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西南孤墳
第9章 西南孤墳
17
其實瑄王爺回府以後,除了凡事多謹慎一些外,慕澄良也沒什麽要注意的,畢竟瑄王爺梁景祈并不會屈尊降貴地要見他。聽說瑄王爺回府後權貴們有不少登門拜訪的,他們父子二人每日皆忙于應付。之前梁元劭每日至少要澄良一同陪他吃一頓飯的時間,也變成了每晚他回府後,到澄良屋內稍坐片刻而已。
王城中形勢變幻,這三五天,除了讨論奪嫡之事,兩人也無其他時間能說上兩句別的,梁元劭眉間疲憊之色隐現。
慕澄良按耐不住擔心,查了些藥理典籍,本打算去請廚娘用酸棗仁炖一盅安神湯,沒想到走到一半,卻和剛回府的瑄王爺撞了個對面。
他停了腳步,兩人隔了些距離,他規矩地伏禮:“拜見王爺。”
梁景祈五十有五,但卻毫無老态,身形遒勁剛毅,精神矍铄,與那些養在王城中領閑差萎靡發福的王爺們截然不同,此刻他退了下人,将慕澄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片刻道,“起來吧。”
那聲音不愠不喜,另一邊慕澄良也是不卑不亢,垂眸靜立。
“慕公子,在府上可習慣?”
慕澄良輕聲答了,“一切都好”,他知道,梁景祈即沒有貶損他,也沒有追究他現在的身份,并不是真的認可了梁元劭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不屑于計較,正如這一開口,字面上雖是如對客人般的關心,但卻更是高高在上的端肅尊貴。
果然,梁景祈又說道,“君子才高八鬥,不該拘于府室。”
“王爺謬贊。”
“本王會盡快讓劭兒将賣身契還于你,送你出府。”
梁景祈不怒自威,就算慕澄良不自主地心涼了半截,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他又為什麽要說不,還他自由身不是夢寐以求的嘛,半晌才憋了一句,“多謝王爺。”
梁景祈拂袖至身後,“不必謝我,本王這脈,只劭兒一人,他遲早是要傳續宗廟的。”言下之意,不能更清晰了。
慕澄良在袍子的遮掩下攥着袖口,面上倒并無波動,“那是自然,他早就是該成家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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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慕澄良這麽說,梁景祈倒是有些欣慰的神情,半晌緩聲道,“你知道府外西南角的無名孤墳是誰的嘛?”
慕澄良心中咯噔一下,他入府不久便發現了那座墳,梁元劭偶爾會在墳前站很久,思緒深沉,從前他不及多想,如今瑄王爺問起來,那座墳定然是有淵源的,至于是誰……。
見慕澄良不答話,梁景祈心裏倒是放心了不少,“看來你也未必是劭兒要找的人。”
說罷,梁景祈欲走,慕澄良在腦子作出反應前,話已脫口而出,“他…世子爺他在找什麽人嗎?”
“不知何處留的情罷了。”梁景祈見慕澄良聽見這句後面色變得蒼白,看來兩人之間也确有瓜葛,便又叮囑忠告道,“大丈夫,當機立斷,利人利己。”
梁景祈走後,他那句“何處留情”一直在慕澄良腦中揮之不去。
慕澄良去了那座墳前,他端詳鼓起的墳前那塊窄小并不起眼的無字墓碑,有經年風吹雨淋的痕跡,粗算起來,大概是五六年前,梁元劭十八十九歲的時候立得這座墓碑,那時他們尚未相識。
他現在回想,那日遠遠看着梁元劭在墳前的身影,原來不是思考,而更像是思念。到底是什麽人,當是年少兩小無猜鐘情彼此,突生變故,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進家譜入祠堂,也硬要将人葬在身邊,朝夕相伴。
自此以後,見新人皆是故人,此一生,皆是在尋那個已離開他的人。
慕澄良在暖春的下午,卻如墜冰窟,他聽不見風聲林聲,他只聽見自己心裏不停徘徊地一句冷嘲熱諷,慕澄良,怪不得,他沒來由地接你入府,沒來由地信任照拂,甚至沒來由地生死相托。
答案昭然若揭,怕是自己哪處像極了此處黃土下的某人吧。
他心如刀絞,若不是此番,他甚至意識不到,原來心早已在該有的君臣界限上越線已遠。
慕澄良靜靜地在墳前坐了一會兒,直到日頭西斜,夜風吹透了他的青衫,他清冷起身,将月光甩在身後,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
哪怕時過境遷,他多少還有些骨氣,妹妹未救,家恨未報,社稷未平,他本就不該還由着自己這些情愛的貪念滋長,若非非他不可,那他不要也罷。
只做君臣,便好。
18
梁元劭夜深回府,甫一踏上慕習房前的臺階,擡手還未觸到門邊,裏面的燭火忽然吹滅了。
