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可真是荒唐
第16章 你可真是荒唐
31
慕習還沒來得及找到合适的時機和話頭探問梁元劭到底作何打算,卻先被梁元劭帶出了府。
日頭初升,樹木茂盛,枝葉花瓣披着清晨最柔和的霞光,鄉間小路坑窪不平,兩駕馬車隆隆而過。
慕習是被颠醒的,腦袋本應重重磕在車廂內,卻落入了一雙溫暖的大手。
他猛地睜開眼,坐直身子理順衣襟。
怎麽就睡着了。昨日夜裏梁元劭帶他出城,王城本該已下了鑰,卻不知他如何打點的,一行人從側門暢通無阻。
慕習惦記着梁元劭此時行動,定有蹊跷,又問不出個所以然,暗暗讓自己打起精神,結果到了下半夜,實在體力不支,還是瞌睡過去了。
他用手掌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頸兒,就算梁元劭在車廂裏墊了又厚又軟的狐皮毯子,這樣坐了一夜,他也實在難受。
梁元劭在一旁卻依然是坐得筆直,看不出疲憊的樣子,眸底甚至還有一絲雀躍的興奮,他說,“馬上就到了。”
慕習撩起車簾,聞見山林間闊遠幽然的清香,這一片幾乎人跡罕至沒有人家了,他沒想到要走這麽遠,他轉頭問,“我們到底要去哪。”
“帶你看樣東西。”梁元劭說。
見慕習抿着唇,神情戒備,梁元劭笑道,“我還能把你賣了不成。”
慕習撇撇嘴,腹诽道,也不是沒可能。
“我若是舍得,又費什麽力氣把你這塊捂不熱的頑石放心肝上。”梁元劭嘴上帶着些埋怨,手上卻還是拿了個厚枕頭給慕習塞在腰後,作用不大,聊勝于無。
梁元劭又說,“你若實在累,可以躺在我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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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習小聲嘀咕了句,不用了。
他想到底看什麽東西要這麽興師動衆的,帶了一隊護衛人馬不說,後面的馬車出行前他探查過,裏面堆滿了行裝,像是要出遠門。
可方才梁元劭又說快到了,看來,他們并不是只有一處要去。
思慮間,郎亭的聲音響起,“世子爺,咱們到了。”
梁元劭先下了車,下令道,“原地休整。”
然後他将慕習帶到附近一處池塘,人馬都沒跟過來,只他們兩人。
他自己先蹲下了身,掬了一捧水,絲毫沒有小王爺的作派,倒像是徹底卸了什麽束縛,抹了把臉對慕習說,“你也先簡單梳洗下吧。”
慕習環顧四周,竹林清俊,雅趣橫生,他擡手摸了摸樹皮的紋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湧上來,他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好像來過這裏。”
梁元劭脊背一僵。
慕習嘗試回想,是什麽時候和什麽人來的,多半是三五年前了,那時慕府還如日中天,他想了半晌,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只好放棄,他也知道,自己對嘉北之亂之前的事,總是有很多記不住。他的人生就這麽被家破人亡劃分了片段。
但反倒是嘉北之亂之後,他才更像個活生生活在每一刻裏的人,會痛會恨,會對自己的處境惶恐不安,會記得受過的屈辱和能緩口氣的舒然。
