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撞見

第22章 撞見

“我去買菜,很快回來。”

解別汀給木揚倒了杯溫水,又給他打開平板看視頻,小桌子上還放着兩盤水果。

木揚低着腦袋:“去哪是你的自由,不用跟我說。”

他仍舊記得前幾日早晨的恐慌感。

他在日光中醒來,隐約可以聽見大院裏孩子的嬉笑聲,喜鵲的鳴叫,早飯的芬香……唯獨沒有解別汀。

木揚僵直地坐在床上,過了很久才輕聲喚了句解別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本該高興才對。

解別汀終于走了。

可木揚的第一反應卻是忙慌下床,卻因為打着石膏的腿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渾身發麻。

他以為解別汀走了。

但解別汀只是去買了趟菜。

解別汀皺眉把木揚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心口随即泛起一陣綿麻的疼意,和醫生的交流并非毫無益處,至少他知道了心疼是什麽滋味。

解別汀遵從本能地将木揚攬在懷裏輕拍着,安撫了一會兒就要送他去醫院檢查,全程木揚一句話沒有,只是緊緊抓着他衣袖,渾身緊繃。

後來這幾天,解別汀不論做什麽,哪怕只是去大院門口扔個垃圾,都會和木揚報備一聲。

*

解別汀彎下腰,幫木揚拉好衣領:“你要乖一點,有任何事情都要給我打電話。”

木揚沉默應對,解別汀已經習慣了他不說話的樣子,心裏卻不由自主輕嘆一聲,也不知在嘆息什麽。

等到房子裏徹底安靜下來,木揚才擡眸愣愣地望着解別汀離開的方向。

他們在這棟小屋裏已經住了快一周,木揚每天除了在床上躺着,就是被解別汀抱來抱去解決各種生理問題。

這種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被人照顧的滋味并不好受。

而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一個半月,他腿上的石膏才能拆除,開始拄拐杖的日子。

“嗡——”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木揚看了眼來電人——肖承墨。

“木揚,我們後天早上的飛機,你是和我們一起去機場還是各走各的?”

木揚沉默許久,肖承墨試探地問了句:“木揚?還在嗎?”

木揚啞聲說:“在的……抱歉啊我可能去不了了。”

肖承墨微訝:“是臨時有事?”

木揚閉了閉眼睛:“腿骨折了。”

肖承墨嘶了聲:“嚴不嚴重?現在還在住院嗎?哪家醫院?我和老瑞去看看你。”

木揚搖頭,随即反應過來對方看不見:“不用,我不在京都。”

肖承墨敏銳地察覺出木揚不對勁的情緒,他頓了頓說:“那行,你有什麽事要跟我們說,別自己憋着。”

木揚低低地嗯了聲:“一路順風啊。”

肖承墨笑罵了句:“這話怎麽聽着那麽不得勁呢?你趕緊的好好休養,這次半個月就回來了,等你腿好了應該能趕上下次,到時候我們再聚。”

木揚扯了下嘴角:“好。”

木揚很想逃離當下,逃離這個混亂的環境,把一切全都抛下去過自己的肆意……

可眼下的他,在哪都是累贅。

喬媛的信息緊随其後,好些天沒聯系的她突然發來一條語音:“你離開這邊了嗎?”

——沒有。

——要去拍日落嗎?

這項邀約來得突然,木揚緊了緊手:可能沒法去,我腿骨折了。

相機也壞了。

喬媛那邊一直顯示在輸入中,過了好一會兒才發來一條語音:“是因為前些日子的泥石流嗎?”

她說的太篤定,木揚只能應下。

——嗯。

——那出院了嗎?

——出院了。

——有輪椅的話也可以出來轉轉,在酒店待着不無聊嗎?

