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拿我的血

第6章 拿我的血

11

這日到了晚間,都無人來通傳世子回府的消息,慕澄良從書案上整理好的影閣資料裏騰出空,等了一時三刻,思來想去還是往梁元劭的屋子去了。

遠遠便聞到一股血腥氣混着藥材的苦味,他的心忽然一沉到底,推門便入。

屋內亂糟糟的,丫鬟小厮提着清水進來血水出去,內間除了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剩下皆是戎裝打扮,正圍着大夫問東問西。

慕澄良顧不上這些人,徑直走到床前,梁元劭緊閉雙眼赤膊躺着,面色蒼白但嘴唇烏紫,胸前繞過的繃帶又被血跡浸染,心上隐隐作痛,焦急問道,“他這是怎麽了。”

郎亭上前回答,“世子今日從校場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那為何不來報我。”若不是他自己長了腿來看,還不知道被瞞到幾時。

郎亭面露難色,“是世子爺,尚有理智時說怕慕公子擔心,不要通傳……”

衆人聽是慕公子,幾個武将臉上頗有戒備,竊竊私語起來,無非是小小倌奴,不過以色侍人,誰給他的膽子敢直接進來等等。

慕澄良面若冰霜,雖在一群武夫中間顯得瘦弱單薄,但卻氣度不凡不容忽視,他眸子一睨,目光冷冽,幾個武将讪讪地噤了聲。

“大夫,他如何了。”

老太醫捋了一把胡須,“箭傷無妨,已經穩住了,只是這箭上淬了毒……”

慕澄良急忙問道,“可是西南影閣的斷腸草……”

太醫一驚,“沒想到公子年紀輕輕,頗通藥理啊,這只看了一眼,便知曉了。”

慕澄良一時同他們解釋不清,此時有動機匆忙刺殺梁元劭的人并不多,再加上那日假山後,和他近日所得資料,稍一推理便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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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場中人不知其中原委,一留着虬髯的武将忽然上前發難,緊攥住慕澄良的胳膊,“奶奶的,說,你怎麽知道的,是不是有勾結。”

慕澄良有些吃疼,但面不改色,咬着牙道,“這位将軍看着四肢發達,但可惜頭腦空空是非不辨。”

那将軍氣結,手上便用力了幾分,眼見着慕澄良面色發青,郎亭想起爺昏迷前,對他叮囑再三,若有意外,保護好慕公子,此時他不得不拔刀出鞘,“戚将軍,世子爺有令,任何人不得動慕公子。”

那将軍忿忿地将慕澄良推了出去,幸好有一人接住了他的肩膀。

“慕公子小心。”

“多謝。”慕澄良打量眼前那位唯一着官服的男子,見他抱的是二品官的冠帽,可此人不過三十出頭,必定是在朝堂中順風順水的。

“在下中書令孫舒,早年間跟着慕老師耳濡目染過一陣子。”

原是父親舊人,慕澄良虛扶一把,“大人不必多禮。”

孫舒笑笑,目光在太醫和慕澄良中間來回,“敢問兩位,這斷腸草可有解法?”

“有的有的”老太醫娓娓道來,“不難解,只是差一記藥引。”

慕澄良接道,“人血。”

“正是,不多不少,八兩即可。”

孫舒驚道,“這麽多。”

“且得是同一人的”老太醫解釋道,“這并不會損掉那人性命,只是頭暈難止,睡上幾個時辰再以藥物進補,不礙事的。”

幾個将軍一聽,争先恐後地伸出胳膊,“拿我的……”

“太醫,取我的吧。”慕澄良聲音不大,但斬釘截鐵,人人皆聽的清楚,而後他環顧一圈,淡然道,“多謝各位将軍心意,但世子如今不省人事,難保刺客不會追上門來,各位皆是以一敵百的好手,此刻不能倒下。”

郎亭補充道,“老王爺已從南疆調了人手來,自己也在路上了。”

慕澄良點點頭,拱手道,“那就勞煩各位将軍到那時了。”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想到這慕澄良如此沉着,越臨大事,越有靜氣,也別無他法,如今這王府只能由他主事了。

“大夫,開始吧”慕澄良挽起了袖子,小臂白皙瑩潤但骨節分明,看着刀入肌膚也并無膽怯,扭頭對郎亭道,“備把椅子在床前吧,我在這裏陪他。”

12

晨光熹微,透過斑駁的樹影灑落一室,室內龍涎香袅袅氤氲,溫暖靜谧。

梁元劭緩緩睜開眼,傷口依然作痛,但身上漸漸回了力氣,他将手搭在額頭,望見了正歪着頭披着他的大氅熟睡的慕澄良。

睡着的時候,慕澄良身上生人勿近的氣息都隐了起來,變得溫順無害,睫毛又密又長,嘴唇薄且翹,像是個任誰也不忍心打攪的小動物。

梁元劭舒了口氣,箭入胸膛的那刻,他腦中只剩慕澄良,遺憾,悔恨,他失而複得不過月餘,終于明白何為人生苦短。

他撐起一條胳膊半坐着,錦被發出輕微細碎的聲音,弄醒了慕澄良,他揉了揉眼睛,起了身。

“你陪了我一夜?”梁元劭地聲音聽起來仿佛從很遠的時間傳過來。

慕澄良點點頭,走到床邊端詳,“你怎麽樣了?”