但在嘉北之亂之前,他更像是個腳不沾地飄蕩的魂靈,人人都傳慕公子性子孤高常人難得其青眼,甚至見面交談都是少的,但其實他只是不感興趣,他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年紀輕輕就如文曲星降世一般被捧為天才,身份又貴重,一出生就什麽都有了,所以他對世間之事越發冷淡,沒什麽人或事能激起他想銘記的欲望。
直到慕家傾倒,他才知從前這種憂愁也是一種運氣和雙親愛護下的特權。
但梁元劭卻記得,他們在這裏發生過什麽,這裏是他對慕習心意的開篇。
32
五年前,慕習十三歲,登金銮殿,皇上親绶重禮,封聖童郎,舉國同慶。
慕習自十歲起,篇篇賦論皇上都讀過并看重,但最讓他欣喜的是,天降文曲星,乃庇佑大梁的吉兆。
那天之後,滿朝文武都在等他金榜高中登科入仕,有心思地便早早開始籌謀逢迎了。
只因皇上特許,他十三歲也可科舉,在滿十六正式為官前,準他在三省六部輪換學習。
此榮寵,可是大梁建朝來獨一份的。
然那年科舉,慕習卻并未參加。
科舉後,慕知章推行書塾改革,從過往只看聖賢書到更應知天禮懂風物解人生疾苦,半大的孩子都甚為欣喜,都是愛動的年紀,哪樣不比苦背書強。
民間的動向傳進了宮中,一衆皇子皇孫也心癢難耐,不知哪個起的頭,央着慕知章也要出宮門,去看看外面。
皇上那時到底是愛重慕知章的,思來想去還是準了,皇帝尚有微服私訪一說,幾個孩子不礙事的。
但那天依然是好大的陣仗,派出去半個禁軍,前呼後擁着一堆孩子,哪能見到什麽民間疾苦啊,老百姓都只顧着跪地磕頭。
慕知章不願打擾百姓,清晨出發從城中快速穿過後,便出城進了郊外,下午方至這片雅林,初秋時分,風輕雲淡,天地開闊,這些皇親國戚們從小長在森森宮牆宅院內,第一課先學着怎麽釋放心性也是好的。
那天是梁元劭第二次見到慕習。
他遠遠站在竹林的山坡上,與鬧作一團的皇子皇孫隔着距離,他着淡青色錦袍,最外一層罩着月白色的紗衣,腰間系的緊實,個子雖不高,臉也稚嫩,但身形筆直,他面上沒什麽表情,似全然不把這些身份尊貴的人放在眼裏,因着五官清俊,竹林掩映下更顯氣質若空谷幽蘭。
初見時,梁元劭便覺得他與衆不同。他甩下身後衆人,三步并兩步地爬上山坡,問他,“你不來一起玩嘛。”
梁元劭已經十五歲,走近了才發現,自己要比慕習高一些,見慕習沒有反應,便說的再繪聲繪色些,他說,“那邊有座荒廟,吓人的緊。”
他作勢要伸出剛翻了泥的手去拽慕習,慕習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态度倒還算禮貌,道,“不必了。”
然後轉身便走,落葉踩在他腳底下,吱呀吱呀的。
梁元劭愣了下,追上去跟在後面問,“你怎麽都不問問我是誰。”
慕習道,“自然是鳳子龍孫,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妨。”
梁元劭還是第一次遇到不關心他身份的人,他無論走到哪裏,人們對他的态度總要取決于他的身份,往往知道了他是瑄王爺的嫡子後,都敬而遠之。
十五歲的梁元劭自知自己不過是個質子,也樂于演一個不求上進的二世祖,凡事絕不冒頭也不拖尾,這是年紀小小的他便知道的生存哲學。
但眼前這個人不關心他的身份,這讓他沒來由地第一次生出些出格的想撒野的念頭。
他拍掌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個妙人。”
他們這麽一前一後的走了一段,實際上是慕習在走,梁元劭在追,一路上他斷斷續續地問東問西,問他喜歡讀什麽,喜歡吃什麽,是否真的過目不忘,那能不能倒背《左傳》。
慕習頓住腳步,無奈地回身問他,“你老跟着我做甚。”
梁元劭笑嘻嘻地說,“我還真有點累了,我們坐下歇息會兒。”
話音落地,他餘光就掃到了身側不遠處還泛着波光的池塘,他興奮地指給慕習看,問他,“你會游泳嗎?”
