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青粲

第017章 青粲

生日當天,姐姐的家門口,潘幼柏敲門的手緩了又緩,腹部的絞痛實在難以忽視,嘴裏泛着苦味,額角的汗不停往外滲。

為了不讓潘以凝察覺到異樣,潘幼柏拍了拍自己慘白的臉頰,終于有了點血色。

“扣扣。”

“來啦——”

大門很快被打開,姐姐探出腦袋,在看見潘幼柏時眉眼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見狀,潘幼柏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連疼痛好像都減緩不少。

“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中午直接去酒店就可以了呀,”潘以凝伸手接過潘幼柏手裏的袋子,“這是?”

“生日快樂,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

看見熟悉的Logo,就知道是哪家的東西,喜好被好好珍重潘以凝第一反應卻是委屈,心頭湧上很多言語,最後還是止住了傾訴的欲望,“前幾個月麻煩你了,這個禮物我特別喜歡。”

“不要說這樣的話,”潘幼柏沉聲,他從小到大給潘以凝添的麻煩簡直數都數不過來。

“哥……”往室內掃了一圈,“他不在家嗎?”

心裏有芥蒂,那個親切的稱呼倒是不想喚了。

“我中午去接他,他最近出差,不在家。”

眼神閃爍,聲量放輕,這是說謊的反應,但潘幼柏沒戳破,“姐姐,我中午有事,沒辦法陪你吃飯了,改天給你補上好嗎?”

潘以凝手掌撫上潘幼柏的臉頰,那句“你其實也很不會說謊”終究被咽了下去,“要注意身體,不要那麽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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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髒一燙,潘幼柏握住姐姐的手腕,“我知道了,接下來一定改。”

走時,潘以凝始終沒關門。

直到潘幼柏走進電梯,清亮的聲音響起:“幼柏。”

潘幼柏回頭。

文弱而清瘦的身形被光拉出長長的影子,潘以凝一般在光裏,一半在暗處。

即使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潘幼柏也能從聲音裏聽出“撥開烏雲見明月”的如釋重負與歡愉,“改天見!”

“嗯,改天見。”

電梯門剛關上,潘幼柏就貼着牆壁滑坐在地,手掌覆上腹部,企圖減輕那股燒灼感。

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一口鮮血直接噴了出來。

模糊的視線裏,電梯門縫投進光亮,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先生,先生你沒事吧?”

“打電話,快打120。”

“他又吐血了!!”

潘幼柏在昏迷前只覺得虧,他都決定一會兒去醫院了,就不能檢查完發現只是虛驚一場,然後給以為他不會去的姐姐一個驚喜麽。

急救車上潘幼柏意識不清,但仍能聽到醫護人員詢問家屬聯系方式。

由于個人習慣,潘幼柏的聯系人備注只有名字,沒有關系指向,置頂的還是合作夥伴,緊急聯系人則是助理。

顫抖的手指摁在手機側緣,電話便呼了出去。

等再次睜開眼睛時,潘幼柏人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了,看見身邊沒有潘以凝的身影反而松了口氣。

幸好。

電梯離潘以凝家實在太近,真怕被姐姐直接撞見,這段時間潘以凝太累了,他不想在今天破壞姐姐的心情。

就算有急救車經過,應該也不會往他身上聯想吧,等過幾天身體養好了,就跟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出事後第一個被聯系到的是潘幼柏的助理,李助理雖然是應屆畢業生,但處理事情非常老道,對上司心思揣摩得精準,沒有通知潘以凝。

手術雖然需要家屬簽字,但緊急情況下也可以朋友代簽,雖說有承擔責任的風險,所以李助理事先也與潘幼柏達成過協議。

若是危及生命、大事要事,李助理自然也不會隐瞞。

站在床邊,看着因禁食而顯得越發憔悴的潘幼柏,李助理開口道:“潘律,我覺得您最近情況不太對。”

李助理為人方圓皆可,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也不會掖着。

潘幼柏把手頭簽好字的文件阖上,略有些疲憊地窩進李助理早已擺放舒适、堆疊在背後的幾個枕頭裏,“怎麽了?”

