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翠虬

第008章 翠虬

起點是背影;過程是殺戮;結局是深夜。

幻燈片似的夢境熟悉又陌生,但銀杏飄落的畫面仍讓許為次駐足停留,耐心欣賞了許久。

接下來,夢境連續不斷:

深夜洗漱的浴室內,閉眼後在暗處出現的人影;躲在被窩裏瑟縮,悄無聲息鑽入的蛇蟲;沒有盡頭的樓梯,和身後愈來愈近的狼人;即将逃出生天的檔口,被腳卡住的門扉。

夢與夢之間好像沒有任何聯系,唯一的共性可能是——過程恐怖、結局凄慘。

在第三十四個夢境時,耳邊有人在喚他的名字,聽得不甚清楚,叫得聲嘶力竭。

“聽到啦,”他想要哄一哄對方,卻睜不開雙眼,也張不開嘴。

随即便掉進第三十五個夢境。

身形還未立穩,吞天噬地的海浪就席卷周身,遠處近處都是人影,一個個義憤填膺、痛心疾首地指着他痛罵:“雜種”“瘋子”“殺人犯”“為什麽不去死”“沒有你的活路”“這是所有人的意思”“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叫罵紛繁複雜地絞在一起,最後一句道歉就顯得格外突兀。

心髒倏爾一緊,銀鈴不停在耳邊叨擾,利紙劃過肌膚的細碎觸感,莫名的失重感将他釘在原地,浪濤頃刻将其吞沒。

漩渦深處,深灰色的眼眸像是懸浮雜質的黑曜石,帶着留戀和缱绻,溫熱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

對方雙唇一翕一合,話語轉瞬便碎在水中。

——什麽?你說了什麽?!

宛如石子跌入水面,許為次眼前登時漣漪大作,水墨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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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為次看不清那人的眉眼,只有身形遙遙映在水的另一端,随波瀾退去。

許為次猛地坐起。

眼前是熟悉的場景——他的牢房。

純白色的房間一眼便可以望盡,除了必需用品其他一概沒有,所以即使房間面積很小,但看起來幹淨又空蕩。

唯一與外界有所聯系的是一面代替牆壁的玻璃,從上面用于換氣的一圈細小孔洞就能看出玻璃的厚度,足足有十五厘米。

“醒了?”

玻璃外,封駁之在等待許為次醒來的期間,手裏的書已經看完了四分之一。

“好稀奇啊,你居然會來找我,”許為次坐到床邊,随手撥弄着壓亂的頭發。

要塞裏認識封駁之的人都知道,封駁之最厭惡的行徑有二,一是家暴、二是欺騙。

所以還曾質疑高層将許為次關押在不動要塞裏這個決定,畢竟在封駁之看來,一個本該死刑的人就算有可能覺醒異能,依舊是個垃圾。

“我不是來找你,是剛把你關回牢房,”封駁之合上手裏的書,“未免等你醒來需要再見你一次,還不如等在這。”

“我不是一直在牢房嗎?”許為次攤手,畢竟進入游戲的只是意識,昏迷的身體并不會離開原地。

“你覺醒了異能。”

許為次挑眉,靜等封駁之接下來的話,“即使是無意識的,但越獄就是越獄。”

兩個小時前。

巡邏的警務員發現了空無一人的6023號囚室,這種情況實在是超乎預料。

警務員沒有聲張,在傳達器上按下一級警報,彙報完逃脫人員的信息後就快速往6009號辦公室走去。

路上,6023囚室周圍的囚室裏,一個個身穿統一囚服的人或嘲笑或激動,警務員走得重壓加身。

“嘿!”健碩的雙臂猛地砸向玻璃,震動吓得警務員渾身一顫。

彪形大漢哈哈大笑,若非有玻璃攔着,警務員生怕他下一刻就沖出來将自己捏死。

“放老子出來,老子可以幫你抓到他,在老子眼皮子底下逃脫的,不比你們查監控來得快?”

對彪形大漢的話嗤之以鼻,警務員不再停留,快步離開。

“咚、咚、咚、咚。”

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彪形大漢為首,所有囚室裏的人開始敲砸玻璃,聲勢浩大。

即使知道那玻璃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但依舊給警務員增加不少心理壓力。

那為了監控方便的玻璃囚室,此刻也讓“犯人”逃脫的消息不胫而走。

6009號辦公室內,封駁之口袋裏只有出現緊急情況才會震動的警報器響起,沒想到從牢房消失的正是他剛翻完資料的許為次。

封駁之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剛開門便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封隊……”

“我知道,”封駁之打斷,“去監控室。”

監控室。

十二米的層高,滿滿當當列了一牆顯示器,46×82,總計3772塊,而室內卻只有一個看着恹恹的少年坐在皮椅中。

“應晃,6023的監控顯示器是哪塊?”

