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翠微

第007章 翠微

還未進洗浴室,重新濃郁起來的魚腥味便已溢出。

等看見室內情況時,楊熙月差一點吐出來。

一具具屍體被挂在牆上,死狀千奇百怪。

而在地面上,一坨看不清原貌的碎肉旁,岐黃正安安靜靜地躺着。

“他沒事吧?”楊熙月捂着嘴問道。

“沒事,只是睡着了。”許為次第一時間探了岐黃頸側的脈搏,平穩有力。

聞訊趕來的張懷瑾和朱晨陽被眼前慘狀刺激得臉色泛白,“發生什麽事了?”

“董秉沒死,”許為次沒想到董秉的生命力居然這麽頑強,能在那種情況下不死,還熬過了夜間。結合前情和周圍光景,許為次能大概拼湊出經過,“應該是打算襲擊岐黃卻被反殺了。”

準确地說,許為次覺得董秉的生命力已經不能稱之為頑強,甚至隐約有點超過這個等級下應有的身體素質。

“這,”朱晨陽看着地上那一堆疑似董秉的碎肉,“沒想到這位也這麽猛哈。”

“當事人死亡透明化确實解開了,”張懷瑾将屍體一個個解下來,輕柔地平放在地上。

“這是怎麽做到的?”朱晨陽圍着碎肉轉圈。

要把人體分解得這麽碎是很難的,許為次自問做不到。

地面潮濕,許為次盤坐在地,把岐黃扶靠在他支起的腿上。

時間快到了,他也不想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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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啊,”手指勾出岐黃頸間的紅繩,許為次輕聲。

“雖然岐黃睡得很香,但還是給把他叫醒來問問呢,”似有所感,朱晨陽視線繞了一圈,“有空來找我玩吧,反正都在‘特監所’,我在A區,你們呢?”

知道時間快到了,到底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赤誠又率真,輕易就能留下感情。

楊熙月捂嘴笑着,“我在C區,離你那不遠。”

張懷瑾:“我現在在Z區,但是聽說最近要轉區了。”

“沒關系,等你轉完區後再來找我們也可以,我随時歡迎,”朱晨陽很樂觀,轉頭看向許為次。

看許為次的模樣,也不知聽見他們的對話沒有,漫不經心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衣角走線的毛邊,像是聽見了,又好似故意裝作不知。

察覺到與他怄氣般不肯偏移的視線,許為次才吐出兩個字,帶着一點點鼻音,“保密。”

“至于岐黃……”許為次伸了個懶腰,緊繃的腹部又滲出血珠,“就算醒着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吧。”

“為啥啊?”朱晨陽不解。

“難道你……”

“不喜歡我們”這幾個字還未出口就讓人難過,楊熙月換了個說法,“不想有機會再聚聚嗎?”

鐘表上的秒針滴滴答,分針也終于指向了十二。

“恭喜各位,通過副本:天湖游泳館。”

機械女聲不帶一絲感情,分秒不差地在十四點響起。

視野開始泛白,模糊的光影中幾人聽見許為次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

其實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把“特殊人群監管所”稱為“特監所”。

對于下五層的人來說,另一個名字更為人所常道。

——不動要塞。

如果上五層叫作“管控”,那麽下五層就叫作“關押”。

會被關押在下五層的人無非三類:喪失理智的怪物、過于殘暴的楔子以及犯罪者。

之所以叫作不動要塞是下五層人給的诨名,出自《孫子·軍争》:“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用以說明不動要塞防守堅固,有進無出。

自打要塞建成以來,想從下五層離開的人不少,卻沒有一個逃脫成功的案例。

除了嚴密防守和不為人知的地理位置外,這其中少不了異能者的功勞。

而等級A的異能者放眼整個要塞,也只有三位,負責許為次所在六層的封駁之就是其中之一。

六層,6009號室。

封駁之把因為體檢而摘掉的心率儀重新戴回腕間。

與矜持貴氣的外貌相反,封駁之自幼家境貧寒,高中還未畢業便辍學打工,陰差陽錯下覺醒天賦,被不動要塞的高層發現并培養,來到了這裏。

如今封駁之辦公室內擺放最多的物件,便是書了。

室內溫度恒定在26攝氏度,這個溫度不會讓人覺得冷,也不會讓人覺得熱,相當适宜。

而當汗珠滴在資料紙上,封駁之才發現汗水早已濕透衣物。

明明是熱的,四肢卻冰冷異常,像是冬日寒潭水浸泡過似的,還在不住顫抖。

心率儀上的數字很快便破了190。

“嘀嘀嘀……”

早前設置好的程序,一旦心率超過190便會示警。

“怎麽間隔時間短了這麽多?”