之前去潘幼柏辦公室放文件時李助理有看見,應該是走得急,抽屜沒有完全合上,也不是故意窺探上司隐私,純純是視力太好。

“我看見您抽屜裏有舍曲林和奧氮平。”

奧氮平是一種精神阻斷劑,鹽酸舍曲林屬于抗抑郁藥,二者聯合使用對明顯焦慮、強迫症狀有顯著效果。

李助理大學主修藥理,研究生才跨考法律,所以對藥物用途還算了解,“您最近要不要休息一下?”

潘幼柏盯着文件封皮,近幾日時常出現在眼前的七彩光束又開始跳出來找存在感,四四方方的文件扭成了波浪狀。

突如其來的幻覺讓潘幼柏沒能及時回話,過了一陣才插科打诨:“這不已經在醫院了,想不休息都難。”

十二指腸穿孔,他也确實沒辦法立馬生龍活虎。

接下來幾日,情況并沒有好轉,不是身體上,而是心理方面。

事發突然,潘幼柏沒有随身攜帶抗抑郁藥,因為某種奇怪的心理,潘幼柏也沒有拜托李助理幫他從家裏拿。

出院後,律所罕見地收到上班狂魔潘幼柏的請假單。

潘以凝生日後沒有再給潘幼柏打過電話,只是時不時會發消息問他“還好嗎”。

放到平時,潘幼柏應該很快就會發現異常,但那時潘幼柏心情異常,加上心虛,總覺得潘以凝知道了他的病情。

所以總是岔開話題或者敷衍過去。

休息了半個月後潘幼柏狀态才逐步好轉,本想去看看潘以凝,卻又被積壓的工作和一宗大案搞得連軸轉。

等再聽到潘以凝相關消息時,竟是死訊。

停屍間裏,寒冷的空氣幾乎讓潘幼柏喘不上氣,仿佛躺在四四方方、逼仄格子裏的是自己。

已經消退的症狀又開始出現,潘幼柏仿佛能看見躺在案上的兩個小小身軀化成一灘膿水。

深紅色的液體無限蔓延開來,一雙雙血手拉住潘幼柏的褲管,身體開始下陷。

周圍有人在說話,他是怎麽回答的?

不知道。

停屍房網格上的編碼姓名等文字從紙張上跳下來,手牽手繞着潘幼柏轉圈,或清脆或渾厚的聲音在唱童謠。

有人勸他節哀;有人說許為次和潘以凝已經失蹤多日了,問他有沒有什麽線索;有人說雙胞胎是被活活餓死的。

他是怎麽回答的?

不記得。

停屍房外,潘幼柏四肢難以彎曲,像死後僵直,費勁地從兜裏掏出手機。

潘以凝發來的信息不多,最後一條是七天前。

“幼柏,你身體沒有什麽問題吧”“你要照顧好自己”“你還好嗎”“晚上早點休息”“我其實覺得自己挺幸福的”“好像有點累”“我可能需要好好睡個覺”“希望你永遠健康永遠快樂”……

每一句話平鋪在日常裏顯得那麽不起眼,但連在一起,像告別、像遺言、像依戀、像不舍。

心髒掠過某種怪異又奇妙的感覺,難以言喻,仿佛燒紅的鐵器不斷碾壓,令胸腔內稀薄的空氣沸騰,擠壓着叫嚣着,即将炸開。

一場還未敲定的苦難,僅僅只是猜測都讓人站立難安,潘幼柏從不懷疑,自己是萬物刍狗中的一員,但還是想要求乞那一絲可能,莫要讓那苦難接踵而至。

但當一個月後,再次站在停屍房的潘幼柏不再像第一次那般錯愕,平靜如一潭死水。

陪同人員想安慰,卻不知從何起頭,只是敏銳地捕捉到潘幼柏在看到姐姐屍體時,眼裏一瞬間閃過的神色。

像是經年噩夢成了真,又像諸事落定、萬般平常。

深夜,大雨滂沱。

有人看見雨霧裏站着個渾身冷硬的黑衣男人,沒有打傘,幾乎要融進夜色。

好心人舉着傘上前,還沒開口就被* 男人沉寂的目光逼停。

潘幼柏轉了轉手腕,袖口反射出的莫名銀光下一刻就讓持傘的女孩白了臉,努力維持表面的鎮靜,快步離開了。

他沒想吓到那個女孩。

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應該死在哪裏才不會給人添麻煩,才不會讓自己的血弄髒房東的地板、環衛工人打掃幹淨的街道、別人的眼睛。

潘幼柏不是最近才開始吃抑郁藥的,要比這早很多。

若說一家子還住在一起時,母親僅僅稱得上絮叨,但當韓雪蠶的身邊只剩自己時,潘幼柏才切實體會到了什麽叫掌控與占有的欲望。

大到幾點回家、和誰說過話,小到第幾秒回應韓雪蠶的呼喚、在飯桌上多看了哪盤菜一眼。

潘幼柏一直在想,母親是一直有病,還是因為他才患上了病,若是後者的話,是不是說明有問題的是他。

他才是帶來災禍與不幸的源泉?