“啊?”慕習還沒反應過來,梁元劭已如脫缰的野馬一般,開始解身上的衣帶。
慕習看得眼神都有些僵直了,梁元劭下了水,游了一個來回。
陽光下随着梁元劭的動作一層層蕩出去的波浪,金光粼粼的,慕習找了岸邊一處幹草堆,抱膝坐下。太陽開始落山了。
梁元劭游了一陣,見慕習沒有動靜,起身往岸邊走,在慕習面前蹲下,他有幾縷碎發被打濕貼在額頭,皂白分明的眸子對着慕習的五官瞧瞧看看,然後他問,“你怎麽總苦着一張臉。”
慕習不以為然,微側過頭,嘟囔道,“關你什麽事。”
梁元劭腦中靈光一閃,起身往慕習身後走去,他手腳并用沒兩下便攀上了一顆大榆樹的樹杈,他站在上面喊,“你看着啊。”
之後便如一條打挺的金魚,繃緊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咕咚一聲,一躍入水。
水花四濺,慕習沒來的及退後,水珠四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本就被梁元劭的行動吓了一跳,又被水潑了一身,比起生氣,他倒更記得剛才水珠在空中揚起,有彩虹折射入眼中。
梁元劭撸了一把臉,從水裏跳起來沖他喊,“真抱歉,忘記告訴你往後點了。”
“你”慕習抖抖身上的水,最後氣道,“你可真是荒唐。”
梁元劭無賴地咧着嘴笑,問他,“還想再看一遍嗎?”
慕習眨眨眼,他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有了愛看這砸出來的水花的惡趣味。他還在猶豫的功夫,梁元劭又完成了一次魚躍龍門。
等他自己也玩的盡興了,也着實拉不動慕習下水,梁元劭才翻上了榆樹的樹杈坐着,稍微消停些,他蕩着腳伸出手對慕習說,“我拽你上來吧”。
慕習坐在因為承受了兩人重量而搖搖晃晃的樹杈上時,摒着呼吸吓得一動也不敢動,梁元劭還在一邊笑他,說“你別怕,摔下去也沒事兒。”
慕習只後悔剛才為什麽鬼迷心竅,要伸出手去。
遠山如黛,夕陽如血,初秋靜谧高遠,兩人安靜坐了一會兒。
半晌,梁元劭開口問道,“你在為了什麽不高興啊。”
沒了玩笑語氣,他眉目疏闊,慕習望向他的時候,莫名覺得他有了一絲與剛才玩鬧時全然不同的深沉。
慕習的指尖雖然依然緊緊扣着樹皮,但多少比剛才放心些。他也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選了比較具體的說,“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科舉。”
梁元劭問,“那你想幹嘛?”
慕習清秀的五官微微皺起來,透出迷茫和困惑,他說,“我可能想莊周夢蝶,了此一生。”
梁元劭脫口而出說,“你才多大”,後來見到慕習神色認真,沒有思慮上一段時間是不會透出這種認真的,他怔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梁元劭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搖搖頭,垂眸道,“也許有人就不想建功立業呢?”
這超出了梁元劭的認知範圍,半晌他才悶悶地說,“我也不知道。”
慕習道,“腦中所想與眼前所見,虛幻與真實,如若沖突甚大,又該如何選擇。”
梁元劭沒想到這是一個十三歲的人在想的問題,從前他學老莊,并未覺得有何深意,如今想來确實是學識淺薄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他感到自己面頰熱熱的,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好像配不上眼前這個人。
也是那天起,十五歲的梁元劭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可以假裝不求上進,卻不能真的不學無術腦袋空空。
他心裏忽然長了草,又興奮又羞愧,他想現在就跑回去讀書習武,恨不得時光飛快,他轉眼就長大,能洞察世事,能有自己的本事,才好快點能與慕習比肩而立。
遠處傳來喚他們回去的聲音,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梁元劭說,“走吧。”
他本想先跳下樹去,在下面接慕習下來,沒想到枝杈卻在這個時候斷開了,他急中生智,一把摟過慕習的背,讓自己墊在他身下,兩人摔了個結結實實。
忽然好多人湧上來,俱是驚吓不已,有人喊道,“哎呦我的爺,怎麽樣,快醒醒。”
慕習也被抱到一邊,人潮簇擁下,兩個人很快被分開很遠。
回城的隊伍開動,慕習穿梭在幾架馬車高出半個人的粗重的車轅間,舉目張望,卻不見人影。
直到慕知章催促他,“找什麽嗎?該回去了。”,他才悻悻地回了自己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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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