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目童子

第016章 目童子

袖子裏的手指握緊又松開,如此反複。

潘以凝終是睜開眼睛,烏黑的瞳仁平靜清澈,“傻孩子,”手指點上潘幼柏的額頭,“許為次是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嗎?”

潘幼柏默然。

小時候的潘幼柏有一定的社交障礙,對潘以凝相當依賴,所以即使是不喜歡的聚會還是會央着潘以凝帶他一起去。

一群人聚在一起時,關系親疏會在不經意間借由小團體展現出來。

潘幼柏除了潘以凝弟弟這個身份外,與其他人毫無聯系,盡管姐姐多加照拂,但仍有落單的時候。

彼時潘幼柏與許為次還不算熟識,但作為在場唯二認識的人,潘幼柏視線下意識往許為次那飄了一下。

許為次正在和人聊天,但仿佛心靈感應一般,轉過了頭。

輕輕從嗓子裏擡了一個音,“嗯?”

是很自然、溫柔的詢問之意,及時的仿佛對方一直在關注他一般。

回家時,潘幼柏對姐姐說:“好神奇啊,那時他像姐姐似的。”

盡管沒頭沒尾,但潘以凝卻清楚接收到了潘幼柏的意思。

“因為他叫‘為次’啊。”

“什麽意思?”潘幼柏想問的不止是姐姐這句話的意思,還包括着“為什麽姐姐總能聽懂他的話,他卻總是聽不懂姐姐的話”。

潘以凝靜靜看了潘幼柏一會兒,才将在心裏修飾好的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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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管嘴上怎麽說,愛與不愛總會在各種地方暴露出來。他的爸爸媽媽給他取名‘為次’,‘次’有不好的、欠佳的、質量低的,也有第二的意思。”

潘幼柏眨巴着眼睛。

“就像你是茁壯成長的幼柏,我是用以澆灌的水流,但甚至在很久之後他們才發現,兩點水的‘凝’原來沒有液體的意思,這時他們有點後悔,後悔沒有查字典來确定我的‘定義’。”

潘以凝漫不經心的笑容,像鏡面上的裂痕,難說無傷。

“我們這種人啊,最擅長察言觀色了。”

陷入回憶的潘幼柏有些恍惚。

他之所以想起這段,是因為這段是潘幼柏對許為次印象加深的開端,但随着記憶延展,潘幼柏開始手指發冷。

畫面微閃,但很快恢複,像強大的系統板正了出錯的程序。

內容開始跳轉。

某天深夜,潘幼柏煩躁地翻着案卷,仿佛左右翻轉那些信息就能明晰地印進大腦。

一個、兩個、三個……

受害者身上的傷痕、侵犯的痕跡、知情人的描述,雖然只是文字,但不知為何潘幼柏特別惡心。

他想起了那個在看守所裏笑着的男人,一臉的戲谑與嘲弄。

嘲弄制度、嘲弄受害人、嘲弄作為辯護人的他。

潘幼柏不是原告代理人,他就是坐在欄杆後面那個人的辯護人。

一個由法院指定承擔法律援助義務的律師。

身旁放着的是還未幹透的西裝外套,上面還有些許黃色污漬,那是回律所時,在樓下被受害人母親扔的雞蛋。

潘幼柏嘗試清洗,但污漬接觸清水,反而暈得更大了。

潘幼柏用手支着額頭,看不進去時就開始默念:應該,這是我應該的,這是責任、是人權、是維護、是秩序、相适應、罪責刑……

手邊的電話震動,潘幼柏遲緩地擡頭,在看見上面的名字時心裏微微一顫。

“姐姐,怎麽了?”

潘幼柏語調帶上了期冀,每次、每次姐姐都會很快發現他的不對勁。

“幼柏,”仿佛被木炭烙啞的嗓音,極盡狼狽和苦楚。

“你在哪?”在說話的同時外套已經抓在手上了。

這個情況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了,因此潘幼柏沒有任何廢話和猶豫。

那邊報上地址。

關完燈的潘幼柏剛準備走,又折回來将外套放下,把桌上成疊的資料抱起。

時間已從早秋走到了深冬,寒風裹挾着濕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

潘幼柏打開車上的暖氣,确保一會兒姐姐上車迎接她的是足夠的暖意。

紅燈不過三十秒,此刻卻仿佛被拉長了十倍,周遭的喧嚣、閃爍的紅光、嬉笑的人群,點着方向盤的手指越來越快速。

再一個紅燈後,潘幼柏一眼就看到了街邊的潘以凝。白皙的雙腳赤.裸,早已被血跡沾染,身邊放着一個嬰兒車,手上還抱着個孩子。

潘幼柏下車後立馬将車上常備的羊毛毯蓋在潘以凝身上,一手接過孩子,一手拉過嬰兒車。

無比熟練。

潘幼柏沒有詢問,甚至沒有開口,反正問來問去、說來說去什麽都不會改變。

兩人就這麽一直靜默地回到潘幼柏家裏。

潘幼柏知道潘以凝定然沒吃晚飯,在她喂完孩子将其哄睡後,把一碗面放在了床頭櫃上。

室內燈光泛黃,給人暖洋洋的感覺,幹淨的毛巾、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早已放在床上。

新換的雪花絨三件套柔軟蓬松,那是潘幼柏特意為潘以凝準備的,包括這間打理整潔的客房。

白色的短絨上蹭到了灰塵與血跡,變得不再幹淨,潘幼柏蹙了下眉頭。

一直注視潘幼柏的潘以凝身體瑟縮,臉上有着緊張和惶恐。

惶恐?

對他惶恐?

他因姐姐的傷口而難過,姐姐卻怕血跡弄髒了他的床單?

