎?

周茉心裏慌亂起來,這種男生摸女生臉蛋的事,放在哪裏都不太對勁吧!

她太亂了,嘴巴也亂, 說出口的話不受控制:“那你們親女生的臉……也是随便的嗎?”

說完她眼瞳怔怔放大, 雙手拼命揮擺出風來, 急着解釋卻有些語無倫次了:“我的意思是,當時那種情況,我也不講究……現在什麽年代了,大清都亡了呵呵……”

這時樓望東雙手插回兜,道:“鄂溫克族在大清叫索倫部, 滿蒙八旗之一,朝廷确實沒了, 人還在。”

周茉臉上的神情被風凍了凍,見他踩下臺階往街道上走,忽然懵懵的,嘀咕道:“那……那你們是……随便還是不随便啊?”

她輕輕呼了口氣,肩膀淺淺垮下。

這次她以為樓望東還是像以前那樣,長腿一下子就會走得離她很遠,她不得不小跑追上他,可當她邁着腿跟上幾步路時,看見他在街角停了下來,神色淡淡地等她。

她眼瞳輕輕顫了顫,忽然覺得他形象偉岸,又覺得自己花癡泛濫,一個高挺帥哥只是等了她一下,便覺得他是極好的。

而這時在路邊微笑地招攬客人的司機大哥,讓她只覺聒噪。

周茉快步朝他跑去時,石板路上有一塊凸起,她沒看見,一下子被絆得身子歪了歪,忽然有道大掌扶上她的胳膊,頭頂落來一道嘆聲:“慢點,我不會跑。”

她沒掙開男人的大掌,偷偷壓着心跳,問他:“我們一會去哪裏?”

“旅館。”

說罷,樓望東拍了拍手掌,像清掉從周茉臉上刮下來的土一樣,又說了句:“不是說身上髒嗎?”

周茉在聽到“旅館”兩個字的時候心髒快壓不住地突出胸口了,誰知他又多餘地解釋了一句。

她“哦”了聲,手裏拎着從店裏買回來的新衣服,悶悶道:“我剛才問了老板,前面有便利店,我需要買些東西。”

樓望東跟她并肩走着,周茉手裏提着的袋子隔在兩人中間,他也沒有替她拎,也沒有繞到另一邊跟她走近。

想到這,周茉心思壓了壓,糾結這些做什麽呢?

忽然,斜刺裏有輛電瓶車從拐角滑着開了過來,周茉驚“呀”了聲,而樓望東正巧走在靠馬路的那一邊,她下意識拉住他的手,往自己這邊拽了進來。

周茉說他:“你走那麽出去,車一下就碰到你了!”

樓望東輕“嗤”了聲,好像那車就算開再近也不會碰到他的不屑,反而說她:“你買的衣服這麽多,人行道都能占一半了。”

周茉有些不高興了:“女生不能買衣服嗎?”

樓望東微俯身,視線壓下時,她恰好擡起頭,白日在他輪廓上鍍了層迷離的光:“你會在這裏長住嗎?”

周茉微愣,随後凝起眉尖,道:“不是你說的明天就要走嗎?當然不留在這裏。”

樓望東視線又看了眼她提的衣服袋子,脹鼓鼓的,她感覺越來越重了,總算換了個手提,他們之間的距離總算沒隔着那該死的一堆衣服。

他的目光帶着試探,沉靜地看向她:“我是問,你會留在鄂溫克嗎?如果只是來一趟,就別什麽都想要,這裏的東西,不是都能帶回香港。”

周茉在他這句話裏深深地怔然,指尖兜住的袋子往下沉,是買的東西确實太多了,他在說她還要去小賣部買,抑或者是提醒她,收起那點小心思,他們之間的邊界還沒到她可以随意指責他的地步。

她又低下頭了,樓望東去撈她手裏的購物袋,就聽見周茉說:“不用了,我自己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聽出了酸澀在溢動。

樓望東沒有松手,她的力氣扯不過他的,所以她說:“就算回香港穿不上又怎麽樣,現在就不穿了嗎?就凍着了嗎?”

