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番外(一)
62、番外(一)
◎爹娘故事(待修)◎
(1)
“書中自有顏如玉。”
雲謇用端正的小楷,在紙上寫下這麽一句話,而後舉起紙張,一字一句地念給對面的小女孩。“這便是你名字的含義。”
粉嘟嘟的小姑娘點了點頭。
這小姑娘是他父親故友的遺孤,比他小八九歲,但論輩分确是他的表侄女。
小丫頭來雲家已有兩月,此前雲謇并不怎麽留意,他一向嫌小孩子吵鬧,書院學業又繁重,只知道家裏來了個小表侄女,旁的一概不去過問。
直到那日從書院歸來,路過園中。
忽然感到衣擺被絆了下,愕然回頭卻看到一個才到他膝蓋的小娃娃,正眼巴巴望着他,“大嘚嘚。”
她說話還不大利索。
雲謇一下便猜到這是誰,蹲了下來,學着學堂裏的夫子,板起臉糾正:“你該叫表叔,表、叔。”
小姑娘分外乖巧,點點頭:“表蘇。”
得,還是個牙齒漏風的小丫頭。
少年雲謇被逗笑了,挑挑眉,再度重複道:“來,再跟我念一遍,表叔。”
小姑娘認真學着:“寶叔!”
雲謇:“……”
書院休假的這一個多月,他在家閑來無事,便把小丫頭抱來自己院裏,提前過一把老夫子的瘾。
雲謇指着紙上,耐心教她念自己的名字:“江、書、顏。”
他逐字逐句教着。
小江書顏才兩歲,性子就端莊矜持,乖巧地坐在蒲團上,逐字逐句地學着。
“江、蘇、鹽。”
“不學無術!”雲謇盜用了夫子的口頭禪,将紙張卷起,輕輕敲了敲小丫頭的額頭,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感。
小丫頭一本正經:“不學無素!”
(2)
這半吊子夫子當了一個月,雲謇越發樂在其中,不僅當起夫子,還當起了老媽子,變着法兒地給小丫頭梳辮子。
這一梳就梳到了他十五六歲的時候。
江書顏天生端莊穩重,乖巧溫順,才七歲的小姑娘比大人還要通情達理。
懂事得讓雲謇心疼。
他作為表叔,又是一手把小姑娘帶大的,自然分外偏愛她。
可有一日,他的小姑娘被親弟弟欺負了,因為一個風筝雲慎和江書顏發生了争執,毛頭小子口不擇言,竟說江書顏鸠占鵲巢,又說這是雲家不是江家。
江書顏當即淚盈于眶,但又忍住了,跟個沒事人一樣,每日依舊笑吟吟的。
此事雲謇一直不知道,直到雲慎自己供了出來,氣得雲謇把弟弟吊在樹上。
而後去了夕霧院。
江書顏正在福姨的指導下學着習字,尚未留意到他來了。
雲謇悄悄湊到身後,定睛一看,小丫頭小小年紀字練的不錯,橫折撇捺收放自如,字形端雅規整,字如其人。
是他這啓蒙夫子教的好。
雲謇不無得意,輕輕咳了咳。
小江書顏聞聲欣喜地回頭,“大表叔!”
少年雲謇故作老成,手負在身後嗯了一聲,不料這一聲卻讓江書顏不知所措了。
想起雲慎的話,更覺得不自在,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表叔萬福。”
雲謇反倒先慌了,忙扶起她,“你這小丫頭,沒事客套什麽?”
江書顏低着頭不語。
雲謇在桌上坐了下來,“因為雲慎說你的事?無妨,表叔剛剛捆了他挂樹上了。”
小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
雲謇狐貍眼一轉,挑了挑眉。
“這會估摸着還在樹上吊着求饒呢,想不想去看看?”
