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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她似晚風入夢。

周衍東終于來到了程溪和女兒的家。

确實如女兒所說, 這套房子面積小,裝修也非常簡單。但房子打掃得幹淨整潔,一些軟裝布置得精致而溫馨。

周衍東進門前怕弄髒地板,想要換鞋, 程妙瑾打開鞋櫃, 說道:“沒有男士拖鞋, 不用換了,進來吧, 沒關系的。”

周衍東心想,看來這麽些年, 程溪真沒談過男朋友。

他心裏湧起一陣難受,覺得如果程溪能談談男朋友, 反倒是件好事。至少對她而言,多個人陪伴,多一份溫暖。

他不确定程溪與自己分手多年還始終保持單身是因為心裏放不下自己, 亦或是再不相信愛情。他默默地問自己:十一年來,自己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單着那麽久, 又是為什麽?

房子面積雖小,但五髒俱全, 除了客廳、飯廳、廚房、廁所, 還有一間主卧, 兩間客卧, 程妙瑾挨個給他介紹。

周衍東站在主卧門口,扭頭看看旁邊兩間客卧,感覺三間房大小其實差不多。

程妙瑾說:“小時候我和媽媽睡主卧,等到六歲, 我就自己睡這間客卧。”

她指了指主卧旁邊的小房間。

周衍東問:“我能進主卧看看嗎?”

程妙瑾:“當然。”

倪雲初跟在他們身後一起進,說道:“這房子是妙妙兩歲時程溪掏空積蓄付完首付貸款買的。”

周衍東從門口走到窗邊,來到床頭櫃前,又繞去另一邊,來到衣櫃前,像個偵探似的,想在房間裏找到失蹤案的蛛絲馬跡。

但很可惜,什麽線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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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女兒:“妙妙,爸爸這幾天就住這個房間,可以嗎?”

程妙瑾:“當然可以。之前想讓你住酒店,是怕你嫌這小,窮酸,住不慣。”

周衍東将行李箱拎進房間放好,擡手看了看表,已經下午五點半了,他提議先去吃晚飯。

倪雲初是土生土長的容今人,程妙瑾也在容今出生成長,容今是她們的主場,兩人帶着周衍東這位外來客去吃了頓最有名氣也最好吃的那家過橋米線。

倪雲初問他好吃嗎,他敷衍地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吃着,滿腦子都是程溪。

吃完米線,他問:“程溪經常來這吃?”

倪雲初點點頭:“對,我們仨總是約着一起來。跟你說個好笑的,由于我們仨頻繁同進同出,我和程溪有時候又勾肩搭背的,有幾次居然被人誤以為是拉拉!”

周衍東扯一下嘴角,禮貌性地回了個淡笑,默不作聲掃碼付賬。

倪雲初見他表情凝重,本想拿這事緩和一下氣氛,見他仍然面色冷淡,頓覺尴尬,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扭頭看看程妙瑾,程妙瑾沖她聳了聳肩。

兩人默契十足,倪雲初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暗示。

程妙瑾什麽也沒說,用眼神告訴她:爸爸正難受呢。

她轉臉,又看向周衍東,想起這男人說過,程溪是他的初戀,自打他倆分開,他就沒再找過別的女人。

起初倪雲初還只是半信半疑,現在倒覺得周衍東沒有騙人。她之前低估了程溪在這位京圈大佬心目中的地位,如今看來,是自己見識短了,以前竟不相信世間有如此長情與忠貞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周衍東和程妙瑾二人臉上來回跳轉,暗自感慨基因的奇妙:這兩張臉,就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等她倆都吃完了,周衍東提議去程溪經常散步的地方轉轉。

她倆帶着他來到環湖公園。

倪雲初說:“程溪很喜歡這裏,這個公園年代久遠,但人氣很旺,尤其是早上和傍晚最熱鬧。老頭老太太們都出動了,合唱的合唱,跳舞的跳舞,生活氣息十足。

“我不理解程溪為什麽這麽喜歡這兒,笑她跟個老年人似的,程溪說,老了才好,她巴不得睡一覺,甚至一眨眼就七老八十了。”

程妙瑾望着碧綠的湖水:“媽媽也跟我說過這話。我想,人不可能永遠都是一種狀态,所以媽媽也不可能永遠都是樂觀陽光的。她肯定也有受夠了眼前的生活,想要快些老去,快些走完這一生的時候。”

倪雲初沉默一會兒,強扯出一個笑,搖搖頭反駁道:“我不覺得她這話代表着消極悲觀,反倒認為,這體現了她對時光流逝的豁達,無懼歲月,也無懼蒼老。”

她扭頭看向周衍東:“程溪真是個浪漫主義啊。”

