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叫一遍

第15章 再叫一遍

29

春獵後本有宮宴,觥籌交錯時間定然早不了,但梁元劭卻提前回來了,慕習還在沐浴。

梁元劭踏入門,望見了勾勒着千裏山水的屏風後面,袅袅蒸騰的熱氣。

小厮來報的時候,慕習就喚斂翠拿換洗衣物來,想匆匆了事,沒想到梁元劭卻先一步回來了。

他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響,在浴桶裏僵住了身形,明明有屏風擋着,但他還是有種被置于目光下的感覺,動彈不得。

腳步聲在屏風邊停住了,在燭火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倒入了屏風的另一側。

“澄良?”梁元劭喚他。

“嗯”。慕習答道,喉結滑動,斂着心神克服當下場景的不自在,如常說道,“世子回來了,我快好了,這就出去。”

梁元劭聽出了他的拘謹,淡然道,“不急。”

慕習沒有比現在更想見到斂翠的時候了,可人不知道去拿什麽衣服了,遲遲不來,房內安靜得更添遐想,他只好開口又說道,“怎麽回來早了?宮宴呢?”

梁元劭哼了一聲,說“不想去。”

聽着不太高興。

然後他接着說道,“皇上今日定了婚期,下月二十,還剩月餘。”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梁元劭想,現在已逼近最後關頭了,慕習哪怕不說一點不希望他成親,哪怕就是問問近來情況,是不是真的無路可走了,今日見到閣老嫡孫女有沒有什麽變故都是好的,他都能知道,他也懸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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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慕習想的卻是,終于,該來的總是要來。

他思索片刻,他好歹現在還替梁元劭管着這王府,有些事情他也該提醒他早做打算,所以他說,“府裏是不是該準備起來了?三書六禮備着也需要些時間。”

屋裏沒聲音,慕習知道,他興許惹得梁元劭更不痛快了。

梁元劭升起一股邪火,憋在心裏,從頭到尾,慕習沒流露過一次對賜婚的抗拒。

他壓着怒氣,低沉問道,“怎麽?你還要親手給我籌備婚事嗎?”

慕習隔着屏風,聽聲音當得上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份內之責。”

梁元劭哼笑一聲,諷道,“只備三書六禮可不夠吧。”

“內院外院也确實需要整拾,看世子要分哪間院子做新房,還有就是府中上下,我也規整好,一并交還給世子妃。”

“你倒是思慮周全。”梁元劭氣得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之後,将杯座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斂翠進門的時候,就察覺到屋裏氣氛不對,她抱着衣服,給梁元劭見禮,見梁元劭黑着臉,怯生生地問,“世子,這是慕公子的換洗衣物,我……我給他送進去……”

“放這吧。”

斂翠順着梁元劭眼神的方向,将衣服放在了一邊的椅子上,飛快跑了。

半晌,慕習也沒望見衣服被搭上屏風,他光溜溜地坐在浴桶裏,水溫都下降了,他輕咳一聲,不無尴尬地開了口,“勞煩世子爺将衣服遞給我吧。”

這會兒子功夫,梁元劭消氣平靜了些,拿起衣服,又在屏風邊停下了,沒挂上,他抱着衣服問,“我若真成親了,你怎麽辦?”

這個問題怎麽能問他呢,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他不過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慕習曲了曲膝蓋,身子往一處縮了縮,這樣熱氣散的沒那麽快,他垂眸道,“那看世子和世子妃怎麽安排了。”

“當個通房,随便安置你,也行?”

慕習抿着唇,硬是吐了兩個字,“無妨。”

無妨個屁。

梁元劭說,“你知道通房會被怎麽處置嗎?就逞強說無妨”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還有後半句話,慕習又咽回去了,抱着膝蓋的手又緊了緊。

我當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慕習的反應提醒了梁元劭,是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梁元劭當苦行僧,拒絕一切人往他屋裏塞人的時候,可這王城大部分的世家子弟都不是,慕習可是相府公子,有一兩個侍婢通房再正常不過了。

“接着說啊,你怎麽?你們慕府是怎麽處置的,慕公子講來聽聽,我做個參考?”

慕習恨自己何必說這個,明知道梁元劭現在怎麽想的,他聲音顫動,想把話題躲過去說,“世子爺先把衣服給我吧。”

梁元劭卻故意說,“不給。你和通房行周公之禮的時候,也如對我這般冷冰冰的嗎?”

慕習不說話。

梁元劭敲了兩下屏風,“你不說話,我可要進去了。”

“世子,你……”慕習不知道怎麽說他,比起生氣,他更覺羞臊,身上不着一縷,梁元劭又如此逼問,他簡直臊得沒地方呆了。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早就想和你說了,我難道沒有名字嗎?”梁元劭略一停頓,又說,“難道你抱着那些女人最情動的時候,也不叫他們名字嗎?”