樓望東聽到了答案,氣息沉落,兩人都在争一個購物袋,他說:“行,那你就好好穿,穿夠再走。”

購物袋的繩子被他勾走,周茉也不想跟他搶了,頭也不回地往路邊的小賣部走進去。

樓望東跟在後面掀開那張搖搖曳曳的擋風門簾,眼神一下就看到她貓進了置物架裏,遂把袋子放到桌邊,慢條斯理地等人。

這時坐在旁邊收銀臺的精瘦老頭開口問:“小夥子要打電話呢?”

樓望東閑散地背靠桌邊,下巴朝店裏頭的白衣姑娘挑了挑:“等她。”

老頭坐着的地方右手邊有個小窗,适用于他平時從窗戶裏兜售電話費,此刻他手肘搭在小窗邊,手裏點着煙往外吐氣:“哪兒撿來的小姑娘?衣服頭發也不給她收拾收拾,怕太漂亮讓人兜走了?”

樓望東眉頭擰起,側眸看向老頭,這家店似乎許久沒來生客了,連座機都像這個老板一樣兩鬓發白。

“這不是買衣服了麽?”

老頭滄桑地笑了聲,眯眼又抽了口煙,另一道手點了點結賬臺上的擺貨架,樓望東視線淡掃了過去,陡然臉色一沉,因為對方的下作思想而直起身,朝埋在店裏頭的姑娘道:“茉莉,去下一家店買。”

“快了,快了!我看到有我喜歡的東西了!”

姑娘的聲音清清脆脆的,樓望東真想動手把她拽走。

這時搭在小窗邊的老頭仿佛沒看到樓望東的脾氣,繼續心平氣和地推銷着計生用品:“瞧,女人的愛很泛濫,今天喜歡天上的一朵雲,明天喜歡地上的一條河。”

聽到後面那句話,樓望東眼神沉凝,茉莉才說他是一條河。

老頭掌心一合,然後往兩邊拉開,對他說:“其實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距離是很遠的。”

樓望東垂眸,在開着暖氣的老式雜貨店裏微張着冷唇呼吸。

他們之間,隔了大半個中國。

而此時老頭問了句:“小夥子,你拿什麽去縮短這個距離?”

就在他把手又指向自己店裏的那一排計生用品時,女孩抱着零雜的包裝品堆到了收銀臺上。

“老板!買單!”

“嚯!”

老頭看着一桌子的貨,喜笑顏開。

這時周茉對樓望東說:“你挑了自己的洗漱用品了嗎?”

樓望東心情欠佳,沒吭聲就往貨架走去,但他沒她走那麽遠,耳朵裏聽見茉莉小太陽似地跟老板聊天:“這裏信號不好,所以電話生意不錯吧!”

老頭說話的語氣高興地拔高了八度:“還行還行,托您的福。”

“我不打電話,但我買東西。”

“呵呵呵,多謝光顧了……你們來旅游的嘛?”

“不是呢,請問這附近有營業着的好旅館推薦嘛?”

“我們這裏太偏了,有那個民宿可以嗎?”

周茉用力點頭:“可以呀,在哪兒?”

“我家。”

這時樓望東過來把周茉剛裝好的袋子拿走,又去提她那一袋衣服,說:“我不買了,走。”

周茉剛想說可以住老板家的民宿,就見他徑直往外走了,遂不好意思地朝老板道:“我問他願不願意。”

老板輕嘆了聲,說:“小姑娘,一個男人心裏有你,他還能不聽你的嗎?”

這句話讓周茉頓時結巴了:“您……您誤會了……我們只是結伴的朋友。”

老板意味深長的眼神笑了笑,這時門簾再次被掀起,周茉被突然吓了跳,這時樓望東站在門口看她,眼神沉沉的,仿佛在說:走不走。

她才跟老板說沒幾句話,他就折返回來了。

以往可都是她去追的他。

周茉說:“你定好酒店了嗎?要不要去看看老板家的民宿?”