被喚應晃的少年眼皮都不擡,嘴裏含着蛋糕勺子,手指往左上角指了指。

清楚應晃的脾性,也沒指望少年下次看到異常情況及時上報,封駁之繼續道:“把時間調到犯人逃脫前的時刻。”

應晃照做。

監控器顯示,6023號的犯人在早上八點出現昏迷症狀,這是已經被發現并報備好的消息。

以快進×32的速度,視頻很快就播到案發當口。

昏迷後第四個小時,即中午十二點,沉沉躺着的許為次身子一顫,整個人原地消失。

“倒回,”封駁之靠近屏幕,“放慢播放速度。”

畫面放慢後會發現,許為次不是突然消失,可以看見他陷進床榻直至全部沒入的過程,無視了實體存在的物質。

“難道說……”

封駁之立刻指着七八九層的監控,“把6023室下方房間的監控調出來。”

在每個監控裏都能看見一個快速下墜的身影,按監控時間來看,每往下一層時間會晚零點幾秒。

途中也有其他障礙物,但都仿佛沒有實體的幻影一般,許為次就這樣毫無阻隔地下墜,直至離開監控範圍。

“這是在昏睡期間覺醒了異能?”封駁之沉思,“能找到他最後的位置嗎?”

應晃搖頭,啞着聲音道:“沒有,要麽在沒有監控的最下層垃圾場,要麽……”

封駁之蹙眉。

異能剛覺醒是會出現這種無意識觸發的情況,若是許為次最後落在垃圾場還好,要是再往下,怕是就難辦了。

“我先去垃圾場看看,”封駁之将擱在手臂上的西裝抖開,“你在這看着,有異常情況呼我。”

“是,”站在封駁之後面的警務員大聲應道。

由于時間緊迫,封駁之走了特殊通道。

還未挖鑿整齊的岩壁凹凸不平,其間縱橫交錯,即使已經走過千遍萬遍,沒有特配的指示地圖封駁之依舊難以找準方向。

這裏有幹擾磁場,不僅電子産品無法使用,人的方向感也會歸零。

洞中碎石飛沙,被封駁之踩過的地方泥土凹陷皲裂 ,整個人敏捷如飛禽,遇見溝壑時腳步後撤,随之躍起。

衣衫簌簌翻飛,渾身的筋肉如虬,線條流暢。

轉眼人已在對岸。

出了洞窟,封駁之腳步半點不慢,直接朝着一個方向急奔。

深褐色的眼瞳中浮光掠影,憑借着自身能力,只要離開洞窟,在小範圍內鎖定許為次的位置對封駁之來說不是難事。

封駁之使用能力的那一刻便發現了許為次,對方沒有移動,就在垃圾場的中央。

穿過金屬門,垃圾場近在咫尺。

即使距離較遠,封駁之仍能看見垃圾堆上躺着的男人,與周圍雜亂無章的垃圾相比,他那看起來竟有些幹淨整潔。

廢棄的金屬部件規規整整擺了一片,其上蓋着一件還算幹淨的廢舊衣物,而許為次正安靜地躺在上面。

雖然沒有造成最糟糕的情況,但怎麽這麽湊巧就停在了沒有監控的垃圾場?

封駁之翻動了一下許為次,發現對方身上沒有任何撞擊産生的傷痕,就連身下物品的擺放都像是有人特意鋪的,還鋪得認真又舒服。

在探查範圍內沒有其他氣息,許為次也沒有蘇醒過的跡象。

“呵,你身上的謎題可真是多。”

封駁之冷笑,上前拉起昏迷中的許為次。

對于身體素質已非常人的封駁之來說,一個人的重量甚至達不到熱身的水平,但懷裏的許為次卻異常得輕,這重量遠低于一個正常偏瘦的男性,甚至低于小體重的女性。

封駁之不确定地颠了颠。

懷中的許為次因晃動,頭偏向了一旁,露出精致瘦削的鎖骨,白得晃眼。

封駁之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

而且為什麽是公主抱?

忍下心頭竄起的無名怒火,良好的修養讓封駁之沒有直接松手,單臂用力,将許為次扛上了肩頭。

在複述時,封駁之刻意隐去了這一段。

但聽到是封駁之将自己送回來之後,許為次道了謝。

身後牆壁泛黃的白襯得男人皮膚像是透光骨瓷,幹淨得不染塵埃,即使每一個動作都自在懶散,但一直筆挺的脊柱卻透露着教養與氣質。

忽略場景,仿佛是貴族家的小少爺,不達眼底的謝意都像一種恩賜。

封駁之覺得這一幕是這麽刺眼。

即使有着一幅好皮囊又如何,內裏不也只是一團腐爛發臭的靈魂。

“你知道嗎,你在這很有名。”

封駁之很想看到那張向來平靜的面龐不複淡然。

手指夾在書籍看到的那頁,封駁之放下一直交疊的右腿,“不少人說,不動要塞新來了一個犯人,漂亮孱弱還記憶全失。”

“有人看見他白皙的後背紋着文身,像那沾染污穢的雪色,讓人不禁想要碾碎踐踏。”

以一種拙劣的方式宣洩怒氣,封駁之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态。

而許為次仍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樣,笑得幹淨純粹,“包括你嗎?”