自然地抓住慕澄良正在給他掖被子的手,“無妨,倒是你,怎麽面色慘白。”

“我沒事。”

梁元劭摩挲着他的指腹,望着那張俊美無匹的面龐,生出了劫後餘生的感慨,“還能看見你,活着真不錯。”

這句話太溫柔了,像是千裏雪山上升起的紅日,可能是他還病着,連着身上那些有威脅的強勢霸道也消散了,慕澄良很想親近這樣的梁元劭,想接近這一點暖,無論如何也不想拒絕,在更理智的想法攔住他以前,他已經主動挨着床邊,貼着梁元劭坐下了。

然後他說,“世子爺,你可別死了。”

梁元劭想去牽他的手,但想來想去還是作罷,輕聲問道,“昨天吓到你了?”

見慕習搖頭,又追問,“舍不得我嗎?”

“才不是。”慕習矢口否認,站起身,回到了原來的椅子上,“我只是覺得很可惜。”

“可惜什麽?”

慕習定睛瞧着他,那目光裏盛滿熱望和期待,他不知如何回應,也無法分辨剛才那一瞬策動的心弦是為了什麽。

片刻後,他低聲道,“為了江山萬民可惜。”

“哦……”梁元劭拉長了尾音,毫不掩飾他的失落。

慕習卻又心軟了,起身給他蓋了蓋被子,站在床邊半晌,不知說點什麽安慰眼前看起來有點委屈的太子爺,只好告辭。

轉身的時候卻被人拉住了手,梁元劭又換了副面孔,哀求但又露出些笑容,慕習想倒像是與市井上的老賴有幾分相似。

“好慕習,你別走,我還有事與你說。”

然後一把将慕習拽到了床邊坐下,然後他才道,“今日我便會遞折子,求皇上查明此事,我父王大概還有十天,這期間他們不會輕舉妄動了。”

這是眼下最穩妥的處理了。

但他忽然意識到,“南疆到王城最快要十天嗎?”

“差不多。”

“那為何,南疆大捷後不足五日,你便出現在得意閣了?”慕澄良明白了,那日婀倫公主口中的千裏奔襲是什麽意思了。

梁元劭一怔,一本正經低聲道,“自然是怕美人,被別人捷足先登啊。”

“那世子爺真是了不起,打仗風流兩不誤。”慕澄良不信,正經不過三秒,揶揄了兩句。

梁元劭大笑,并不辯解。

外面傳來丫鬟敲門的聲音,“世子爺若醒了,奴婢進來送藥。”

聞聲慕澄良羞臊地作勢下床,卻被梁元劭扣住了手腕,“你就坐着,又沒把你怎麽樣”。

慕習不肯,兩個男子坐靠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但梁元劭卻用床頭的劍鞘輕巧一勾,床幔頓時四下,絲綢蕩漾,将裏面圍了個嚴實。

丫鬟輕手輕腳地進門,将藥放在一邊,請示道,“可要現在服侍世子爺服藥?”

慕澄良一聽,頓時用手指比劃給梁元劭,不要。

梁元劭故意不說話,聽着丫鬟又往裏面來了兩步,見着慕澄良氣得想打人,高挺的鼻尖紅紅的,才悶笑着吩咐道,“不必了。”

誰知那丫鬟還不肯走,“慕公子不在嗎?”

梁元劭佯裝道,“許是出去了吧。”

“那這是太醫囑咐他喝的藥,等他回來,勞世子提醒他一下。”

慕澄良垂下了眼眸,梁元劭見狀,便追問道,“什麽藥?”

“啊,世子有所不知,昨夜慕公子舍血救您,這是太醫開的補身子的藥,太醫說,若慕公子還覺得暈眩,便喚太醫再來瞧瞧。”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丫鬟剛走,梁元劭便挽起了他的衣袖,昨夜刀痕,此刻已變得青紫。

見梁元劭眉頭緊鎖,慕澄良試探地拍了拍他脊背,“沒事的。”

怎會沒事,慕澄良身子底本就虧薄了,本想接他回來後護他周全,沒想到還是挨了一刀。

梁元劭緩緩擡頭,定定地望向他,眸中似有百轉千回,“澄良,對不起。”

慕澄良趕忙道,“無妨,世子言重了。”

他不知道,此刻梁元劭心下翻湧,這句對不起,從慕府生變那時便在他心裏了。

皇室王孫如何,征南将軍又如何,他是護住了邊疆數十萬子民,于社稷宗廟無愧,可那又怎樣,他卻單單護不住自己的心上人,讓他下獄受辱,以身犯險。

在他心裏,此一人,抵世間所有。

第二天,梁元劭默默地将名下半數莊園田産,私宅商鋪均過到了慕澄良名下,說是要他打理,其實只怕那一日,有個萬一,此後澄良尚有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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