樓望東冷着臉說:“有別的旅店。”

他不想在這裏逗留太久,尤其看到那排避孕套就眼神火辣。

而周茉還偏偏說:“可我想去看看。”

因為剛才老板說:他心裏有你,就會跟來。

樓望東眉頭擰緊,老板在周茉身後微微一笑,道:“我們民宿的配套用品可是很齊全的哦。”

周茉便問起老板的民宿叫什麽名字,她在手機裏訂,誰知老板擺了擺手道:“跟我訂更便宜的嘛。”

周茉這時“呵呵”笑了兩聲,其實她是想看看環境和評論的,但老板這麽說的時候,她忽然問了句:“是合法經營吧?”

老板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樓望東站在姑娘身後雙手環胸,眉梢挑起看老頭。

等兩人從雜貨店出來,樓望東面上頗有些傲嬌,對她道:“讓你別在這家店買,執照都過期了。”

“我怎麽知道,”

周茉雙手揣兜道:“你剛才怎麽突然不讓我買了?”

樓望東沒說老板推銷的那些東西,心眼子壞,而是撇過眼神道:“你信我了麽?”

周茉解釋:“我買東西看過包裝日期,是好的,只是老板年紀大了,沒去續期,我剛才已經告訴他打什麽電話操作了。”

樓望東看她對別人都有耐心的樣子,雙手環胸視線微偏:“那你下次聽我的麽?”

周茉眼眸低了低:“如果證是真的,你會聽我的嗎?”

老板的證是假的,但他說的話卻有幾分真:一個男人心裏有你,他還能不聽你的嗎?

而樓望東卻說:“那也不去住他家的店。”

周茉感覺冷風吹來酸住了她的鼻尖,她有些難受,一路沒有說話。

樓望東把東西放到車上,對她道:“發什麽呆?”

周茉深呼吸了道氣,手握到門把手上時,看到嘴巴裏吐出的白霧,對他說:“那你去訂旅館吧,反正你也沒聽過我的。”

樓望東似乎聽出了她的小脾氣,上車後沉了沉氣,道:“本來今天要去博克圖,那就在這裏住一晚。”

周茉悶聲道:“那就去博克圖吧,你不是說要幫我找到烏沙嗎?”

雖然現在已經不用她去送傳票了,但這個理由仍然有效地掩飾了她想留下他的意圖。

樓望東下颚微緊了緊,平聲道:“你不是說這家烤肉店好吃,明天還要來麽?”

此刻周茉水瞳驀地亮起。

樓望東雙手滑過方向盤,心情談不上愉悅,讓周茉覺得他似乎有些勉強,微歪頭,輕聲問道:“你是真心實意想聽我的嗎?”

樓望東眼眸瞥了她一眼,讓周茉覺得他的笑裏全是假意:“當然。”

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假意裏是不是有一絲私藏的真心,對她說:“你以為我不想讓你找到烏沙嗎?”

周茉眼瞳微微一怔。

樓望東收回視線,看向前方,這條路太窄,如果一直找不到烏沙,她是不是就一直跟在他的身邊?

到了旅館,周茉對正從車裏拿東西下來的男人說:“你把身份證給我一下。”

他在這時低頭偏眸看來,周茉抿了下唇,解釋:“我說過,食宿都由我來。”

樓望東從外套的裏兜拿出身份證,周茉接過後轉身進店,而他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她的步子走得快,間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證件。

他将行李提到手上,以他的步伐三兩下就能走到她的面前,可他放慢了速度,等到她轉身找他時,才拎着行李進去。

這時周茉給他塞來了一個酒店的卡套,說:“我們都在三樓!”

樓望東的目光深看了她一眼,沒有打開卡套檢查,而是随手塞進了口袋。

上樓後,周茉擰開的是男人隔壁房間的門鎖,接過行李時擡頭問他:“我們幾點見?”

他說:“你睡到自然醒了,再敲我的門。”

周茉臉上頓時喜笑顏開。

等她進了屋,樓望東才從兜裏拿出紙質卡套,打開,裏面只有一張房卡。

他前後看了眼,忽然扯了下唇。

身份證被她拿去當牽住他的“繩”了麽?

她就這麽不信他會留下來等她?