江書顏點了點頭,意識到不對,忙搖了搖頭,“表叔還是把二表叔放下來吧。”
“哼。”雲謇哼了聲,“就沖你這句二表叔,他小子也不能那樣欺負你。”
說着手搭在江書顏的肩膀上,把人架着往外走,十五六歲的少年已出落得高挑颀長,小丫頭連他腋下都夠不着,這一幕分外滑稽,有如母雞護崽。
來到園子裏,果然雲慎還被倒挂在樹上,哭爹喊娘,族中的小孩則圍在旁邊嬉笑逗弄,但一見到大哥哥來了,紛紛噤聲。
雲謇并不搭理他們,只是把江書顏領到雲慎跟前:“往後這個府裏,誰敢欺負我表侄女,下場就是如此。”
有了這次拿親弟弟殺雞儆猴的事,江書顏成了雲家小輩們除了大哥哥雲謇外最害怕的角色。
(3)
雲謇二十歲時,江書顏十二歲。
自十五歲後,雲謇一改漫不經心的作風,奮發圖強,在十七歲便中了舉,但臨近會試時,因母親突然病逝,守了三年孝。
守孝的三年裏,雲謇在青雲書院任夫子,專教上癢年幼的學子,江書顏便在其中。
雖說書院有規矩,夫子不得偏袒親眷,但雲謇歷來不守規矩,仗着青雲書院是雲家的私學,明晃晃地偏愛江書顏。
江書顏再度成為上癢書院學子們除了夫子以外最惹不起的人。
那幾年裏,雲謇親眼見證江書顏從一個小孩,漸漸抽條,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頗有種種豆得瓜的欣慰——
當年護着江書顏,本只是當成閑暇之餘的樂趣,但時日漸長,他開始把庇護這小姑娘當成自己的天職。
就像……就像哥哥庇護妹妹。
不對,按他們之間的輩分算,江書顏算他半個小女兒了,這般一想,雲謇頗為得意得看着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小姑娘,心想着便是皇帝家的姑娘也比不上自家的。
将來定要給她好生尋一門親事。
意識到再過幾年小姑娘就及笄了,再過不久就該談婚論嫁了,他開始囑咐福姨教她禮節和女紅。
江書顏穩重端莊,禮節自是學得上佳,每回能端着茶杯在院中走上幾個來回依舊不撒出一滴茶水。
可是女紅卻拙劣得可憐。
孝期過後,雲謇赴京趕考中了探花郎,榮歸江州,彼時江書顏已升到了下癢,女紅手藝才初具雛形,在他二十二歲上京赴任時給他繡了個做工拙劣的荷包。
看着手中的荷包,雲謇蹙了蹙眉,“女紅做成這樣子,将來哪位郎君敢娶你進門?”
嘴上雖嫌棄,但他還是禁不住彎了嘴角,小心地把荷包揣進兜裏。
江書顏雖聰慧,琴棋書畫樣樣不在話下,但唯獨情感之事開竅開得晚,不以為然道:“我們下癢同窗裏有位姓沈的哥哥人可好了!說不嫌棄我的荷包醜,實在不成,往後我和他将就着過吧。”
雲謇眼皮倏地一跳。
只覺得她這話實在不詳。
(4)
雲氏是延續百年的書香世家,歷代都有在朝為官之人,雲謇身為雲氏長子,自然被寄予厚望。
雖說他平時溫雅外表下玩世不恭,但在朝為官時勤勉刻苦,深受上司信重,方入翰林院兩月就被調任至禦前任起居郎。在禦前的那段時日,因為人處世靈活變通,又年輕不死板,雲謇深得皇帝賞識。
然而他在京城平步青雲之時,遠在江州的江書顏則陷入困境。
書院中有不少京城世家的貴女,知道和江書顏走得近的那位沈之聞其實是大皇子趙祁之,雖據說非中宮所出,但自小養在沈皇後膝下,将來就算無緣儲君之位,也得是個王爺。
況且大皇子生得又溫文爾雅,有君子之風,更是個多情才子,這樣的夫婿誰不想要?