封駁之心髒抽疼,從椅子上跌落,桌上的資料被掃落一地。

胸前的衣領被攥緊變形,領帶早已被扯開扔在地上。

将頸上項鏈中的藥品倒出,成把的藥丸滾落在地,封駁之拿着其中幾粒扔進嘴裏,藥丸苦味蔓延,由于幹澀卡在喉管處,直至夠到桌上的水杯,喝水浸潤才得以吞下。

靜坐許久,封駁之才整理衣物,将領帶揀起,一頁一頁收起地上的資料。

坐回座位後,捏起紙角的手指還有些發抖,封駁之深呼吸,被放在首頁的資料吸引了注意力。

[文件序號903729]

人員編號:2233

姓名:許為次

是許為次的個人資料,而內容相當人厭鬼憎。

家暴、殺人。

開篇僅僅兩個詞,就足以磨滅閱讀者對許為次這個人的初始好感。

封駁之小時候,總能在村子附近遇到一個智力障礙者,聽別人說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用石頭砸死地上的蟲子。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也沒人知道這麽做是否能給他帶來樂趣。

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些蟲子無緣無故地被人碾出白漿,拆除腿腳。

文件不過薄薄幾頁,封駁之能在裏面看到許為次被濃縮的前半生。

——将旁人當作蚊蟲,“無緣無故”的前半生。

2030年4月,頤和家園發生了一件震驚河源市的案件。

事情的起因是202室住戶因走廊惡臭投訴物業,最終物業在201室發現了被活活餓死的雙胞胎姐妹。

屍體已經糜爛生蛆,面目全非。

距鄰居回憶,三天前還曾聽到門內發出響動,那時沒有多想,誰知……

警方介入調查後發現,房子的戶主名叫潘以凝,與丈夫許為次育有兩女,便是死去的雙胞胎姐妹。

而夫妻兩人目前不知所蹤。

封駁之翻頁。

經法醫調查,雙胞胎姐妹全身沒有外傷以及捆綁痕跡,生前不曾遭受虐待,身體裏也沒有藥物殘留的痕跡,明确死亡原因就是餓死。

兩個年幼的孩童,在父母不在的情況下,靠着家裏明面上的吃食水源,苦苦支撐了一周。

門窗皆被鎖死,但即使沒鎖死,憑借姐妹二人的身高和能力也無法将其打開,更無從求救。

就這樣,才會導致屍體被發現時,一個在床上發臭潰爛,身下積滿排洩物;另一個在衛生間,倚靠着馬桶身形幹癟。

案件的突破口是有證人表示,曾在一個月前的七裏巷見過雙胞胎的母親——潘以凝。

那時的潘以凝看起來精神恍惚,身上還有被毆打的痕跡。

循着這條線索,警方找到了潘以凝出入過的超市監控。

店主調出監控記錄,警方在分辨率極低的畫面中,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信息。

潘以凝背着的斜挎包上印有獨特的LOGO。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那看起來普通的黑色斜挎包竟是瑞穗集團的春季新品,全球限量發售,價值三十萬的名牌包,而且據專業人士鑒別,潘以凝背的應當是正品。

這款包售賣數量有限,很容易就查到了購買人。

不是潘以凝的丈夫許為次,而是潘以凝的弟弟——潘幼柏。

新品剛發售剛過一個月,所以潘幼柏可能是夫妻倆失蹤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

警方在法院門口等到潘幼柏,作為律師,潘幼柏剛剛結束一審 。

眼底的淤青讓潘幼柏整個人看起來異常疲倦,但面對警方的詢問,他依舊顯得溫文爾雅、禮貌随和。

從潘幼柏口中,警方得知潘以凝長期忍受丈夫家暴,作為弟弟的潘幼柏不止一次在淩晨無人的街道将赤腳的姐姐接回自己家中。

不知為何,盡管弟弟好言相勸,潘以凝卻始終不肯起訴許為次,甚至不願與之離婚。

而一個月前姐姐的生日,也是潘幼柏最後一次見到潘以凝。

那個包,正是生日禮物。

警方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則,沒有單純聽信潘幼柏的一面之詞。

但經過查證後,事實與潘幼柏所說相差無幾。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夫妻二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又過了半個月,警方在護城河中打撈起一具女屍。

屍檢報告顯示,女屍正是随丈夫一起失蹤的潘以凝。

然而沒等警方展開偵查,就先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裏說,自稱許為次的男人到派出所自首,稱妻子與孩子都是他殺害的,請求法律給予他應有的懲罰。

2030年4月21日,河源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起訴許為次,但作為關鍵證據的兇器卻仍未找到。

潘以凝死于失血過多,但身上的傷口并非普通刀具造成,更像是撕咬所産生。

傷口巨大且邊緣不規整,像是野獸的齒痕。

而這時,警方才看見坐在被告處的辯護代理,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說姐姐時常被許為次家暴的潘幼柏。

法庭上潘幼柏據理力争,從許為次對于雙胞胎姐妹缺乏殺人動機,到證據不足無法定罪,各個方面企圖證明許為次并未殺妻弑子。

而作為被告的許為次全程一言不發,只在最後陳述的時刻說了一句:

“我認罪。”