樓望東拉開窗簾,冷風灌入擠壓暖氣,他倚在窗邊看枯枝上的積雪,想起那老頭的話,營業證是假,但那句“女人的愛很泛濫的”,倒是能解釋她對他有好意卻不放棄找到烏沙的執念。

她連對雜貨店的老頭也好。

可她對他好卻是真心摻雜着假意,利用的目的明顯,且始終沒有真正地解釋他的誤會。

風刮進了窗棱,屋外的積雪簌簌飄落進屋內。

周茉擡手關上了窗。

從兜裏拿出了樓望東的身份證,和她的一并放在了一起。

當他似真似假地說出那句“你以為我不想讓你找到烏沙嗎”時,她整顆心都亂了序。

她忽然分辨不出樓望東是好人還是壞人,抑或者是,他是另一個豔紅,用另一種方式維護烏沙。

而她的心動就顯得那麽違背職業,如果樓望東真的協助烏沙逃脫,她就不該在工作期間産生思慕。

周茉就是這樣,在思慮着這段突如其來的情感中陷入深深的長覺。

而她也不擔心樓望東會突然離開,所以這一覺,是她認識他以來,睡得最安穩漫長的一次。

當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上午。

她睡了十八個小時。

周茉忙捋起頭發給樓望東打電話。

“嘟”地一聲,那頭接通了過來,周茉焦急道:“不好意思,我睡過了,你在哪裏?還在酒店嗎?”

那頭語氣平緩:“買早點了,豆腐腦,吃嗎?”

“吃!”

周茉心情放松下來,肚子就餓。

尤其是在這個冷天能吃上一晚熱乎乎的豆腐腦是件很美妙的事,自從周茉來到北方後,其實并不難适應當地的飲食,豆腐腦裏有勾芡的雪山木耳和嫩脆的黃花菜,只要不辣,她都可以。

樓望東敲門的時候,周茉門一開,手一伸,“謝謝”和關門聲一同響起。

他不知她還要在裏面磨蹭多久,樓望東走回房間打電話,從綽河源到博克圖的車程大概六個小時,這兩個地方隸屬于牙克石市,但山與山之間太遠,這樣的時長也情有可原。

電話那頭的人跟他說:“這小子最近還在博克圖潛伏,這地方交通發達又人煙稀少,像我爸那樣的都算是年輕人了,荒蕪也不算活不下去,但與世隔絕,東哥你什麽時候到啊,咱這兒好久沒人氣了。”

樓望東沉吟道:“你別打草驚蛇。”

“那……如果他要跑呢?”

樓望東說:“那就讓他跑。”

電話那頭摸不着頭腦了:“你不是要找他嗎?他這個人狡猾得很,一溜就輕易找不到了。”

他指腹在桌面點了點,道:“他有行走自由的權力,我們還能拘着他不成。”

那頭頓時傳來大笑聲:“東哥,你也有守法的時候啊!”

樓望東阖上電話,拉開玻璃窗透氣。

沒等多久,房門外傳來兩聲敲響,是周茉的聲音:“我收拾好咯!”

樓望東單手拿過桌上的黑色行囊,拉開房門的瞬間,一股馨軟的香氣沁了過來。

他的瞳仁在望見她時漸漸凝深,那是一條寶藍色的掐腰格子連衣長裙,絨絨的材質裏嵌進了玫紅色的經絡,又像将她霧蒙蒙地勾勒進光裏,令他想起童年在櫥窗裏看見的洋娃娃,那都是舶來品,紅唇配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頭烏黑的長直發,那時候他想,那都是假的仿人偶,有誰能長那樣。

身後沒有關上的窗吹進來一縷風,昨日還是驟冷的凜冽,今日卻帶着清新的明媚,讓他忽覺春天來了。

精致得不像真人的玩偶仰頭對他說:“走吧!我們去吃昨天那家烤肉!”

周茉興高采烈,甚至透着躊躇滿志,樓望東看着魚尾裙往過道盡頭走去,北國仍在雪景之中,春天搖搖曳曳地透過盡頭的窗戶照進來,鍍在茉莉那抹纖柔如春芽的身子上,映入他的瞳仁底下。

周茉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已做好全盤計劃:“一會我們吃飽再出發,我已經下載了離線地圖幫你導航了!”

