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萬事到頭都是夢
第1章 萬事到頭都是夢
01
對于前後歷經了三百多年的大梁朝而言,景正二十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一切以嘉北之亂為始,那場絕無僅有的大動亂,讓一千八百多顆人頭在一個月之內紛紛落地,王城南邊的寧柳河被南門刑場淌出的鮮血染成了淺紅色。
朝堂民間,風聲鶴唳。
曾經夜夜燈火通明處處笙歌的王城,如今天剛擦了灰,街頭巷尾的商戶便早早收了攤。
這日變了天,狂風乍起,一地的枯葉在風中飄零。
街邊賣文房墨寶的店主站在窗邊,看着街邊的蕭條景象,忍不住感慨,“生逢亂世,多事之秋啊。”
店主夫人趕忙攔住他的嘴,又四下張望,“不要命啦,這種話現在說不得了。快快把窗戶關上。”
窗戶還沒阖上,一個瘦削單薄的白色身影出現在空蕩蕩的街上,他手腳都帶着鐐铐,身後幾個官兵看守,每走一步,便發出銅鐵撞擊地面的聲音。
“這……這不是聖童郎嗎?”
店主夫人停下了要關窗的手,也探出頭張望,“哪個聖童郎啊?”
“還能有誰,天下無雙,慕府澄良啊,怎麽成倌奴了,如今這…哎……。”店主心痛地頓足感嘆。
曾經他們這些秀才,哪個不是争着搶着去給慕公子遞拜帖,他因資質實在平庸,只遠遠見過幾面,後來科舉無望,才做起了這墨寶生意。
“你這張嘴,那叫罪臣慕沉章之子,什麽天下無雙。”店主夫人想着覺得後怕,幸虧相公當年未能登入慕府做文客,不然如今他們一家怕都是要身首異處了。
身影漸漸走遠了,店主望着他前進的方向,“慕公子這是要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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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跟你也沒關系了,快給我進屋來。”說着,店主夫人便唯恐不及地将窗戶關上了。
慕習倒聽不見這些評頭論足,不過出事的一個月來,他聽過得已經不少了,他緩步穿過街巷,過了這條街,再右轉,很快,應該便到他要去的地方了。
入夜了,風像冰刀,他覺得冷,身上的袍子單薄,隐隐地在打寒顫,但他珍惜此刻,于他,從得意閣出來,到那裏之前,這段路就是僅剩的自由。
“要說啊,人還是得有一副好皮相,你看昨天那麽多倌奴,就你去得好,那瑄王世子剛立了戰功,又是皇親國戚,不僅省了流放,以後也淨吃香喝辣了。”
說話的是得意閣的小厮,負責送他入府,此時即輕蔑又得意,拖這位慕公子的福,他也能去上世子的府裏看一看了。
昨晚是每月一次的甄倌,大梁好男風,上個月被罰沒的罪臣家眷裏十五到十八歲的男孩子都先被充入倌奴,甄倌過了,若是沒人買,再行流放。
得意閣是官窯,比起普通窯子尊貴一些,出入的也盡是達官貴人,是甄倌的唯一場所,負責收倌奴,調教些本事,帶到甄倌會上,要是有人買,得意閣便能拿到抽成,再辦手續,最後是送人入府。
倌奴入了府通常等同于通房,別提明媒正娶,連半點儀式都不會有,久而久之,便把得意閣送人入府作為一種儀式,象征着倌奴從此歸這家的主人所有。
慕習沒有答話兀自走着,輕薄的話多了,他便只當沒聽見。
倌奴,以色侍人,他寧願自己沒有這張臉。
天黑透了的時候,他們到了瑄王世子的別院門口。是西側的小偏門,倌奴沒資格走正門。
