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翠缥
第018章 翠缥
看守所內的燈光煞白,致使空間上下割裂感極強,陰影像是沉澱,全部淤積在下層。
圍欄隔開的許為次垂頭不語,瘦弱的體格和落肩的頭發讓他越發女相。
“還以為你同意委托是想開了,這咬死牙關不打算說是在幹什麽?”
潘幼柏語氣與以前一般無二,一身筆挺的西裝,局外人似的履行着職責。
“勸你還是說說得好,我知道你抱着什麽心态。”
許為次緩慢地擡頭,在視線即将觸及潘幼柏前又低了下去。
“你知道嗎,疑罪從無,所以在擔心自首坦白會給你減刑前,你最好擔心一下案情不清會讓你的願景落空。”
許為次指尖一顫。
說話時,潘幼柏的筆尖在紙上畫出一條力透紙背的斜線,收尾前筆鋒顫抖,線條亂成了一團麻。
“你大可放心,律師沒那麽大的權能,不能在法庭上巧舌如簧便為犯人洗去罪孽、從輕判處,金牌律師也不例外。”
圍欄投下的陰影一格一格印在紙上,潘幼柏便細細沿邊描着,像小時候把課本上包口的文字塗黑似的,“一分罪一分罰,我們實際的作用只是讓一分的罰不要變成兩分,也不要變成半分。”
“我堅持程序正義,只是對我而言,那是走向結果正義‘最寬’的道路。若是不能保證公平,讓無辜者含冤,讓惡極者脫罪,那是權利的傾斜,也是我們的無能和失職。”
潘幼柏欺身,白色的光帶落到臉龐上,眼中晦暗不明,“該你死的你說不說都得死,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增加別人的工作量。”
話至此,許為次也終于開了口。
他能從潘幼柏眼裏看到濃烈的恨意,一種被平靜裹挾住的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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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平靜讓許為次首次感受到,有的人真的與衆不同:不因感情影響判斷;不因私事混亂公務;不因情緒阻斷邏輯。
幾日後的法庭上。
面對公訴人拿出的證據,潘幼柏一一質證,“關于證據三,死者傷口呈撕裂狀,齒痕清晰,但尺寸過大,與人齒明顯不吻合……”
潘以凝左側肩頸有一處巨大的傷口,傷及頸動脈,失血過多是明确死因。
法醫鑒定結果是撕咬傷,給出的兇器預設是類似于大型貓科動物的牙齒,例如獅子。
痕跡明晰,沒有類似于兇器來回進入和用力不夠的情況,也就是說咬合的力度很強,絕不是人類可以不借助外力達到的水平。
在兇器尚未找到的情況下不好判斷殺人手法,單憑許為次本人的石膏模型一說難以成立。
“而證據四,七裏巷的監控覆蓋範圍不夠,僅有的監控記錄中有拍到死者潘以凝的身影,但一次都沒有拍到被告許為次,缺乏犯案經過,甚至無法拼湊出前因後果。”
調查過程中,警方在七裏巷發現了一處租住房,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房屋破敗,所以租金便宜,手續也是粗略帶過,以至于查到這花了很多時間。
但是能夠确定租住人是潘以凝和許為次二人。
房間內陳設簡單,但一座足有兩米高三米長的鐵籠相當惹眼。
鐵籠內全是刮痕,籠外還有血跡殘留。
圈養野獸這個觀點早在最初就被兩方否定了,不現實。不論是野獸從哪來、抑或無一人發現,證實不可能的線索一大堆,證明有可能的線索除了一個巨大的傷口外,一無所有。
“證據五,死者潘某确有被家暴的痕跡,但是雙胞胎姐妹除了死因之外,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過往也沒有受到過損害,說明被告人許為次對雙胞胎沒有殺人動機、主觀惡意,而且不能排除被告當時人身受限……”
“法官,”公訴人提出異議,“我們在籠外提取到的血液經過檢測,确定是被告的血跡,而且在籠內提取到多枚死者的指紋。”
簡言之,人身受限的應該是死者潘以凝,而非被告許為次。
最後,沒有證據證明,也沒有理由解釋許為次不歸家照顧雙胞胎姐妹是因為有不得已的原因。
一審結束沒上訴,死刑複核,宣判死刑的那刻,許為次松了一口氣。
反觀潘幼柏的神情,不像如釋重負、大仇得報,也不像痛心疾首、為其無辜。
只是庭後摘掉了胸前別着的那枚律師徽章。
臨走前回頭看了許為次一眼,勾起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少了年少的無憂無慮,多了很多……公式化的客套。
回到看守所的許為次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
今晚便是最後一晚。
夜晚的看守所實際上并不寂寥,多人一屋導致呼吸、鼾聲、磨牙此起彼伏。
還有一個人靠坐在門邊,是負責晚間監視的。
蜷縮在床榻裏,許為次的右眼皮不停跳着,一種玄之又玄的預感讓他一直在等着什麽。
以至于晃眼間,周圍的景色突變,許為次都沒有太大的情緒變換。
一個貼合許為次身形的人偶代替許為次出現在看守所的床上,悄無聲息地,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覺。
而許為次本人卻被拘在了一輛小轎車的後備箱,目光迎頭撞上潘幼柏。
後備箱狹窄逼仄,許為次保持蜷縮的姿态不動,而潘幼柏手撐着車蓋,見許為次既不驚訝、也不掙紮,輕輕笑了一下,蓋上了後備箱。
沒有限制許為次的四肢,也沒有解釋。
車子快速且平穩地開着,能聽到濁浪蕩蕩,聲音逐漸放大。
許為次知道目的地是哪。
後備箱再次被打開,潘幼柏一把拽住許為次的衣領,毫不留情地将其甩到地上。
江邊水天昏黑一色,水也似墨、天也似墨。
“再問你一次,是不是你殺的?”