她邊說邊從購物袋裏拿出水和零食,一樣樣地填進他空蕩幹淨的儲物箱裏,又拿出一個搖頭玩偶,貼在擋風玻璃下的平臺中間,樓望東目光落在玩偶上,等她拿出第二個,她卻收攏了袋子。

于是他問:“怎麽玩偶只有一個?”

周茉微愣:“不能只有一個嗎?”

那玩偶是個小女孩,圓圓的身體往前傾,雙手握拳在胸,閉着眼睛朝前嘟嘴巴,臉蛋紅紅的,樓望東指了指,說:“不應該還有一個男孩跟她親吻嗎?”

周茉聽到樓望東的審美,頓時笑出了聲:“她是生氣! 所以才皺着眉頭嘟嘴巴呢!噢,她這個樣子很像你哦。”

樓望東果然就凝起了眉頭,周茉忽然拿出相機,朝他拍了一張照片,旁邊的搖頭玩偶也入了鏡,她笑吟吟道:“等照片洗出來,你就知道多像了。”

男人雙掌滑過方向盤,啓動車身道:“我不喜歡聽’等’這種話,因為計劃在瞬息萬變的生活裏,沒有任何意義。”

周茉鼓了鼓臉頰:“怎麽會沒有意義?我計劃了今天要去吃烤肉,你不就留下來過夜了麽?”

樓望東忽然擡手将車頂的後視鏡往周茉那邊一掰,而後痞痞道:“你自己看,誰更像這個生氣的搖頭娃娃。”

周茉眼睛往鏡子裏瞥,頓時反應過來樓望東反将一軍的狡猾手段,遂雙手環胸道:“好啦,這個女孩像你,也像我,誰都不吃虧。”

樓望東掌心扶了下車檔位,狀似無意地朝前開:“像你又像我……”

他語氣微頓,目光在她飽滿的側臉滑過,說:“孩子我跟你生的?”

“樓望東你……”

“嗤。”

他單手扶着方向盤往前望:“我生氣可不找人親。”

“我……”

周茉頓時語塞,竟覺得他在意有所指:“我……我摔到山底哭的時候,也不是真的要你親,我是抱着一種死而後已的奉獻精神!”

樓望東左手揉了下耳垂,道:“我說的是玩偶生氣像親嘴,你怎麽還提這件事,你很在意?”

周茉那份睡足後醒來清淨又自信的心越發陷入慌亂,扯開話題道:“怎麽還沒到?”

樓望東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知在看她的衣服還是她的心虛。

車身靠邊,停泊在烤肉店前。

周茉拉開車門,靴子踩在臺階上,微微仰起頭,等樓望東鎖了車過來,這時有服務員推門歡迎,她還禮貌地同人家說了聲:“謝謝。”

對方的目光從她身上挪到樓望東那張臉,而後大吃一驚,再打量回周茉,她還故意道:“昨天吃了你們家的烤肉真香,今天又來了,有沒有打折呀?”

“歡迎歡迎,我們家都是實惠價,保準吃得讓您滿意!”

周茉放下包包,還燙起了杯子。

樓望東坐在她對面,雙手環胸地看她餐前禮儀。

女孩自有一套行雲流水的節奏,熱水先倒進疊在一起的杯碗中,水流從杯口溢出到碗裏,她在杯中涮過筷子和湯勺,再翹起蔥段尾指将茶杯中的水倒入碗中,陶瓷杯倒扣進水碗裏,捏着杯底轉一圈,接着回置杯身,勺子放進杯中,筷子橫在杯口。

再張開兩道拇指和食指捧着瓷碗兩端,手腕輕轉,熱水也在碗裏蕩了一圈,餘一點水燙托碟,才将水倒入接水盆中,最後瓷碗放回碟上,勺子放進碗中,筷子擺在盤邊,周茉雙手放到樓望東面前,并給他倒了杯水。

他眼眸壓着意味不明的暗光看她:“在內蒙待了多長時間?”