“呲啦”一聲。

椅子被封駁之起身的力量撞翻在地。

玻璃上倒映着封駁之的臉,驚詫、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這座要塞從來不乏樂趣,人與鬼,都是一個樣。”

像是沒看到封駁之的臉色,許為次靠近玻璃,面對面站在封駁之眼前。玻璃潔淨到仿若無物,讓封駁之産生一種對方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觸碰到的錯覺。

“你聽過一個故事嗎?”

許為次眸色晦暗,褪去所有情緒的眼睛像無波深潭。

“槍響了。”

“神明問道:‘你們看見是誰開的槍嗎?’”

“小醜将真相埋在紫藤花下;女祭司按下黑犬的頭顱;教皇将屍首挂在權杖之上;隐者搖頭慢慢背過身子。”

“只有愚者跳出來大喊:‘我看見了!’”

“于是,槍又響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封駁之隐隐不安,他覺得許為次和之前相比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上具體是哪裏。

“我想跟你做個交易,先別急着拒絕,”知道封駁之讨厭自己,許為次抛出了一個對方無法放棄的鈎子,“我可以幫你殺掉一些,你希望消失的人。”

“我希望消失的人?”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封駁之拿書的手都不由收緊了,但更讓封駁之難以接受的是,明明直接甩手走人就好,但嘴裏卻不由吐出了質疑,“你一個自由受限、自身難保的人,你覺得你哪裏來的資格?”

說是質疑,更像是擔心對方做不到,封駁之一直以來自诩的原則隐約有些動搖。

“不用離開這裏,”許為次背靠玻璃,“我可以讓他們悄無聲息地死在睡夢中,借助游戲副本。”

封駁之心頭震顫,“沒有人能掌控游戲系統的選擇,要塞到現在都沒有研究出對抗辦法,你怎麽證明你可以?”

“這不是我原本的房間吧,雖然陳設布局完全一致。”

許為次突然轉變話題打得封駁之措手不及,一時沒控制好表情,眼神閃爍了一下。

除了少數人參加過較多次游戲,得知了不同層數的情況外,其實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不動要塞有好多層。

這就是為什麽第一個副本裏朱晨陽等人只說了區,沒有問層數,因為在他們眼裏,不動要塞只有一層。

不動要塞之所以設計多層,不光是為了管理、分類方便,還因着資源有限,無法将某些物質安置在每一層中,所以只能物盡其用,集中在某些地方某些樓層。

這種物質被稱為“翀玉”,極其稀少,而且每塊的效果不同,有些翀玉能在一定範圍內致使覺醒者的異能失效、有些能夠封印覺醒者的異能、有些則能阻隔異能探查。

總而言之,每塊都對異能有着負面的克制作用。

而覺醒異能的許為次顯然不适合繼續待在原本的普通牢房裏,不然下次可能就不是掉到垃圾場了。

“味道、濕度變了,以及我留在玻璃上的指紋也沒有了。”

許為次眉眼彎彎,看得出心情很好,不同于之前禮貌疏離的笑容,這個笑容像初雪融化般帶着暖意,“不過還是感謝你們把我的舊床搬過來了,有些睡習慣了。”

意識到自己跑題了,許為次拉回話題,“今天晚上前,你的下屬應該就會把最近進入游戲的人員詢問記錄帶給你,你可以在看完記錄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跟我談下去。”

許為次看起來相當自信,都不等封駁之回答,便躺回了床上。

“我有些困了,你自便,”許為次打着哈欠,随意揮了揮右手,不說話了。

留下封駁之盯着許為次的發頂沉默無言。

直到下屬過來詢問封駁之是否要幫他把倒地的椅子扶起來,封駁之才嘆了口氣說道:“不用了,”随即轉身離開。

封駁之離開後,躺在床上的許為次睜開了眼睛,眼裏一絲困倦也無。

“找到他。”

“找到她!”

“找到他找到她!!”

“找到他找到她找到他找到她找到他找……* ”

耳邊,嘈雜聲越來越大,豐繁的話語也趨向統一,凄厲尖銳的嘶吼幾乎穿透耳膜,洗腦一般引得頭腦脹痛。

找到誰?

許為次想要伸手揉一揉太陽穴,但舉起的手最後還是放下了。

沉默地用虎牙抵住舌尖,略一用力,鈍痛便傳輸到大腦。

舌尖滾落的血珠被許為次含在嘴裏,沒有嘗出鐵鏽味,也沒有嘗出血腥味,仿佛那只是無味的液體罷了。

“味覺,好像也衰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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