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言相心結
20、言相心結
◎ 前朝內廷都知道,言相終生未娶,在他府裏,藏了個活死人。◎
江窈爬上齋舍後方的矮樹,攀着樹翻過院牆,順着後山的小道往山下跑。
從後山到洞天湖可以少繞一段路,這會恰是日沉西山時,若她跑得快一些,定能趕在天黑之前回來。
雖心知肚明,自己這是意氣用事。
可當衆人皆用質疑嫌惡的目光看向她時,前世落水那一日被世家子弟們輕視嘲諷的感覺又如附骨之疽般湧現。
就像柔姨因不敢面對三叔而拒絕求他解毒一樣,她也是凡胎□□,明知此時去洞天湖不妥,卻還是為了争一口氣而赴險。
被誤解的滋味,實在叫人坐立難安。
埋頭直往前沖,山路上寂靜,她心中恐懼,一直安慰自己,快了、快到了。
不知不覺,太陽已不知何時墜入群山後,暮色似一雙大手,從天際圍了過來。
她不停不歇,累了就慢下步子,緩過來後又繼續小跑起來,總算在最後一絲日光被老天爺收回時,趕到了洞天湖邊。
書袋,還好端端地在那。
江窈快步過去,如沙漠饑渴的旅人擁抱綠洲那般,将書袋抱在懷裏。
方才一番疾走快跑,此時雙腳還尚有發抖的感覺,她顫巍巍坐下來,去查看書袋內側的暗兜,果然那件湘色小衣還在。
一直提着的一口氣卸下來後,壓抑着的委屈伺機而動,江窈鼻子一酸,捧着這件小衣放聲哭了出來,重活一世,她好像并未變得更強大,只是多了一段安穩的孩提時光。
邊哭着邊将小衣謹慎地放回暗兜裏,背起書袋要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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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才留意到,天已全黑。
她之所以還能依稀看得到東西,是因為有明晃晃的月亮懸在頭頂。
環顧周遭,這才感覺到恐懼。月光下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巨蟒匍匐穿行,溪流周遭的環繞的群山在月夜下變得近乎一模一樣,這才是最要命的一點——
洞天湖周圍的山呈環狀排布,在白天尚可辨別方向出各座山的不同。
但到了夜間,各個方向看上去都是一樣的,根本分不清哪兒才是通往青雲山方向的!
想起來溪流是由東側山頂流下的水彙聚而成,只要辨出那一座山,就可以找準方向。
用這個法子,她沿着定下來的方向往山口走,可越走山路越陡。
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山林,江窈無助地發覺——這回真的迷路了。
山間不時有飛鳥掠過,在月色下更顯詭異,偶爾黑黝黝的樹叢中傳來一聲鳥獸嗚啼聲,把她吓得渾身一抖。
是該繼續摸黑往前,還是停下來等待?
言時一定會來找她的。
然而此時前世記憶趁機竄了上來,江窈突然不太敢确定。
上一世。
十一歲那年,也是一樣的月夜。
她和長生哥哥商量好了,一起連夜逃出,過去兩年他們一直在留意,總算發現了可乘之機。
每日看守牙山村的人都不一樣,挨家挨戶輪着來,姜叔作為村裏人,自然也是要的。
這一夜是姜叔值守山口。
夜深時分,江窈和長生爬起來,在珍嬸睡覺的屋外上了鎖,悄悄翻過牆,到了山口。
江窈跑到出口着急地呼喊着姜叔。“爹爹、爹爹!不好了,家裏出事了!”
姜叔正守在山口打盹,聞聲驚醒了,慌忙跑過來,“閨女,出了什麽事?”
江窈帶着哭腔說,“珍嬸……珍嬸吐血暈倒了,長生哥哥正在家裏照顧她。”
姜叔一聽,霎時間六神無主,想也不想就拔腿随江窈往回走。藏在暗處的長生伺機出現,從身後将姜叔撲倒,江窈則趁機把手裏的布團塞到姜叔嘴裏。
向來老實巴交的姜叔不敢置信,睜大眼看着眼前的兩個孩子。他雖是個壯實的莊稼漢,但被從背後襲擊,又是兩個人合力,防備不及,終究被這兩個孩子捆住了。
長生拉上江窈,朝被捆的姜叔道了句抱歉,随後二人穿過山口的縫隙,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切還算順利。
他們成功跑出了困住自己三年的大山。
江窈熱淚盈眶,她不争氣地哭了出來,長生眼眶亦是同紅,握緊了江窈的手。
摸着黑好不容易穿過一座山頭,牙山已被甩在身後,眼看着噩夢即将結束,江窈難免放松了警惕,忽然腳下傳來一陣鈍痛。
低頭一顧,自己不知何時踩到了獵戶放在此處的捕獸夾,所幸只是木制的,她沒被傷及皮肉,但眼下腳踝被困住了無法動彈。
前頭的長生聽到江窈痛呼,上前查看,兩人試圖合力将捕獸夾掰開,然而這捕獸夾分外結實,另一半又深埋地下,想拔|出并非易事。
長生看了看四周,都是些低矮的灌木從,只有前方幾丈開外有幾棵小樹,“妹妹在這等着,我去折根粗些的木棍,将這捕獸夾挖開。”
“那你快些回來,我一個人害怕……”江窈攥着長生衣角,帶着哭腔道。