潘幼柏忽然捂着眼睛大笑,水光沾濕掌心,笑聲像是胸腔內部回寰的哀鳴,“你在做什麽啊,潘以凝。”

“你為什麽這麽作踐自己啊,為什麽啊你告訴我,”潘幼柏雙手鉗在潘以凝的肩膀上,沒有控制力度,“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潘以凝支吾,甚至在這時還在注意音量,為了不吵醒熟睡的雙胞胎姐妹。

“他不是那樣的人,那是那樣?”潘幼柏咬牙切齒,“你是在為一個家暴的男人找借口嗎!”

“怎麽?他跪地,扇自己,哭着嚷着,于是不論多少遍你都會選擇原諒!”

那根一直緊繃的神經倏地斷了,“這種男人你都可以接受,那爸爸又哪裏讓你如此受不了?你又有什麽資格說媽媽懦弱?!”

潘以凝怔住,臉上的血色盡褪,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裏最後一簇火苗似乎在此刻滅了。

親近的人,最知道怎麽樣傷你最痛。

失落、緊張、害怕,所有的情緒都從潘以凝的身上抽離,徒留一身死氣。

“對不起,我看我還是離開吧,今夜麻煩你了,之前……也麻煩你了。”

潘幼柏一把攥住潘以凝的手腕,将其摁在床榻上,整個人都在發僵。

他開始害怕了,真的害怕。

潘幼柏知道姐姐的性格,很執拗,執拗到咬碎牙往肚子裏吞也從未服過軟。

他最不想、最擔心的是姐姐在聽見這些話之後對他失望,那樣下次出事就不會再找他了。

“我什麽都不會說了,你好好在我這裏休息好嗎?”潘幼柏跪在地上,雙手握着潘以凝的手,将頭緩緩抵在上面,“明天起床,什麽都好了,在我這裏休息好嗎?”

掌心裏的手指微微蜷曲,頭頂傳來一聲輕輕地、卻碎得七零八落地“嗯”。

深夜,潘幼柏還在整理案情,結果聽見隔壁傳來哭聲。

以為潘以凝到底是承受不住壓力崩潰了,覺得哭出來也好,至少放聲痛哭比以往悶在被子裏無聲的哭泣要好得多。

怕見到他後壓抑情緒,潘幼柏沒有過去。

結果那哭聲越來越大,還伴随着喘氣不順的哽咽,意識到不對,潘幼柏放下手中的筆,急忙跑到側卧。

潘以凝沒醒,像是被夢魇住了,淚水幾乎浸濕了枕頭,一口氣比一口氣短。

害怕驟然叫醒會有不良反應,潘幼柏小心地将潘以凝的上身抱起,一下一下輕撫後背。

潘以凝似乎醒了,又似乎依舊神志不清,呢喃着、呓語着。

“不是他、不是他,但是……是他。”

此後,潘幼柏不敢再逼迫潘以凝。

當初那一副快要碎掉、好似生機與朝氣盡數衰竭的模樣,讓潘幼柏覺得與其徹底潰爛還不如維持現狀。

之後很久,潘以凝都沒有找過他。

潘幼柏實在不放心,趁潘以凝上班時間偷偷去家裏察看,結果開門的是保姆。

保姆是一個月前應聘的,工作就是帶孩子做家務,而且對方說來家裏後就沒有見過男主人,還以為是單親家庭呢。

說話時保姆已經開始解圍裙,說潘幼柏來得真巧,今天是她上工的最後一天。

說到這,潘幼柏也覺得有詭異的地方。

其實從五個月前,也就是潘幼柏第一次發現潘以凝身上有傷開始,他就再也沒見過許為次。

每次想要讨個說法時都會被潘以凝攔下,那時他總認為姐姐是怕自己傷害許為次,為此他還惱怒了許久。

到底是做刑事律師的,腦海裏已經開始閃不好的畫面。

潘幼柏又去問門口的保安,保安也說好久沒見許先生回來了,夫妻倆當初是一起出去的,許為次雖然裹得嚴實,但保安還是認得。

許為次走路端方、身量高挑,很好認。

保安說之所以記這麽清楚,是因為實在裹得嚴實,很難不讓人多看兩眼。

打那天後許為次就再沒回來過,有一個月了吧。

最後一次潘以凝找他的時間就是一個月前。

其實潘以凝沒有一次正面、明确地承認過是許為次打的她,所以潘幼柏曾經懷疑過不是許為次。

但是很快這個假設就被排除了。

潘以凝雖然能言善辯,但很不會說謊,不光是不擅長,更是不樂意。潘以凝固守的原則,讓她很難為人圓滑。

若不是就是不是,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這已經是潘以凝在不想表态的情況下最明顯的承認了。

就在潘幼柏已經開始發散想象時,潘以凝主動打來了電話,一改之前頹廢苦澀之感。

電話裏潘以凝說再有幾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到時候全家一起吃個飯,說以後都不會有事了,讓他放心。

即使隔着電話,也能感覺到潘以凝的開心。

真的非常非常開心,語調都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連潘幼柏都被感染到了。

潘以凝甚至主動拍了身上的傷痕,舊的差不多已經開始結痂,也沒有增加新的傷痕。

潘幼柏的感覺很微妙。

但……只要潘以凝開心就好,不論姐姐是想繼續維持家庭,還是迎來新的重生,他都支持。

想到潘以凝喜歡瑞穗集團的人造寶石,潘幼柏特意買了他家最近發行的限量款斜挎包作為生日禮物,包上正中便鑲嵌着一顆。

這次經專櫃介紹,潘幼柏才知道這種人造寶石有其專門的名稱——綦漢那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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