木揚本想拒絕,喬媛緊接着又發來一條信息:這邊的日落真的挺漂亮,我長這麽大第一次發現,不用爬山。

——……我問問家裏人。

‘家裏人’是木揚躊躇許久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敲定的稱呼,如今他和解別汀的關系不尴不尬,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對方。

喬媛:好,等你回複。

放下手機,木揚發了會兒呆,在這棟小屋生活了這麽些天,他竟然真的有了一種虛幻的家的感覺。

或許是房子太小,容易造成溫馨的錯覺,又或許是因為解別汀一直在身邊。

但情緒卻依舊陷在紛雜的混亂中難以自拔,他理不清姚鳶和木南山到底要怎麽做,也依舊不明白解別汀想做什麽。

或許隐隐清楚,但卻不願再多想。

五年的失望已經夠多了,只要不抱期待,那麽遭受審判時就不會過于痛苦。

親情是這樣,私情亦是。

可再怎樣說服自己,木揚仍舊沒忍住打開平板,在游覽器裏搜索着有關于情感缺失綜合征的相關信息,但出來的實例太少,心理界對這方面的研究報道更是屈指可數,連治療方法都只有一個籠統的概念。

甚至在很多人看來,這連病都稱不上,不過是生性涼薄冷情冷心而已。

木揚扯了下嘴角,從路人的角度來看,生性涼薄這四個字确實很符合解別汀。

眼底劃過一抹疲色,正要關掉平板的木揚卻被一則前兩日發表不久的文章吸引了注意力。

發表人名為陸栾,是一名年輕但很有實力的心理咨詢師。

他第一段話就駁回了情感缺失綜合症是生性涼薄的觀點,并直白地指出這也是心理疾病的一種,是缺陷,是可治愈的。

沒有誰生來便是涼薄,基因或許占據了一部分因素,但人在出生時,紙面上的白色終究是占據了大部分,而他接下來的人生走向和父母、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

年幼時所接收到的人情冷暖能最大程度地影響一個人的性格,也就是所謂成長環境,其中父母占據着最為重要的角色。

【最近遇到一位情感缺失綜合症患者,在這裏就稱他為A吧,他的伴侶稱為B。

這類病人通常很難自我察覺自身的問題,但A卻成了例外。

他的伴侶生病了,并要求與他離婚,對他似乎十分厭棄,而A卻不想放對方離開。

在詢問網友的過程中A得到了一份解答,有人告訴他,他不能一味地用自以為是的好去挽留對方,而是要給予對方想要的東西對症下藥。

我問A他的伴侶想要什麽的時候,他停頓了很久才回答:“或許曾經是想要我回應他說的喜歡。”

我問那現在呢?他說他不知道,不知道B是否還需要,但他想試一試。

他是這類患者中我見過的想要自我治愈的第一例。

A有一個極其複雜的家庭,具體涉及隐私這裏不做過多透露,但他的父親是一位控制欲極強的人,他的母親窮極一生都在努力擺脫丈夫給她帶來的陰影。

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孩子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存在,因為他的到來不是因為愛,而是父親對母親另類的控制手段。

父母離婚後,A獨自過了很多年一個人的生活(母親忙于工作,多數時候都是A獨自在家)。

他最長時間曾超過一個月沒有說過話,因為沒有人能夠說話。

十二歲那年A遭遇了一場意外,他被人綁架,要求三百萬現金,否則撕票。

但彼時他的母親在大洋彼岸出差,等得知該消息時已經是三天後,A在漆黑的小屋子裏,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人聲,如同被全世界抛棄了一般,在三天後已經瀕臨死亡時才看見陽光。

雖然不清楚綁架的始因,A也沒說過他對那三天的感受,但可以推測,那暗無天日的七十二小時,也是他封閉自我的最大誘因。

母親姍姍來遲的愛護已經被他自我封閉的屏障擋在了外界,他聽不到世界的聲音。

他們不是涼薄,只是沒感受到過愛。

因為得到的太少,患者對感情沒有認知,情感系統像是被封閉了一樣,不知愛憎憂怖,不知喜怒難過,只有冷眼去看這嘈雜的世界。

世界沒有予以他溫柔,何以回饋?】

*

這篇文章不長,哪怕沒有寫上名字,木揚依舊從中找出了解別汀的人生痕跡。

他怔愣了好一會兒,也沒從記憶中提取出解別汀被綁架過的相關信息。

這時木揚才怔然驚覺,他對解別汀的了解真的太少。

解別汀玫瑰過敏的事他不知道,心律不齊的起因不清楚,就連過去這種重大事件他也毫不知情。

哪怕心裏已經一片荒蕪,但他仍舊為解別汀掀起了一場風暴,心疼得難以附加。

木揚輕顫着呼出一口氣,指尖在鍵盤上停留許久,還是搜索了一番關于解別汀綁架案的關鍵詞,但沒有一條有用信息。

三百萬贖金這樣一場重大綁架案件,竟然沒有掀起一絲輿論,甚至在解別汀成名後都不曾被扒出來……

木揚抿了下唇,想問問姚鳶,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外面倏地響起一陣腳步,木揚手一抖,平板直接砸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地将其撿起,在解別汀走來之前退出搜索頁面點開微博。

解別汀扶住半邊身體都歪在地上的木揚,眉頭微蹙,眼底是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傷到哪兒了?”