周茉說:“我前兩年來的鄂溫克旗。”

樓望東等她涮好自己的杯子,握起壺柄給她倒了杯熱茶,自然問了句:“待多久?”

一抹滾燙水流從碗沿晃了出來,刮過周茉的食指,輕“嘶”了聲,在樓望東望來時,她把瓷碗放到碟子上,甩了甩手。

男人放回水壺,沉眸看她,周茉說:“我去沖一下冷水。”

馨香擦過身側,樓望東看着她碗裏的熱水,和她吃過那麽多次飯,她從未燙到手。

等周茉再回來,桌上已經擺滿了肉菜菌菇,她眼睛放光,樓望東吃飯向來少話,現在給烤盤裏燙肉,更是緘默。

沒太多食客的店裏,挂牆的電視機放着《倚天屠龍記》,最激烈的圍攻光明頂。

周芷若正被師父命令滅掉大魔頭張無忌。

周茉單手托腮擡頭:“你說,這是不是死局呢?周芷若如果放下代表正義的劍,就是背叛師門,被世人不齒,但如果拿起劍,就會傷害思慕的情人。”

樓望東将滋滋冒油的肉放到托盤上,眉眼不擡道:“正義重要,還是情人重要?”

這時周芷若戳了張無忌一劍。

周茉輕嘆了聲:“正義重要。”

她又怎麽能在搜查烏沙資産的時候,對他的兄弟心動呢?

烤盤的熱氣熏到周茉的眼睛,她往旁邊側了側臉,有些難受地眨巴着眼睫。

聽到男人說:“那就沒什麽好掙紮。”

周茉忽然問:“那如果你是張無忌,你還會喜歡傷害過你的周芷若嗎?”

她們都姓周呢……

樓望東掀了下眼睫,一雙幽深瞳仁朝她望去:“我不是張無忌,也不會讓我喜歡的人陷入兩難的困境。”

周茉泛紅的水瞳在白霧中怔了怔。

樓望東起身道:“想喝點什麽?”

她摸了摸杯子:“今天要趕路,就不喝飲料了。”

樓望東還是起身離開座位。

收銀臺前的服務員見到他,眉眼展笑道:“帥哥還要點什麽?”

“買單。”

營業員笑吟吟道:“跟你一起來的大美女說昨天在我們店裏吃過飯,讓我們打折,要不要給你們再送個果盤?”

當別人熱情洋溢的時候,更顯得樓望東冷着臉:“不用。”

營業員臉都麻了。

等結完賬沒一會,收銀臺前又貓來了一張俏麗粉嫩的臉:“您好,結賬!”

營業員張了張唇:“跟你一起來吃飯的帥哥結過了,你們……沒溝通好?”

周茉愣了下,随即皺眉道:“他一句話都不說。”

女孩跟女孩之間确實更容易吐槽起男人,營業員說:“那你要果盤嗎?他剛才還說不用呢。”

周* 茉一聽,更不滿意了:“他怎麽不問我,水果不用切,我帶着路上吃!謝謝呀!美女!”

後面她嘴甜,希望人家多給她拿點,反而是服務員笑道:“你才是大美女,不過,跟你一起來的帥哥,吃飯的臉色就沒有昨天好,他不會是更喜歡看你衣衫不整的樣子吧?”

收盤的服務員最清楚,昨天點的份量明顯比今天多,而且那個男人對着亂糟糟的女伴,吃得也更多。

周茉被對方這句話說得有些懵。

等拿着塑料袋回到車上,樓望東已經啓動了引擎,她歪頭道:“你怎麽臭着一張臉。”

樓望東轉眸望了她一眼:“有什麽好笑麽?”

周茉被他這句話引笑,朝他展開塑料袋道:“看,我洗幹淨了,這不是普通的蘋果,是唐三藏西天取經的蘋果!”

