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願君常安

第17章 願君常安

33

梁元劭梳洗完畢,精神抖擻,引着慕習向樹林深處去。

慕習留在原地,試探問道,“今日不上朝嗎?”

梁元劭心想什麽時候了還惦記着上朝,他佯裝蹙眉,順着他的話說道,“按日頭看來,如何今日也是趕不回去了?”

見慕習知道自己被戲弄了眸底閃過一絲嗔怒,他才淡笑正經解釋道,“自然是告過假了。”然後他下巴微擡,招手道,“過來,這邊雜草多注意腳下。”

慕習猶豫片刻,梁元劭此行并不妥當,還是出口提醒,“如今形勢迫人還是少告假的好。”

“好好好。”梁元劭告饒似的語氣,又勾着唇角回身問他,“你這是我的夫子?謀士?還是賢內助?最近愈發愛唠叨了。”

慕習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梁元劭笑起來,又喚他快些過來。

慕習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一邊花着精力對付腳下,他向來不擅長這些,一面心思也重,早就忘了回想起何時來過這裏,他心中滿是趨不散的疑團和預感。

他們走了半晌,終于來到一片空地。

種滿了未放的花。

梁元劭伸手去輕拍了拍慕習身上的塵土,然後舒了一口氣,道,“我們到了。”

慕習環顧四周,并無他物,他仔細端詳了花葉與花莖,問道,“這是昙花?”

“嗯。”梁元劭擡起頭看到日頭的位置和地上的影子,說道,“時辰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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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習道,“昙花只在夜間開放。”

梁元劭挑眉,胸有成竹般勾着唇角,“或許我們運氣好呢?”

這怎麽可能呢。

興許是泥土裏的花神聽到了這句腹诽,便要證明給他看似的。

梁元劭攬過慕習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道,“開始了。”

幾十上百束花朵忽然開始一齊有了動靜,純白的花瓣堅韌優美地緩緩打開身軀,莊重地守着神賜予的秩序,不急不慢地一層接着一層展露身姿,汲取新世界的氧分和水,直到最後才萬衆期待般地捧出那一簇鮮嫩欲滴的嬌黃的花蕊,驕傲又搖搖晃晃。

完整開放的昙花,如傾城仙子,轉眼間,一整片花圃怒放盛開,不似人間景致。

這過程很快,眨幾次眼睛就錯過了,但這過程又很慢,仿佛花開之時天地之間也已走過許多輪回。

慕習有些看癡了,他覺得忽然有股熱流從心底湧出,身體深處感受到層層顫栗,他被造物主這樣美到極致的生命力折服了。

他本能地轉頭去尋梁元劭,然後落入了一畔深情如水的目光,這将他釘在原地。

這都是梁元劭準備好的。

梁元劭說,“十九歲生辰,優昙向日,願君常安。”

微風拂過,花香四溢,仙境般的震撼和喜悅還沒有消散,又有一種新的強烈的感受在翻騰,梁元劭的聲音忽然流淌過全身,慕習覺得自己大腦忽然被抽空了一瞬,他分辨不出這感受到底是什麽。

有斷續而模糊的字眼從他唇縫間飄出,“你……怎麽……”

他又看回花圃,他自己都忘了,今日是生辰,但梁元劭記得。

“喜歡嗎?”梁元劭問。

慕習喉結滑了滑,眼神依然飄忽,難以置信,他張了張嘴,說,“我……”

話雖沒有說完整,但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失語。

新翻騰起來的感受是喜歡,和喜歡被回應後的溫暖。

他喜歡梁元劭,所以梁元劭為他準備這些,令他在嘉北之亂之後第一次感到如此強烈的幸福感,竟有些眩暈。

梁元劭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第一次露出這種樣子的慕習,誰能想到十三歲舌戰群儒的慕府澄良如今連個整句都說不完整,真是新奇又可愛,他噙着笑安撫道,“慢慢說。”

“怎麽……這個怎麽做到的?”慕習已經看了十數遍,他确認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奇跡。”梁元劭逗他。

慕習看他抱臂拿喬的樣子,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道“到底怎麽做到的啊。”

他自己或許意識不到,但在梁元劭的世界裏,這種程度就算是撒嬌了,那眼尾微微上翹的弧形好像掃到了梁元劭心上,他受用的很,便和盤托出,道,“日頭在時用黑布将花蒙上,夜裏點起燭火亮如白晝,日日重複,直到花開。”

此法費時,費人,費物,慕習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準備的,他垂眸輕聲道,“讓世子……”想起梁元劭不喜歡他這樣叫他,改口道,“讓你費心了。”

“你喜歡就好。”梁元劭說道。

“嗯……我很是喜歡。”然後慕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目光僅片刻交彙,梁元劭覺得,這個笑容,比昙花更傾城。他如何難得能看見這一笑。

梁元劭說,“你知道我為何要送你昙花嗎?”

慕習微微揚起腦袋,安靜地等着他說。

梁元劭忽然就有些心猿意馬了,他何時見過這樣溫柔的慕習,生出些狂放的沖動,想摸他的臉,吻他的唇,還有……

慕習見他久不說話,問道,“怎麽了?”