木揚緩緩搖頭:“……平板砸地上了,我沒事。”

解別汀攬着木揚把他扶正:“下次等我回來再撿,摔着了怎麽辦?”

木揚慢騰騰地嗯了聲,想越過這個話題:“今天吃什麽?”

“蝦和青菜豆腐湯。”

依舊是木揚喜歡的食物。

*

被解別汀從衛生間抱出來的木揚已經十分習慣這樣的接觸,現在已是天亮,肖承墨他們乘坐最早一班飛機前往海島,剛給木揚發過信息。

他出神地望着半空,直到解別汀說要出去一趟才猛得抓住他胳膊,聲音低澀:“我不想躺着了。”

解別汀微頓:“買菜的地方人很多。”

說是這麽說,但對上木揚無助又難過的眼神時,解別汀還是把木揚托在了懷裏,給他換便裝衣褲。

上衣木揚可以自己穿,褲子卻沒辦法,打了石膏的腿沒法打彎。

寬松的家居褲從腰間褪下,不經意間觸及較軟的某處時,木揚渾身一顫,直接軟在解別汀懷裏。

他艱難地別開臉:“別碰那裏。”

解別汀微頓,指腹輕輕一點:“這裏?”

木揚要瘋了。

他完全分不清解別汀是真的一點不通人事還是故意如此,和別人敏感在耳朵或腰背不同,木揚最敏感的位置是腰窩下方的兩處。

他自己偶爾碰到都會掀起一陣癢意,更別提這個人是解別汀。

酥麻的感覺自尾椎席卷全身,從心口一直麻痹到大腦,木揚緊緊攥着解別汀的衣袖,半擱在解別汀懷裏聲音打顫:“別碰了!”

雖然很兇,但一點威懾力沒有。

解別汀從容地移開手,睡褲褪落在地,外穿的褲子從腳踝處往上套,拎褲腰的時候又碰上了。

木揚哆嗦着看着解別汀,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點,倒是多了幾分活力。

解別汀:“抱歉。”

“……”

木揚沒想到解別汀買菜的地方是菜市場,不過位屬室內,一樓肉類為主,二樓以蔬果為主。

他第一次來到這種充滿砍價氣息嘈雜淩亂的購物場所,兩人一出現就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畢竟誰會坐着輪椅來買菜?

約莫是太久沒出門了,木揚不由漫出一陣心慌。

他抓住解別汀握着輪椅把的手:“我想回去……”

木揚語無倫次地說着:“被拍到不好……我坐輪椅,人太多了……”

解別汀輕輕按住木揚的手:“沒什麽不好,被拍到也沒關系。”

解別汀戴着口罩,雖然能遮的程度不多,就算有人隐約認了出來,但也不會多想解別汀真的會出現在這裏,混跡在大媽堆裏買菜。

但帶着木揚就不一樣了。

木揚的裝扮太受矚目,連帶着讓解別汀也受到了諸多目光的洗禮。

“不行……被拍到會——”

木揚的聲音戛然而止,解別汀牽住了他的手。

這不是一個很方便的姿勢,解別汀一邊推着輪椅,一邊握着他的手往裏走,聲音沉穩而從容:“別擔心,你戴着口罩和帽子,不會有人認出來。”

木揚雙唇輕碰:“……但你會。”

解別汀一邊看着兩邊攤位上的菜,一邊像問今天吃什麽一樣突然平靜地問:“木揚,你想公開嗎?”

木揚徹底偃旗息鼓,唇齒碰撞了好一陣才僵硬回問:“公開什麽?”

“我們的關系。”

他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對着空氣輕聲說:“我們要離婚了。”

解別汀握着木揚手的力道緊了緊,随後緩緩松開,不太自然地轉了話題:“今天想吃什麽?”