殺害潘以凝的兇器直到最後都未能找到,法院無法明确潘以凝的死亡過程,不能排除許為次并非兇手的可能。

但關于雙胞胎姐妹的案情細節清楚詳實,将沒有生活能力的孩子獨自留在家中致其死亡,對死亡結果呈現直接故意。

在綜合考慮被告人許為次的作案動因、作案手段、社會危害性、認罪悔罪态度等,依法判處被告人許為次犯故意殺人罪,死刑立刻執行。

按道理,故事到這應該就終了,但如果這樣許為次就不會出現在不動要塞內。

文件最後寫明,許為次在審判結束後并未提起上訴,認罪悔罪态度相當良好,直到被執行死刑的前一個晚上。

他從看守所裏消失了。

“呵,”讀到這封駁之輕笑,将項鏈握在手裏,臉色已經恢複正常。

文件裏有寫,許為次的妻子在領裏街坊中的風評頗為不錯,有人向她問路,她怕別人走錯路,還會親自把對方帶到目的地。

鄰居大媽把她當女兒寵,有時會多叮囑兩句:“小心遇到壞人,之前不是有新聞說,一個小姑娘好心領迷路老人回家,結果人在小巷子裏失蹤了,現在好多騙術專騙好人。而且不是都說幫助別人就是承接別人的因果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潘以凝那時笑着回:“我知道啦,謝謝大媽。”

“這世道,善良的人多災禍啊,”面對警察詢問時,鄰居大媽聲淚俱下。

從看守所裏消失到被關押在不動要塞,許為次這段時間的情況并未記錄在檔案內。

據探查結果,許為次一直未覺醒天賦,無法确定對方當初是如何從戒備森嚴的看守所離開的。

最重要的是,當事人失憶了。

封駁之這裏還有一份許為次剛進不動要塞時的詢問筆錄,他甚至能記起當時的情況:

坐在審訊室裏的男人四肢皆被拷牢,就連身下的椅子都是釘死在地板上的。

沒有任何情緒,男人只是将頭靠在椅背上。

隔着單向透視玻璃,封駁之通過廣播詢問:“姓名?”

“許為次,”男人尾調上挑,“大概。”

說話間許為次将後仰的頭擺正,雖然相貌不是很驚豔,但眉梢輕揚,渾身上下籠着一層雅致淺淡的氣息,白皙的脖頸血管和傷痕清晰可見,一尾黑色錦鯉環繞其上。

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封駁之腦海裏竟閃過“人畜無害”這個詞。

“性別?”

“女,”這次對方回答得很利落。

玻璃後封駁之握住話筒,“你是失憶了,還是失智了?”

似是察覺到玻璃後面的視線,許為次朝封駁之的方向看來,滿眼歉意,“錯了嗎,抱歉啊,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在這沒有花樣給你耍,”封駁之沉聲。

許為次也不生氣,只是看着封駁之的方向淺笑,封駁之竟有一種他能看見自己的錯覺。

“呲啦”一聲,是通訊關閉的雜音。

沒過多久,封駁之帶着擁有探查能力的專員孟餘夢進了詢問室。

按照本來的規矩,每個進入不動要塞的人都會在例行詢問後被專業探員檢查,以确保身份信息準确,個人情況能夠完整、真實地被要塞記錄。

鑒于許為次失憶屬于特別情況,封駁之決定跳過詢問,直接檢測。

孟餘夢隸屬情報部,是位D級異能者。

她的能力只有一個:接觸他人皮膚,便能全盤感受到被接觸者的感受、情緒、思維,所以只要在這時提問,無異于“讀心”。

要塞對于異能的評級方式主要看三個方面,實戰能力、珍稀程度、實用範圍,其中實戰能力占比最高,所以有些相當罕見且實用的異能,評級可能并不是很高。

孟餘夢将手伸向許為次的手腕,結果剛剛接觸到便觸電般地縮了回去,臉色刷得白了。

再次探出時,孟餘夢指尖略微顫抖。

“你記得什麽?”這個問題很寬泛,若是有記憶,一下子就能得到不少線索。

許為次知道對方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所以沒有張嘴。

孟餘夢看起來忍了又忍,終于脫力般松開許為次,整個人癱坐在地,四肢不受控制地發抖,同時伴随着幹嘔。

被孟餘夢的反應驚到,封駁之一把掐住許為次的脖子,“你做了什麽?立馬停下!”

許為次無辜地偏頭,似乎不理解封駁之說的話。

這時地上的孟餘夢捏住了封駁之的褲腳,喘息着說道:“沒有,他沒做什麽,是我接收到了他的感受。”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體內攪動,渾身都很痛,而且有無數的聲音在耳邊吵嚷。”

封駁之頃刻就理解了孟餘夢的意思。

也就是說這個男人一直處在極端狀态中,一種普通人甚至難以忍受片刻的痛苦?

可眼前的男人看起來相當平靜自然。

“那他的記憶?”

“是真的,”孟餘夢這會兒已經緩過勁了,“雖然只有一瞬,但能看到他的回憶一塌糊塗,現在頂多只剩下常識和殘缺不全的片段。”

封駁之回身,許為次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而他的頸側,封駁之本以為是紋身的黑魚倏一甩尾,順着疤痕,隐入衣領。

那道紋身,竟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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