“嗯,放心吧。”長生摸了摸她的頭發。
然而江窈沒等到長生回來。
他方離去片刻,遠處就有人聲傳來,她吓得猛地拔腿試圖從捕獸夾裏掙脫,然而把腿都磨破皮了也徒勞無功。
長生最終有去無回。
江窈無助地蹲在原地,雙手抱膝嗚咽着,從未有一刻感到這般無助,命運的五指山黑壓壓覆壓下來,卻無從逃遁,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人聲漸近,江窈驚慌失措地回頭望,待看到走在前頭的姜叔身影時,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這邊言時和郭易舉着火把來到洞天湖邊,卻看不到江窈人影。
他心中猛地一沉,群山如環伺的巨獸籠罩上空,月夜下尤為陰森可怖,前一世那痛徹心扉的感覺再度襲上心頭。
那時他還是江窈的長生哥哥。然而那一夜過後,連他自己也無顏再提起這個稱呼。
那夜,他正在周圍尋找能撬動捕獸夾的木棍,忽聞山後有雜亂的人聲,意識到是牙山村的人追了上來,言時忙往江窈的方向跑回。
走出幾步後,他頓住步子。
此番好不容易逮着機會逃出來,如今已是打草驚蛇,往後再想出來怕是更難。
他被拐時,正和母親背井離鄉,去往江州投奔母親堂妹的途中。
因母親生病,短暫地在青州停留數月,收留他們的是曾在府裏做過長工的一位嬸子。
那一夜他出來給突然咳血的母親找大夫,大夫沒找到,有人自身後用布袋套住他,一眨眼,便來到了牙山村。
原以為是不走運碰上了人牙子,可自從聽到那老頭同姜叔說起他們家獲罪一事時,言時心裏有了數,他是被熟人算計了。
走時母親仍卧病在床,甚至不敢想,那落井下石的嬸子是否會傷害母親。
這三年他日夜煎熬,既着急回去又害怕回去後要面對的結果。
言時最終沒有回頭去找江窈,他心知即便是回去了,也無法在村裏人趕來前将捕獸夾挖出,最終的結果是他倆都會被抓回去嚴加看管。
可他得回去見母親。
想到這,言時舉着火把的手不能自已地顫抖,眼眶也在泛紅。
前世回去後,從鄰裏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母親在他被拐幾日後就因悲痛過度病逝,而那嬸子一家,不久後也被查出來暗中誘拐孩童賣給山裏人而滿門獲罪。
最終沒見到母親,也弄丢了江窈。
再次見到她時,已是多年後。
在京城東江邊的船上。
彼時他始終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提出和雲蘿解除婚約,雲蘿為了激他,故意跑到隔壁的游船上,同心慕她已久的李崇心談天下棋。
自己毀約在先,言時心中有愧,因擔心表妹,一直留意着對面船艙內的動靜。
有個身姿袅娜的女子去尋李崇心,雖蒙着面紗,言時卻無端覺得對她似曾相識。
拿銀票怒甩負心郎後,那女子失魂落魄地從船艙內走了出來。
言時這才看清她的面容。
往日相依為命的記憶翻江倒海壓上來,他甚至連站都站不穩,隔着一條船,無法靠近她,只能遠遠地望着。
他的二妹妹,終究是長大了,比他見過的所有姑娘出落得都要亭亭玉立。
怔松的當口,下一瞬,那纖弱的身影竟消失了,對面船上亂成一鍋粥,從衆人的驚呼中,他這才知道,是江窈落水了。
慌慌張張地脫去身上批着的裘衣和外衫,他毫不猶豫跳入江中,下水之後,船上衆人顧及他新科狀元的身份,紛紛命随從下去幫忙。
總算是将人救了上來。
李崇心追了上來,面色慘白,伸出顫抖的手要将江窈從他懷裏接過去。
言時緊緊抱着懷裏奄奄一息的人兒,漠然瞥他一眼,向來溫煦的眼裏結滿寒霜。
他冷冷道:
“這是在下分內之事,不勞李公子挂心。”
在李崇心愕然的注視下,言時将江窈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一時京中留言紛飛,甚至連說書先生都就此事寫出各種版本的故事。
有的說新科狀元郎對李公子的小外室一見傾心,當場救下人帶回去新屋藏嬌,有的說狀元郎只是有憐美之心,見不得佳人受苦。
唯有言時心裏清楚,他救她,既非路見不平,亦非一見鐘情。
懷裏的昏睡人是同他相依為命、卻被他抛下的二妹妹,是他多年以來的心結所在,他既找到了她,就不會再次放手。
被他帶回去之後,江窈一直昏睡不醒,一口氣吊了整整十年。
十年內,他從罪臣之後、身份尴尬的新科狀元郎,一步一步往上爬,直至位列三公,成為天子的心腹。
前朝內廷都知道,言相終生未娶,在他府裏,藏了個活死人。
人前清冷疏離如高山之雪的男子,每日親自為那女子梳頭換衣;平日惜字如金的人,卻肯軟言軟語同那位醒不過來的姑娘聊天。
十年如一日。
可妹妹最終還是死了。
作者有話說:
我又雙叒叕手癢想改名了,《二妹妹,別來無恙》有沒有人勸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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