樓望東的視線落向她,白日的光被玻璃濾過了鋒芒,只剩柔和貼在她的臉上,他說:“你還沒回答我,你在內蒙待多久。”

袋子邊的水珠滴到周茉的腿上,樓望東看見了,給她抽了張紙巾墊着,一垂眸,就聽見她說:“開春後吧,就回香港了。”

那紙巾很輕,他放下去的時候,又被窗縫的風吹走了。

樓望東收回了右手,左手掰開車門把手,說:“我去買點東西。”

周茉手上仍拎着一袋水果,那張飄到腳邊的紙巾被她彎身撿了起來,一點點擦着袋子上的水。

“嘟~”

路上有車開來,樓望東站在昨天進過的小賣部門口,那個老頭的腦袋還從小窗戶裏探了出去,問:“打電話嗎?”

樓望東單手插兜,握着手機道:“看着烏沙,別讓他跑了,我今晚到。”

電話那頭傳來笑聲:“我就知道,你還說人家有行走的自由呢,東哥什麽時候這麽守法了。他要是跑了,你要追到天荒地老啊?”

樓望東阖上手機,轉頭看到老頭的腦袋從小窗戶裏縮了進去。

門口的簾子一晃,樓望東走了進來,老頭說:“欸欸欸,今兒來買什麽呀?”

樓望東掃了眼老頭身後的斑駁牆體,昨天挂着的營業執照還在,他說:“證記得辦了。”

“還真是又來了。”

老頭嘀咕道:“你們是市場監察局的吧,我跟你說我那些貨沒事啊,別又給我定一罪。”

樓望東在這句話裏看了老頭一眼:“不是。”

“那你們倒是挺正義。”

樓望東想到周茉說的“正義”與“情人”。

憑記憶走到貨架後面,她昨天就是貓在這兒,挑了個搖頭晃腦的小玩偶,他就知道,有男款。

拿到前臺結賬時,樓望東對老頭說:“什麽人會在車裏放手铐?”

老頭眼睛一瞪:“你們是警察?”

樓望東又問:“你知道香港離這兒多遠嗎?”

“香港啊,那可是東方之珠。”

老頭笑着轉身,亮出牆上的一排香煙:“萬寶路,香港的味道。”

樓望東拿出手機結賬,眼瞳微微凝在桌上擺着的那盒萬寶路上:“警察為什麽從香港跑來內蒙抓人。”

老頭臉上笑道:“一國兩制,兩套系統,要抓也是內地的警察抓吧。”

“那她來做什麽?”

老頭說:“誰?昨天那個女孩?她跑了?你找不到着了?”

說到這,他嘆了聲:“我就說過,女孩的愛很泛濫,你今天抓不住,明天就像雲一樣,散了。”

樓望東将桌上的玩偶收進口袋:“煙不要了,她一會看見。”

老頭“咂”了聲,這寂靜落寞的城鎮裏,有一些新鮮事便足夠他自個琢磨整個白日,他此刻對樓望東說:“那警察也是人,說不定人家來旅游,來找朋友,怎麽叫抓人呢?”

樓望東扯了下唇,掀開門簾時朝和這家店一樣垂垂耄耋的老板說:“我也想知道。”

回到車上,周茉正在整理室內,蘋果的清新和茉莉的馨軟攪纏在一起,阖上車門後,他打開車窗。

周茉看到他從兜裏掏了個玩偶出來,眼睛輕輕一怔。

嘟嘴搖頭小男孩。

他就是去買這個?

他說:“老板見我又去,這次會乖乖辦|證了。”

周茉看着他把男孩玩偶貼在女孩玩偶的旁邊,結巴道:“你是為了去買這個,還是看他辦沒辦|證?”

這時樓望東轉眸看她:“在小鎮生活,人情比正義重要,如果你和老板是至交,會讓他去交這個錢麽?”

周茉擰眉:“當然,這是社會公德,不能徇私。”

樓望東打着火,對她說:“那看來茉莉小姐找到了答案。”

周茉眼瞳微怔:“什麽答案?”

“正義還是情人。”

周茉張了張唇,雙手抓着膝上的裙擺,樓望東眼角的餘光擦過,她今天這身,是這幾日以來最好看的。

她說:“那就讓他跟我走在一條路上。”

樓望東笑了笑:“不可能。”

周茉鼻尖猛地一酸:“為什麽呢?”