潘幼柏擡頭,往常總是亮着暖光的窗戶始終浸沒在一片黑暗裏。

再也沒有人會于泥潭裏将他拽出了。

潘以凝的死亡,讓潘幼柏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了所有親人。

握刀的手冷得毫無知覺,不知是被這四月早春的綿雨卷去了溫度,還是順刀刃流下的熱血涼了他的內裏。

只是遲鈍的念頭閃過:真是場好雨,會沖刷幹淨他留下的污漬。

一夜靜立,人快塑成了一尊石像,寒濕由內透到外。

都說死者魂魄會于頭七返家,思及此,潘幼柏忽然有些驚慌和焦躁,他還沒給姐姐準備一頓飯,然後還要回避。

對,睡不着也要躲進被窩,若是讓魂魄看見家人,會令亡者記挂,便影響了投胎輪回。

他不能髒了這片地。

還未移動,螞蟻噬肉般鑽心的癢與麻就爬上了雙腿,骨節咯吱作響、陣陣酸楚,潘幼柏差點跪下。

強撐精力,潘幼柏大步朝回家的路走去。

這般癫狂且自欺欺人的念頭,竟是全然忘了那具泡脹潰爛的屍體如何也不像剛剛死亡的模樣。

潘幼柏回到家,開始用冰箱裏的食材做飯,做好也不吃,就那麽整齊地擺在餐桌上。

然後回屋拉開床頭的櫃子,在一堆藥瓶中翻找。

還是睡着保險,躲起來不夠虔誠。

大把的安眠藥倒在手上,潘幼柏停頓,又從指縫間漏走多餘的,只剩合适的藥量。

七天,潘幼柏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做飯,每日把舊的飯菜倒掉,再做一份新的擺在大理石桌上,自己也不吃。若是感覺身體承不住,便在廚房吃幾片餅幹,然後接着睡。

對潘幼柏而言,不過是當下結束和七天後結束的區別而已。

但是一個插曲打亂了潘幼柏的計劃。

等潘幼柏踉跄着沖到派出所門口時,許為次正在被轉交給門口的警察。

他垂着頭,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嶄新且舒适,雖然下巴上有青黑的胡茬,但整個人看起來很是平和。

這番整潔與躺在停屍房那具遍體鱗傷、慘不忍睹的屍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許是潘幼柏的樣子過于駭人,值班的民警将其攔下,潘幼柏雙手越過民警,妄圖抓住什麽,“是你嗎,你告訴我是你嗎?!”

“是我做的。”

許為次盯着潘幼柏,字字戳心、毅然決然。

全身的力量慢慢流走,潘幼柏緩下掙紮,難以置信地看着許為次被帶走的背影,忽覺可笑。

他沒說什麽是你嗎,因為他問不出來那幾個字,或許潘幼柏還帶着逃避抑或是些許期待,只是現在,什麽想法都被擊得支離破碎了。

晚上,潘幼柏窩在沙發裏,手中拿着銀色的餐刀比劃。

他本來就偏瘦,這幾日的食不果腹讓他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潘幼柏忽然想起那個扔在他西裝外套上的雞蛋。

他當初理解但不認同,如今更加深刻地理解,卻依舊不認同。

冤有頭債有主,是了,債有主……

想得出神,手上的餐刀從指間滑落。

潘幼柏下意識伸手,在手指碰到之前,餐刀便已懸在了半空。

有什麽東西自心口鋪開,潘幼柏一勾手指,餐刀便乖順地躺回掌心。

潘幼柏靜坐了許久,去收拾了桌上的剩菜,又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洗了澡、刮了胡子,挑出明天要穿的衣服,熨燙平整後挂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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