許為次沒想到對方如今還會再問他一遍,他也想有別的回答,但很可惜。
“是。”
“好,好,很好。”
潘幼柏一連說了好幾個好,才從兜裏取出匕首。
冤有頭債有主,安樂死太過仁慈,潘幼柏覺得許為次不配,自己也不配。
潘幼柏忽然身子踉跄,倒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許為次神色一閃,徑直起身,走到了莫名昏迷的潘幼柏身邊,拿起了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
現在許為次站的地方,便是潘以凝屍體被發現的地方。
許為次擡手,将匕首架在了脖頸旁。
一般人由于恐懼,自殺無法做到下手果斷,所以常有人好幾次都沒能破開血管。
但“許為次”手下毫無遲疑,不是借鋒利割開,而是将刀刃深深壓進肉裏。
只消須臾,鮮血便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沾濕了雙手。
但手指只是微微調整姿勢,減輕滑膩感,刀刃仍在一點一點、從左到右地移動。
那般緩慢地移動,痛感不下淩遲。
生理性淚水蜂擁而出,“許為次”跪倒,匕首“哐當”一聲砸在江邊突起的青石上。
脖頸上的傷口之大,從正面看幾乎像是被割斷。
口裏大股地吐出血水,“許為次”脫力地躺倒在地。
沒想到比起疼痛,無法遏制的冷意幾乎吞噬掉“許為次”的意識。
在巨大的痛苦和附身者生機地快速流逝下,潘幼柏被強制踢出許為次的身體,回歸本體。
倒在轎車旁邊的潘幼柏猛地吸氣醒來,跪在地上劇烈咳嗽。
而找回身體控制權的許為次下意識捂住流血的脖子,溢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嗚咽,看向潘幼柏。
眼中的人影變成了模糊的色團,許為次慢慢松開手,任由鮮血噴湧。
潘幼柏好半晌才找回真實感,倚在車前蓋,顫着手拿出煙,點上。
透過煙霧缭繞,一切都像夢一樣。
從他自己覺醒了奇怪的能力後,潘以凝死亡的真相便在腦海裏有了個雛形。
如今的潘幼柏,就算許為次在他面前化作野獸咬破他的喉管他都不會驚訝,但許為次毫無作為地等死還是讓潘幼柏心情煩躁。
所見、所聞,無一不在告訴潘幼柏,眼前的人馬上就不行了。
喘息聲從急促變成平緩,慢慢微弱到不可察覺,最終歸于寂靜。
潘幼柏上前探了頸側脈搏,又搭上許為次的手腕,最後慢慢傾身,将頭靠在了許為次的胸膛上。
一片死寂。
潘幼柏不言不語,将許為次抱起,走向江面。
四月下旬,但江水還未回暖,寒意針刺一般紮進皮肉骨髓,潘幼柏哆嗦着,憑着一股執念繼續走着。
潘以凝以前說過:單論倔勁兒,潘幼柏其實不下于她。
水流淅淅瀝瀝在耳邊交響,腳下被沖得站立不穩,潘幼柏索性松了手也松了勁力。
渺小的身影頃刻被墨色吞噬。
畫面外,木框中央變成了純黑色,陬月訝然地看了看空中又看了看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許為次。
還沒說話,木框居然又開始閃出畫面:
潘幼柏睜開眼睛,純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的味道都在告訴他自己身處何處。
病床旁,一個身着唐服的年輕男人吊兒郎當地倚在床頭櫃旁,手裏拿着一張紙,正在折千紙鶴。
聽見床上的響聲,漂亮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地将最後的工序完成後,男人才擡頭。
純黑的皮夾攤開擺在潘幼柏面前,“這是我的證件,很高興認識你,潘幼柏。”
特殊人群監管所
沈彧
30301123
“沈、彧,”證件上的名字雖然是個偏門字,但潘幼柏還是認識的。
“哎,”盡管對方只是随嘴一念,沈彧還是樂呵呵地應了一聲,“還以為你會先問什麽叫特殊人群呢,我知道你可能有很多疑問,不過這需要慢慢給你解釋,等回到……”
“你們在江邊只找到了我嗎?”
沈彧将千紙鶴的腰身整理得圓圓鼓鼓,放在了床頭櫃上一堆折紙作品的中間。
“是的。”
象征覺醒者的紅點在地圖上亮起時,就孤零零一個在江邊地區閃着。
沈彧到時,潘幼柏便渾身濕透、氣息微弱地趴在閩良江堤岸上。
“只有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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