無人做靠山的江書顏成了衆矢之的,明裏暗裏沒少被針對。
某日衆學子在洞天湖出游時,江書顏被一位貴女悄悄推下了溪水裏,水雖不深,但她掉落得猝不及防,跌坐溪中不慎嗆了水。
口鼻酸痛,頭腦發昏,江書顏艱難地咳了好一會,終于好受一些時,周遭的嗤笑聲卻伺機灌入耳中——
“第一次見到在小溪裏還能溺水哈哈。”
“這你就不懂了吧,方才她看到王公子同李姑娘有說有笑,那叫一個失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看兩位過來了,掐準時機摔下去的。可惜她失算了,王公子光顧着跟李姑娘說話呢,看都沒看她一眼。”
“仗着夫子相護打壓同門就算了,心思還這般龌龊,淨想着攀高枝。”
“可不是嘛,你看她衣襟都散開了還故作不知。”
……
江書顏只覺一陣涼意從腳底竄上倒灌了她全身,明明是夏日,風言風語卻如寒風般無處不在。
身上突然多了一件青色外衫,一股清冽的氣息把她保護了起來。
趙祁之用外衫給江書顏遮住身子,寒聲道:“她雖衣不蔽體,但心中坦蕩。而有人衣冠楚楚,卻編排是非、暗中傷人。孰是孰非,同窗們應當自有定論。”
自那日後,江書顏時常會夢到趙祁之。
(5)
雲謇再次回到江州,已是兩年後。
彼時他二十有四,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兩年,少年時的戾氣和玩世不恭被妥善藏了起來,只呈現給外人以溫潤儒雅的表象。
江州碼頭。
剛下船便有一衆雲家的晚輩前來迎接,都是些陌生面孔——倒不是離家太久,而是他一直都對家中的弟弟妹妹們關注甚少,自然記不得他們的模樣。
以打招呼的名義挨個看過去,總算在後方找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雲謇徑直越過衆人,走到那姑娘跟前,正想像當初那樣雙手把她舉起來,卻發覺不妥。
溫婉娴雅的少女婷亭如玉,眉目流轉間不經意流露着一股帶着青澀的妩媚。
她已有十六歲,再不複從前的青澀。
雲謇腦中閃過一句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随即他意識到自己竟以一個男子評價女子的方式去評價江書顏,這個他一手帶大,口口聲聲尊稱他為表叔的小姑娘。
雲謇頓覺自己禽獸不如。
而江書顏見到雲謇,亦是一愣。
兩年不見,曾經舉着她上樹夠風筝的少年,一眨眼成了位儒雅沉穩的青年。她無端覺得不敢面對他,垂下眼簾,規規矩矩地福身。
“書顏見過大表叔,表叔萬福金安。”
一個禮節周全的請安,卻讓雲謇眼底的雀躍倏地熄滅,他莫名感到悵然若失。
重回故地,有些東西卻悄無聲息地一去不返,他不甘心,覺得他們只是太久不見了,過幾日便能重新回到從前,于是他有意綴在人群後方,想和她多聊幾句。
但江書顏一直低垂着眸子,言行舉止皆是規矩知禮的,一道無形的牆豎在兩人之間。
雲謇從未覺得內心如此困頓。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僅僅兩年,曾經滿心滿眼無條件信賴他的小姑娘,一夕之間成了個陌生的少女。
(6)
兩人皆不自在,卻又強顏歡笑。江書顏心不在焉,不留神絆到了路上的石塊,猝不及防往前載,就在即将落地時,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攬住了她。
蓋因關心則亂,雲謇一時忘了男女大防,手放在了不該放的位置,且抓下去的時候力度也沒收住。
一聲驚雷同時在兩人腦中炸起。
雲謇愣了一會,因不知所措,手上還不自覺抓了一下,江書顏本來亦錯愕地與他對望,被這一掐,不禁脫口而出一聲較弱的低吟。
雖然他們落在後頭無人看到,但她還是紅了臉,咬着下唇,而後道:“多謝表叔相救,但您該放開我了。”
雲謇才意識到失禮,猛地收回了手。
被放開後,江書顏再也待不下去了,找了個借口追上了前方的人群。
雲謇看着她通紅的耳尖,怔然看着他依然蜷起的手掌,想起方才那一聲,不由臉頰發熱。
随即他自嘲一笑,笑自己二十四歲的人了,竟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因為一個十六歲的丫頭亂了方寸。
成何體統!