“都好。”

木揚輕輕抽着自己的手,在遭遇阻礙時有些強硬地抽出。

解別汀望着空蕩蕩的掌心,一時無言。

木揚很難過,比當初簽下離婚協議書時還要難過。

眼淚順着臉頰落下,有着口罩的遮擋旁人看不出分毫。

沒人知道,這個坐着輪椅的少年,口罩下有多狼狽。

眼淚從嘴邊落入脖頸,冰涼一片。

解別汀在嘗試喜歡他,可也只是嘗試。

既然不是非他不可,那何必拉住即将墜入懸崖的他,等将來再放手一次,摔得更狠嗎?

解別汀很快發現了他的異樣,推着人來到一邊樓梯道的轉角,難能有些無措地說:“我……”

解別汀想抱木揚,卻又生生止住,呼吸慢慢不受控制地急促:“木揚……”

他蹙了下眉,調整着自己的呼吸:“別哭……離婚也可以,可你要好好的,我——”

解別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曾經他什麽都不在意,如今想要的明明更多,可說出口的訴求卻只有你好好的就好。

“不喜歡我了也沒關系——”解別汀忽略着指尖的麻意,緩緩低語:“将來還會遇到值得你喜歡的人……別放棄自己。”

空氣一時有些安靜。

木揚漂亮的眼眸泛着紅,空洞洞地望他:“是你先不要我的。”

沒結婚之前,木揚對解別汀揚言過很多次喜歡,卻從未得到過回應。

結婚後他反倒是不敢言愛了,怕解別汀說從不愛他,怕這場婚姻真的成為一樁笑話。

最後木揚真的淪為了一樁笑柄,父母不再是父母,丈夫也從不曾是丈夫。

五年有名無實的婚姻已經帶走了他所有往前踏一步的勇氣,解別汀從不曾想要他,短短一個月能改變什麽?

過去的他不值當解別汀多看一眼,如今的他更找不到一點能讓解別汀喜歡的地方。

責任或許占據了大部分吧,只是想要他活着,看不慣他放任自我的态度。

“沒有不要你。”解別汀不自覺地蹙了眉頭,十指都酸麻得厲害,他呼吸微促地重複一遍:“沒有不要你。”

木揚指尖微動,遲緩的神經意識到解別汀有些不對。

“我曾做過一個夢……”解別汀半垂着眸,有些恍惚,“看見你躺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從那一天起,他的心再沒能平穩地跳過,像是有把鈍刀攪和在心髒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沒停止過疼痛。

遭受車禍的那一刻,爆炸沖天而起,他望着無名指上遲遲不肯摘下的戒指,寡淡的心緒第一次摻了顏色——如果可以,他想要個下輩子,想再遇見木揚一次。

不是伴侶也沒關系,沒有婚姻也無妨,只要能讓他看到,木揚在笑,在呼吸就好。

“從那一天開始……這裏就開始疼。”

解別汀微微俯身,卻又克制着把擁抱換為擦去木揚眼角的濕潤,輕碰了碰木揚的心口。

木揚怔愣擡眸,一時分不清真假。

那個所謂的夢不就是上一世發生過的事嗎?

他從未想過,解別汀心律不齊心髒絞痛的原因與自己有關。

解別汀與茫然的木揚對視着:“你留下離婚協議書的那天,留下了一張紙條。”

【我走了……你好好的。】

木揚一筆一劃寫了半小時的告別語,他當然記得。

“可我想了很久——”解別汀到底還是沒忍住,将人攬進懷裏,“你離開了,我恐怕沒法好好的。”

擁抱的力道并不重,木揚若是想,随時可以推開。

解別汀并不想像父親那樣,以強求換來心安,在他這裏,木揚永遠擁有選擇與自由的權利。

木揚緩慢地擡起手臂,微顫着與解別汀腰際平行時,忽聞“啪——”得一聲。

兩人側頭看去,一位中年婦女震驚地站在樓梯上,手中的菜藍砸在地上,一個蘋果順着臺階滾落到輪椅旁。

喬媛聞聲而來:“媽——怎麽了?”

對上女人目光的那一瞬間,木揚開始不住發抖,他如同喪失了所有行動力一般,連擡手都艱難。

痛苦的字眼從喉嚨中生生擠出:“走,不要在這裏……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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