樓望東眉梢一挑,車速在這時增加,面上對她平聲說了句:“因為烏沙犯了事。”

車速仍在飙升,周茉心跳陡然浮起:“你以為我說的情人,是烏沙?”

樓望東聽過她的解釋,她和烏沙的關系或許不是男女糾葛,但他今日再次提起,只是想試探她一句:“不然,你的情人是誰?”

周茉氣得發抖,簌簌打開塑料袋,從裏面拿出一個雪梨就啃了起來,亟需降火地說:“樓望東,我懶得跟你解釋了!相信我的人,我做什麽都相信我!就像喜歡我的人,我怎麽樣都喜歡!”

她說完這句話,神色驀地一愣。

一顆心咚咚地炸起。

她怎麽會把他的話記得這樣深刻,她應該藏起來,不能讓他發現。

男人手肘搭在窗沿上:“你剛才第一句話說的什麽?”

“我懶得跟你解釋。”

“上一句稱呼。”

“樓望東!”

樓望東又問:“再上一句,我問你什麽?”

周茉啃着雪梨,他怎麽還以為她跟烏沙的關系是女追男呢?她生氣道:“你問我的情人是誰!”

話一落,男人語調三分真七分痞地對她說:“我問你的情人是誰,你第一句話叫的是——我的名字。”

“咳咳咳咳咳咳!”

周茉被雪梨飽滿的水汁嗆住了喉嚨!

整張臉都漲紅了,而樓望東的車速還不減,車身駛進廣袤的草原國道後,便如她的心跳一樣飙快。

她坐在這輛車裏,要被樓望東剖開了……

“樓望東,我的意思是……我……我真的不是喜歡烏沙的……”

周茉甚至想随便扯個理由,比如她是去找烏沙追債,可是她說了,樓望東這車一繞,她就找不到烏沙了!

而且,她真的不想跟他撒謊了,她只想到時候跟他一并解釋清楚。

男人開聲:“你知道一個女孩被人誤會和另一個男人關系不清時,該怎麽撇清麻煩嗎?”

周茉手裏的雪梨汁順着指尖滑入指縫中,滴答到袋子裏的蘋果上。

她說:“反正我沒有撒謊的……那怎麽做?”

樓望東慢條斯理地釣着她:“把那個蘋果給我吃。”

“這個蘋果得一直放到目的地,我不是說了嗎,這是唐三藏西天取經的希望。”

樓望東輕扯了下唇,短促落了聲笑:“你走出去的希望在我,不在一顆蘋果上。”

意思是,還不把貢品奉上?

周茉腦子被刮過的草原風聲嗡着,只覺他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令她震耳欲聾。

塑料袋沙沙作響,周茉把那顆蘋果遞給他,說:“你開慢一點,最好停下來吃。”

樓望東果然将車降了速,但他一聽她的,她整顆心就快起來了,男人接過蘋果,周茉還要說:“這可是……保佑一路平安的意思。”

最後她依然掙紮,希望他放過自己的蘋果。

誰知男人雙手一掰,只聽清脆的“咔嚓”聲,那蘋果一分為二,另一半就這樣水靈靈地遞到她面前,樓望東說:“那就吃進肚子裏,更平安。”

他的話總是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蠱惑力,可能是因為身處茫茫草原,她對他産生了一種……依賴。

周茉低着頭咬了口,不敢大聲指責:“你這個人說不通的……”

“為什麽要說通,你要跟我處很久嗎?”

周茉憋紅了臉,指尖去按動車窗,讓風進來多一些,下一秒,車窗竟又全升起了。

樓望東的指腹停在駕駛座的車窗控制鍵上,她委屈道:“我跟你解釋也說不通啊……好幾天了……你還以為我喜歡烏沙,我在追他!”

“你剛才不是說喜歡我的麽?”

寂靜的、隔絕風聲的車廂內,他的嗓音幻化成曠野的風,低沉地回旋進她的耳窩:“你只要說喜歡我,我就相信你不喜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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