是夜月色如水,雲謇在院中賞月,自身後伸過來一雙手,攬住了他結實的腰。
他鬼差神使轉過身,低頭窺見春衫下的傲然風光,耳根乃至全身都在發熱,随後那只纖纖細手竟還握住他的手穩穩放了上去。
雲謇渾身一震,手上驟然收緊,那少女低吟了一聲,而後擡起臉,咬着下唇,眼淚朦胧地望着他。
“表叔……”
雲謇猛地驚醒,掀開被子難堪地望了一眼。
那年他二十四歲,第一次做夢,夢到的卻是自已呵護着長大,還小他八歲的表侄女。
(7)
回江州數日後,便是雲家祖母的壽辰。
雲家祖母是先帝親封的郡主,出身顯赫,她的壽宴自然賓客如雲,其中不乏名人雅士、皇親貴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自小養在皇後膝下的大皇子,雲謇是太子黨的人,他在京城為官時那位大皇子又在外游學,并未得見。
直到壽宴那日才得以一見。
的确如傳聞中所言,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只是雲謇自己就是個裝得氣度儒雅實則玩世不恭的僞君子,僞君子一眼就能認出另一位僞君子。
他雖是僞君子,但這不妨礙他讨厭別的僞君子。
他避開了人群,往園子裏去,遠遠地便望見一道纖細袅娜的身影。
雲謇第一感覺是慌亂。
想到那日失手一握,又想到那個禽獸不如的夢,二十有四的青年竟不敢面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他閃身躲到了樹後。
正糾結掙紮時,從另一頭走過來一道月色的身影,正是那位有口皆碑的大皇子。
眼看着大皇子直直朝江書顏去了,雲謇竟有些不悅,這厮怕不是瞧見她生得好起了色心?
青年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只見那位大皇子走到了江書顏跟前,二人先是有禮有節地說了兩句話,可下一瞬,江書顏竟伸出手,抱住了大皇子……
雲謇心口驀地一陣鈍痛。
陌生的空洞席卷了他,然而他還不知道這是為何。
他只是立在樹後,看着那一雙人相擁甚至親吻,那一剎,雲謇感到胸口一陣憋悶,險些窒息。
直到那時,雲謇才意識到一件要命的事。
他好像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江書顏,可惜她有了兩情相悅的心上人。
只是可惜了造化弄人。
他才剛體悟到動心的滋味,同時也嘗到了心痛的滋味。
那個滿眼只有他的小姑娘,身側有了別的男子。
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再想到那夜他做的夢興許在現實裏已經在他們之間發生過,雲謇苦苦遮掩的戾氣和偏執就要沖破這副皮囊。
她在趙祁之懷裏也是那般妩媚?可會對他露出那樣的神情?甚至像在夢裏那般抓住他的手……
他們,到底進行到了哪一步?
(8)
雲謇苦痛掙紮之時,正是江書顏和趙祁之最要好的時光。
自一年前當着衆人的面袒護她後,她對趙祁之全數信任,甚至将她是江相後人的事告訴他。
那時趙祁之溫潤的眼眸灼灼似火,他撫摸着江書顏的發頂,不住贊嘆她德才兼備,不愧為江相之女,又同她大肆頌揚起江相的豐功偉績。
彼時江書顏只當他是欣賞自己,才愛屋及烏。直到多年後才明白過來,他的确是愛屋及烏,只是她是那只附帶的烏鴉,她身為賢相的父親才是他愛重的“屋”。
可那是她陷入了一個溫柔的旋渦,那個旋渦讓她迷戀,以至于根本無法清醒思考。
趙祁之順利征得皇後同意,求娶江書顏。
婚期定在煙花三月,正是江南最迷人的季節,江書顏沒有家,更沒有父兄送她出嫁。
然而在她出嫁前兩個月,雲謇回來了。
時隔數年,他再次步入息霧院,神色複雜,讓江書顏覺得陌生甚至可怕。
他似乎有別的話想說,可是在看到她正捧着手中的嫁衣時,扯了扯嘴角。
“表叔回來送你出嫁。”
江書顏眼圈一紅,像幼時那樣,帶了些委屈道:“我還以為我要自己送自己出嫁。”
雲謇疲倦地笑了笑,像安撫小孩子般安撫:“傻孩子,無論何時,息霧院都是你的家,我永遠都是你的靠山。”
心裏說的卻是,我想把你留在息霧院,以你夫君的名義做你的依靠,而不是以長輩之名做你的靠山。
然而他最終沒有說出口。
江書顏眸光流轉,“那表叔給我準備了什麽嫁妝麽?”
雲謇佯裝微怒,“得寸進尺的丫頭。”
“放心,表叔給你準備了一份厚禮,日後你就知道了。”
兩月後,太子觸犯天顏被廢,而大皇子則名正言順成為儲君。
他送的出嫁禮,是太子妃之位。
—待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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