“梁元劭,你閉嘴。”

慕習是低喊出這句話的,話音落地,兩個人都愣了愣。

然後梁元劭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就舒服了。他唇角上揚,說“再叫一遍,我就給你衣服。”

慕習不吭聲,水溫更涼了,他沒控制住打了個噴嚏。

梁元劭都忘了,他在裏面呆了很久又沒人伺候添水,他趕忙背過身将衣服隔着屏風遞過去,仿佛和剛才的惡劣判若兩人,說,“對不起,你先穿上吧。”

然後屋內只剩窸窸窣窣更衣的聲音。

慕習換好衣服,走出來的時候只想找個什麽由頭躲出去,他說,“我去庫房清點下皇上今日的賞賜。”

他剛沐浴過,皮膚還泛着點紅暈,露出的脖頸兒有瑩潤的光,梁元劭挪不開眼,但還是只克制地碾起了他發尾的一小捋頭發,還是濕的。

他說,“你等一下。”然後轉身去衣櫥裏拿了件初冬才穿的大氅,給慕習披上,又特意兜上了錦帽,然後說,“一定要去的話,穿這個去吧,剛才是我不好,現下別再着涼了。”

他給慕習胸前系結時,慕習擡起手,又被壓了回去。

邊系他邊問,“你根本做不了通房,都告訴你了要坦誠。”

慕習嗯了一聲算是應下,見梁元劭喜上眉梢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要強調,“我想做臣子。”

梁元劭現在對這些話都免疫了,再不如第一次時那樣生氣了。

他沒接話,撫了撫慕習的脊背,略帶寵溺地說,“快去快回,等你就寝。”

慕習眼神閃爍,感覺到自己臉紅以前,趕忙轉身出了門。

他走在星光下青石板上,回回都是這樣,見梁元劭以前,心裏打定的多鐵的主意,他也總能三言兩語地就撥弄得他,不知如何堅持了。

每次都想下次要更堅決一點,每一個下一次又重蹈覆轍。

但他不去想自己為什麽這樣,也不想管梁元劭的心意到了哪一步。

他就像一只鴕鳥,把頭深深紮進沙子裏,拼命告訴自己等梁元劭成親了,他們就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這一切不過都是年少的幻夢。

30

威武軒昂的大殿外,成排的青石臺階文武百官正下朝後魚貫而出。

梁元劭不管身後傳來喊他的聲響,只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直到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

他眸光微暗,還是回了身。

閣老家的大兒子,也就是梁元劭未來岳丈,正掐着腰氣喘籲籲道,“小王爺真是步力驚人,讓我好追啊。”

梁元劭虛扶一把,面上看不出喜惡,淡然道,“孫大人可是有事?”

對面愣了下,還有月餘就要成親,別提三書六禮了,就連最簡單的提親和聘禮單子都不見蹤影,他還能有什麽事,自然是婚嫁之事。

想是這麽想,話卻還得圓滑着說,他讪讪一笑,道,“老王爺不在,想來世子身邊也沒個長輩替你操持,将來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便忝居長輩替你盤算盤算。”

梁元劭挑眉,一副但講無妨的樣子。

孫大人合攏了衣袖說道,“世子愛憐小女,想必是得事事準備周全才肯。”說罷他又笑笑,像個親近的長輩似的,拍了拍梁元劭的胳膊,“我同你說,不必如此,我們閣老府也不是那刻板之輩,繁文缛節能省則省,事急從全,不耽誤了皇家賜婚的日子才是大事,你說是吧?”

這話明裏暗裏都是在提醒梁元劭,皇家賜婚已經定了,由不得他拖着不動。

想來這位嫡孫女在府裏當真是不受寵,親生父親絲毫不在意這樣硬塞她到夫家會有什麽下場。梁元劭沒說什麽,略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這位孫大人饒是心裏有氣卻也沒處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平平安安別生出事端,了了這樁皇家賜婚就好。

事到今日,梁元劭已出完了手上所有的牌,能調用的關系,能布下的機巧,全然失效,他總不能像梁元明一樣把人弄死,眼看着賜婚就像是不可撼動的巨輪,已在眼前。

除了釜底抽薪,他別無選擇。

沒幾日,老王爺的信就進了府院,卻不是給梁元劭的。

慕習拿着信,仔細讀了幾遍,仍是心驚。

信上說,梁元劭暗中囤積糧草,大興工事,又尋些說得過去的由頭,守在南疆幾個邊陲小鎮的兵力翻了幾倍不止,明顯是起了心思。

老王爺雖不管軍務多年,但軍中眼線遍布,他下得了令讓諸人不得妄動,卻惟獨對千裏之外的自己兒子沒有把握。

遞給皇上請求前往王城的折子還沒有回信,沒有辦法的辦法,找上了一切的源頭,慕習。

在信中末尾,老王爺寫道,“孤本不欲留汝,然吾兒求之,今番仍望慕公子深明大義好自為之,切不可令吾兒铤而走險,墜萬劫不複之地。”

言辭懇切,也充滿震懾威脅。

慕習将信燒了,火苗迅速吞噬了每一個不該讓第三人見到的字,只是燒到最後,慕習還在出神,指尖來不及撤回,被火苗燎到了一瞬。

鑽心的疼。

他去西南角那座孤墳邊坐了一會兒,黃土不言不語。

他只是想問問此處的那個人,如果梁元劭發起瘋來,是他的話,他會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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