這一聲将梁元劭拉回了神,他說“沒什麽。”

“所以,為什麽是昙花?”慕習接着他的話問道。

“昙花清高脫俗,但月夜凄清無聲無息,難免獨自魂銷留夢自憐。”梁元劭略一停頓繼續道,“如今日光溫暖再無冷戚,依然一塵不染,但可盡情盛放,驚豔四方。”

“我知你從前如此,只盼你,以後亦能如此。”

從前慕府是他的日光,如今換梁元劭來做。

他說的很慢,但每一字都鑿在慕習心上,他眼眶已隐隐泛紅。

伯牙子期不過如此,他從未想要一知己,如今卻有了。

梁元劭知其品性,又憐他不想他為此受苦,當相府嫡子聖上親封等等華麗的外衣剝落後,他只是個下等奴仆,他卻依然尊他重他。

慕習心口躁動,胸腔裏腫脹異常,他的感情從未如此溢滿過。

他想這下糟了,很危險,他察覺自己的理智在渙散。

如果此刻梁元劭邀他一起以身赴險,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完整的講出拒絕。

比起推開他,此刻,他更想擁抱他。

34

梁元劭知道,如果有最好的時機存在,那一定是此刻。

他看的出,慕習被剛才發生的一切深深觸動,他心裏建起來那座要将梁元劭隔絕在外的堡壘,此刻已起了裂縫。

他知道就是現在,他攥緊了懷裏的東西,卻怯場了。

他擔心,猶疑,焦慮,害怕。這些從來陌生的情緒,此刻卻飽嘗個遍。

十六歲上陣領兵的時候他不怕,陷入埋伏敵多我寡的時候他不怕。

但現在,他怕東西一出手,就一錘定音再無回旋可能。他怕他懷裏的東西已經鄭重至此,慕習卻依然跟他說,他們只是君臣。

他不确定,有時他覺得慕習只是不敢認清心意,尤其是他們同榻而眠之後,有時他又覺得他對自己不過只是感激和忠誠。

他想搞清楚,今天,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兩個人都沉默着,一時無話,但又随時都有可能開口。

慕習知道今天一定會發生什麽,他的理智漸漸恢複了些,他憑着本能對危險的抵抗,想着留個退路總比沖動決定要好,就算他們心意相通,也都需要更多時間。

日頭已經高旋,昙花在日光下顯出一種神聖的美感,他們并肩而立良久。

慕習抿抿唇,終于開了口,他說,“有些曬……我去馬車那……”

卻被梁元劭抓住了手腕,“別走。”梁元劭道。

兩人四目相對,梁元劭微微張口,心跳飛快,卻又被來人打斷了。

“世子爺。”是郎亭的聲音。

梁元劭望了一眼不想過去,郎亭便又請示了一聲,真的有事。

他只好松開慕習,但又叮囑道,“別動,就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兩人走到一邊,郎亭小聲道,“爺,再不走,晚上就錯過紮寨的地方了。”說話要拿出懷裏的地圖,上面有定好的路線和時辰。

梁元劭嘆口氣,不耐煩道,“知道了。”

“那咱們現在啓程?”郎亭問。

“再等等。”梁元劭甩手走了。

郎亭愣在原地,也不敢催,只好再等等。

但總是要顧着時辰的。

見梁元劭回來,慕習問道,“是不是王城有事,我們不宜耽擱太久。”

梁元劭悶悶答了一聲。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過再走,不遲。”梁元劭沉聲道。

他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封,上面簪着一朵小小的金花,底邊披了一條紅綢,這是婚嫁時的書禮才會用到的花紅。

慕習手心冰涼,攥着袖口。

“今日車馬是要往南疆去的,我要帶你走。”說着他将信封遞給慕習,“我知道這樣委屈你,我們又都是男子,自然沒有婚嫁之說,不知什麽禮儀才足夠正式,所以只好參考三書六禮,這是聘書,我想同你說的都在上面,你若不滿意,到了南疆,其他的我再一樣一樣補給你。”

然後他深呼吸了一口,望着慕習,深切問道,“你可願意?”

慕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擡起手的,他拆開信封,看見了裏面的紅紙墨書。

“聘書。”

“一堂締約,良緣永結……”

慕習“啪”地将紙合上了,他眸中全是驚慌,強撐讪笑道,“世子爺莫要開玩笑了。”

說出口,聲音卻是微顫的。

梁元劭見他如此反應,心已涼了半截,他低聲認真道,“你知道我不是與你玩笑。”

他見着慕習緊緊掐着那張紙,指節突出青筋擰起,像是完全見不得這東西一樣。

然後他說,“你沒有讀完它,那我就說給你聽。”

聘書還捏在慕習手裏,所以是背的,畢竟短短幾十個字,梁元劭寫了不下十遍,改來改去,早已了然于胸。

他聲音清朗,望着慕習,眸色深沉。

“聘書”

“一堂締約,良緣永結。”

“今上之弟瑄王爺獨子梁元劭,見年二十二,聘求慕府嫡長子慕澄良,錦瑟經年,朝暮共度。”

“自傾城一面後,久不能忘,雖風疾雨驟,百事皆非,幸與君同,君品行彌堅,吾情意日篤。”

“舊事已遠,佳期可盼,以我心,付爾手,歲歲年年不換。”

“今立聘書以為用。”

“梁元劭”

遠處忽然傳來馬兒嘶鳴的聲音,像是郎亭已在整隊牽動缰繩,外頭的聲響,更顯得此處寂靜。

半晌,慕習的燒紅的耳尖漸漸褪了色,他沒有給什麽答複,但表情卻松動了很多,他輕聲:“你怎麽這麽荒唐,哪有自己寫聘書的。”

梁元劭想,這句你從前便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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