小厮沿階而上去叩門,開門的人是位年輕的士兵,他一臉冷峻,有很強的警惕性,望了望門外的架勢,眼神尤其在慕習身上停留。
小厮上前解釋來龍去脈,拿出了昨晚瑄王世子簽過的慕習身契,那人才松口道,“你們等一等,我去回世子”,然後又将門關上,自然是不歡迎不請自入的客人。
小厮賠着笑,面露尴尬。
天空上已懸着一輪鈎月,看來今夜漫長。
慕習被安置在內院中間左側的一座廂房,雖然久無人居住的痕跡,但也算一塵不染,屋內設施一應俱全,看着也不完全是個通房的配置。
一個年長的婆子領着幾個婢女小厮,有的擡着燒沸的熱水,有的準備了被褥衣物,然後對慕習說,“你且沐浴換身衣服,世子那邊在等你。”
門被輕輕關上,他輕嘆了口氣,然後坐進浴桶,熱氣氤氲在眼前,他捧了把水,又把臉埋在掌心裏,該來的事情總要來。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嗟百計不如人。
他起身用帕子裹住自己,走到床邊,一身袍子已經整齊擺好,他從亵衣開始一件件穿好,拎起外袍的時候,忽然有一個木制小盒滾落到腳邊,他擰開蓋子聞了聞,耳尖頓時紅了一片。
這膏自然是那位婆子為自家主子做的隐晦安排,藏在這堆衣服裏,不言而喻。
他将這燙手的玩意兒扔在了床尾,用被子蓋上,但還是心緒難平,盯着被子凸起的地方,羞辱感陣陣襲來。
然後他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安靜喝了。
今後他到底以何面貌立于世間,全看今晚了。
他取了挂在鏡邊的緞帶,随手将頸後的頭發束起,一眼都沒瞧鏡子的人,轉身踏出了門,往主屋去了。
02
慕習敲了敲門,沒有人應,“世子?”還是無人應。
透過門縫,室內空蕩,索性推門。
慕習站在門口,打量這件屋室,寬敞溫暖,正廳兩側分別連着卧室和盥洗室,整潔有序,沒有點任何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木質香味,和外面的庭院的一樣,樸素得像一個尋常人家。
牆邊有桌椅,散亂地堆着些紙張和書籍,慕習遠遠眼睛勾掃着,發現桌邊有一方上好的河東進貢的端硯,發墨如油泛,王城也不過十數塊,從前慕習也有一方,喜歡得緊。
墨是新起的,但桌上紙張卻無一筆跡,人若不是還在屋中,便是剛出門不久。
慕習正端詳着,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還沒來得及轉身,便聽見話聲響起。
“你來了。”聲音低沉寬闊。
梁元劭其實從盥洗室出來,已經在廳門口默默看了一陣子了。慕習發尾尚有些濕漉,着素白袍子,背影看過去,空蕩蕩的袍子隐隐可見身形。
他懸着心發了狠,從南疆縱馬狂奔連續十天,如今,人終于得在他房內。
慕習轉過身來,還沒看清楚臉,就望見世子爺竟只穿了褲子,上身打着赤膊,不及細看,有些慌亂地欠身伏禮,“世子。”
“起來吧。”梁元劭從他身邊繞過,緩步走到椅子邊,拿起沐浴前随手扔在那裏的外袍披上了,邊系帶子,邊觀察慕習,他正僵硬地回避着,從側面能看見他睫毛閃爍,不知該把目光落到何方。
這倒讓梁元劭也有些無措。
他只想着把人帶回來,好生休養,卻沒想好怎麽解釋眼前的情況。
下一步該做什麽?慕習可能早就不記得他了。
別人收了倌奴,第一晚做什麽?把慕習扯到懷裏?還是直接告訴他,別擔心,把王府當家?
他也根本不會信吧,只會以為是花言巧語罷了。
慕習還拘謹地站在屋子中間,沒有挪動半步,始終和梁元劭保持着距離。
梁元劭走到榻邊坐下,他弓起一腿,向後靠着,定定地瞧着慕習,然後問道,“你在緊張?”