不聲不響,拒客于門外。
這已是第3回了,梁元劭讪讪地收回手,低聲問道,“這幾日府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回世子爺,別的也沒什麽,只聽婆子們說,慕公子……前些日子見過了老王爺。”郎亭在身後恭聲道。
梁元劭俊眉擰緊,“說什麽了。”
“不知,其他人都被打發下去了。”
怕是沒什麽好話。
次日一早,梁景祈醒來時聽聞兒子天未亮便侯在門外,大喜,命人傳早膳。父子二人常年異地而處,不如尋常父子親近,就算在一處,能只一家人安靜用膳的機會也并不多。
梁元劭踏着一地霞光推門而入,“父王。”
“坐下一起吧。”梁景祈看着玉簪束冠,眉目英挺的兒子,一瞬間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梁元劭卻并未入座,他屏退了下人,袍子一掀,腰背筆直地跪了下去。
梁景祈擡眼看了他,照常端起了碗筷,“你這是何意。”
“請您不要再插手慕習的事。”梁元劭面上雖恭肅,但語氣卻是半分退讓餘地也沒留的。
“你先起來,吃完飯再說。”
“說完再吃,不遲。”
父子倆就像是一對頂上角的公牛,氣氛忽然變得緊張。
“偏要一早上惹不痛快。”梁景祈将手中的碗重重地放回桌子上,“你把身契還了,放他出府,我便不管了。”
“我辦不到。”
梁元劭繃着一張臉,老王爺的臉色也是氣得鐵青,起身指着門外,“為了他?你犯得上和為父如此嗎?換個人,養在府外,我不與你計較。”
“換個人?父王當年可也是這樣随意對待母親的?”梁元劭眼中泛起涼薄,質問道。這句質問他想問很多年了。
小時候他四處找娘親,遍尋無果,時常徹夜啼哭,但唯獨當奶娘講起母親的故事時,他才可酣睡。等他長大,他便知曉父母親是奉旨成婚,母親心悅父親已久,卻遲遲得不到丈夫的回應,積憂成疾,加上舟車勞頓,才會大出血而死。
“放肆,你豈可議論長輩。”擡手欲打,但又克制住了,梁景祈到底是有愧疚的,這麽多年,梁元劭片刻都未享受過尋常人家的溫暖,更別提在父母跟前繞膝而歡了,語氣也漸漸軟了下來,“西南角的孤墳,你可放下了?”
梁元劭抿唇不答。
“既非此生摯愛,其他人又有何區別。”這個道理,梁景祈曾經也并不願承認。
“父王,您不必揣測我,此生,我非慕習不可。”梁元劭目光堅定,字字鑿在地面上。
“你……”梁景祈氣結,大聲呵斥道,“偏得是他?你可知你們未來有多兇險?我本不贊成你參與奪嫡,這條路本就九死一生,你把他帶在身邊,這麽大的把柄,梁元明會不好好用嗎。”
“我的人,我既救了他一命,自然會護他十命百命。”
梁景祈罵道,“你如何護?你不禁害了他,還會害了你自己,整個瑄王府都會被你拉下水。”
“那又如何?他懂我,我亦懂他,就算铤而走險粉身碎骨也好過無所作為屍位素餐百倍。”梁元劭面上青筋隐起,眼眶通紅,他喉結劃了劃,繼續說道,“若您當年,也肯拼上一拼,說不定母親便不會在死在路上了。”
“你懂個屁。”梁景祈抓起一個茶盞,在門框上摔了粉碎。
盛怒之下,兩人皆靜默了下來,關于當年皇位旁落,母親的死,一直都是父子倆的心結。
景正帝是如何走上皇位的,怕是沒人比梁景祈更清楚,哪怕當年父皇和百官都更看重梁景祈,他也從未敢想過那九五至尊之位,他有太多擔憂,有太多害怕,比起萬一的榮耀,他只想要百分百的安穩,明知道景正帝登基也不會放過他,他也只是一味表忠,甘願遠離王城,走得匆忙,連給瑄王妃生産的時間都沒有。
“你母親若是還在,她會想看到你斷子絕孫嗎?”梁景祈的聲音變得蒼老,他知道,他老了,他已拗不過正值壯年英姿勃發的兒子了,但他還有該進的父親的責任,“你不顧瑄王府死活是你,但為父不能眼看你送死,我這次帶來的都是我幾十年的心腹死士,皆是以一敵百的高手,留給你吧,關鍵時候用得上。”
“孩兒不孝。”梁元劭似也有些哽咽。
“老魏。”梁景祈沖門外喊道,片刻一個老管家打扮的人走了進來,見着跪在地上的世子和碎了一地的杯盤,心裏忍不住嘆息,這家裏沒有母親周旋回護,這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倔,回回都鬧得兩敗俱傷。
梁景祈扶着椅子,在主位坐了下來,他有些累了,低聲說道,“老魏,請家法吧。”
老魏吓了一跳,“王爺,王爺……三思啊。”又看了看梁元劭,“世子爺,您快認個錯,家法可不是鬧着玩的啊。”
“魏叔,是我确實該罰,您去吧。”
日頭已在青天高懸,一板子一板子下去,只聽得見重重地捶打後從身體內部發出的回響,老王爺院子裏寂靜無聲。
次日一早,老王爺便啓程回了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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