慕習沒有否認。
這是他第二次見瑄王世子,第一次在得意閣的暗室,他剝掉衣物赤裸裸,然後聽見瑄王世子不夾雜任何一點其他念頭,無比冷靜地說,“以後你跟着我吧。”那次,他覺得這位瑄王世子有超出年紀的城府,深沉地令人猜不透。
就如今晚,他不知會是何種走向,按着心跳,把忐忑緊張塞回肚裏,但反觀梁元劭,确實全然是不急不躁。
梁元劭拿起邊幾上的青釉酒瓶,倒了兩杯,一杯推到慕習面前,一杯仰頭倒入腹中,“你不試試?這是沙場醉,一杯下肚,連死都不怕。”
慕習微擰了眉,聽出他語中暗示,但還是伸出指尖,将杯子往回推了推,說道,“謝世子好意,但我酒量不好,會掃興的。”
被拒絕的世子爺也不生氣,“得意閣沒有教嗎?”
“我學不會。”
梁元劭想,他倒要謝謝得意閣的偷懶了,幸好沒有對慕習使什麽下三濫的手段。
慕習卻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麽,只覺得自己拒絕了他,這位瑄王世子越發陰晴不定。
兩個人都沒說話,氣氛變得暧昧而含糊。
就在梁元劭想算了,來日方長的時候,慕習突然開口,有些話,只有一切開始的時候,這一次機會。
“世子,為什麽選我?”
梁元劭挑眉看他,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他以為慕習想起來了。
但慕習接着說,“伺候人的本事,我沒有,但輔佐人的智識,尚有一些。”
梁元劭怔了一瞬,不可察覺地勾了一下唇角,帶着苦笑的意味,他只好陪着慕習繼續,“你想入我府上做門客?”
慕習跪了下來,目光堅定,“慕習願追随瑄王世子。”
這已經是慕習能想到的,最保全的辦法了。命運的巨浪将他卷入他過去最不想面對的仕途塵世,他能做的,唯有上前。
梁元劭當然也知道,這個選擇對慕習而言,已經掀翻了過去十八年他的全部堅持,這很不容易。但心裏的一個角落,他又很懊惱,慕習為何一絲一毫也沒有記住他,竟然用這種方式企圖在他手上保全自己。
“我只不過想要有個人陪我喝酒罷了。”梁元劭說。
慕習微微揚着頭,脊背筆挺,像一株冬日松柏,富貴不淫。
“如果我說都要呢?房裏房外都要你呢?你打算如何拒絕我?”
梁元劭看見慕習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緊緊抿着地唇溢出一絲嫩紅,地上很涼,慕習已經跪了有一會兒了。
梁元劭心裏嘆了口氣,他伸手将慕習扶了起來,手掌下沒有在慕習小臂多流連一秒。
他接着說道“但本世子不屑于強人所難,你且試試吧。”
直到這一瞬,慕習繃緊的神經才松懈了一些,他沒想到梁元劭如此輕易地就答允了他,他本是做了更難更險玉石俱碎的準備的。
心中很是感激,對這個年紀不大但品行純淨的瑄王世子,多了一份敬重,他躬身作揖,“世子的成全和恩饋,澄良定會報答。”
梁元劭淡然一笑,酒聲清冽,自己又端起一杯,“那如此春宵月夜,可願陪我再飲兩杯?”
慕習微微蹙起眉頭,怎和剛才說的不一樣,他又開始打起腹稿,如何拒絕。
餘光卻掃到梁元劭看着他一臉認真有點窘迫的樣子露出笑意,頓時明白了,不過是句玩笑。
耳尖燒起來,匆忙告退了。
這天夜裏,慕習躺在自己床上,暗暗地舒了口氣,自己押對了,這個瑄王世子絕非平庸之輩,他挑中自己,定然也有別的心思。
他在得意閣內,給了自己兩個選擇,他若是流放西北或只能以色侍人,是死是傷,那便是他慕家的命數,可若萬一,他依然有機會,那他誓要将這王城的風雲攪動,乾坤扭轉。
【作者有話說】
重寫了,劇情些微改動,節奏兩倍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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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