周衍東默不作聲。

他想起多年以前,殷磊曾經誇贊他是個理想主義,不禁有些羞愧,因為不知t從何時起,自己似乎早已沒有了理想,淪為一個不肯停歇的賺錢工具。

而程溪,這麽多年過去,依然和從前一樣,是個浪漫主義。

他無聲地扯出一抹苦笑,心想,迷失的這些年裏,自己對不起程溪,也對不起自己。

傍晚,夕陽灑下餘晖,許多中老年人聚集在環湖公園,開始了他們的娛樂活動。

音樂聲、說笑聲、嬉鬧聲交雜在一起,周衍東并不覺得煩,他試圖把自己想象成程溪,以她的視角來觀察這平凡一天中平凡的時刻,平凡的人們茶餘飯後平凡的活動。

夕陽的餘晖依然有餘熱,照在他臉上,有種淡淡的溫暖。他像被一層淺橘色的光環包裹,周圍的一切亦是如此。

看着不遠處随着音樂歡樂扭動的大爺大媽,周衍東不自覺也被他們這份快樂感染。

在某個瞬間,他忽然理解程溪曾經跟他描述的那種平凡的幸福。

望着隐去一半的夕陽,在這份淡淡的溫暖與幸福中,他心裏又湧起了淡淡的哀傷。

平平淡淡很美好,周衍東理解并認同這份美好,然而,這種美好只能作為疲憊生活中短暫休憩時的調劑品,不能成為他人生中的常态,因為他從來都抗拒平庸。

周衍東不得不承認,父親說得對。

如今回頭看這段感情,他和程溪,兩個人很會考試,很會做題,卻偏偏選了道錯題,以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一錯到底。

撞了南牆頭破血流,才肯承認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得一塌糊塗。

從一開始,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走的就是兩條再無交集的路。

夕陽又沉下幾分,餘晖由淺橘色逐漸變深,殘陽如血,周衍東在暮色中回憶着過往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枝頭有鳥兒高歌,此時在他聽來,如同一段悲鳴。

他記得程溪在日記中提過環湖公園,她就是在這裏看到過一對年輕夫妻,丈夫彎腰給懷孕的妻子系鞋帶。

字裏行間中不難看出,程溪無疑是羨慕的。

周衍東氣她不告訴自己她懷孕這事,氣她獨自扛下了所有,又氣她不顧一切悄然出走。

十一年啊,這十一年對自己而言不過眨眼之間,對她而言,是否度日如年?

夜色在天空中拉開帷幕,程妙瑾對面色沉重的父親說道:“爸爸,回家吧。”

倪雲初與他們在公園門口分開,獨自打車回住處。

環湖公園離程溪那不遠,程妙瑾帶着父親往回走,一路無話。

回到家程妙瑾,程妙瑾好奇地看着父親,問:“爸爸,如果媽媽回來了,你想跟他複合嗎?”

周衍東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呢?希望爸爸媽媽複合嗎?”

程妙瑾:“我都行,主要看你們。”

周衍東:“我也都行,主要看你媽。”

程妙瑾:“如果你倆複合了,你會逼着我們搬去京州嗎?”

周衍東愣住,停在原地,好半天不作聲。

他想起女兒說過,程溪在日記裏寫,京州那套公寓,有他在的時候才像家,他不在,就像籠子。

他擡頭,看着女兒,說道:“你們想在哪兒就在哪兒,爸爸只希望我最愛的兩個女人,快樂又自由。”

程妙瑾默不作聲盯着父親,緊咬着唇忍了又忍,終是繃不住,嘴角一扯,哭了出來。

周衍東立馬恍神,趕忙抱住女兒,手掌輕撫着她後腦勺,柔聲開口:“想媽媽了,對嗎?”

程妙瑾泣不成聲:“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覺得這些年帶我太累,嫌我太煩,一點兒都不想見到我?其實他早就想走了,對嗎?”

周衍東擰着眉沉聲說:“別瞎想。你媽媽最愛你,比愛我還要愛你。她怎麽舍得丢下你,怎麽可能不要你?”

程妙瑾啞着嗓子問:“那她怎麽還不回來!這都多少天了,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她多想她嗎?”

周衍東不住地輕拍着女兒後背安慰:“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她只是太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她知道你會來找我,知道我會把你照顧好,才敢離開這麽久的。”

程妙瑾将頭埋進父親懷裏,崩潰大哭:“你騙人!你就是為了安慰我胡說八道!”

她終于放下一切防備,在父親面前,成為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周衍東搖頭:“妙妙,你想一想,這本日記寫了十多年,為什麽以前媽媽從不讓你看到,她一失蹤,你就找到了?為什麽她會寫下‘別找我’三個字?這三個字,不就是寫給你和我看的嗎?”

程妙瑾:“那她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清楚?她好好說,我又不會纏着她。我會洗衣會做飯,會自己上下學,她要是跟我說清楚,她想去哪兒我都不攔着。”

周衍東不知該如何跟女兒解釋,想了又想,認真說道:“妙妙,有些事情,有些情緒,是很難說出口,也很難表達清楚的。人在巨大的壓力和恐懼之下會選擇逃避,這很正常。你媽媽一路走來很不容易,我想,她一定積攢了太多情緒和壓力,到了某個節點,沒控制住,爆發了。

“她只能選擇逃離,她這麽善良,肯定不願意因為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別人分毫,所以才偷偷躲起來,自己處理壞情緒。妙妙,媽媽不是笨蛋,她也相信你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她用聰明又體面的方式間接讓你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同時也讓我找到了命運留給我的彩蛋。這正是你媽媽的行事作風啊,一個小說家特立獨行的浪漫風格,不是嗎?”

程妙瑾噘着嘴,吸了吸鼻子,說:“她倒是浪漫了,我可浪漫不起來!”

嘴上這麽說着,其實聽父親解釋完,她放心了不少。

見女兒情緒平緩下來,不再崩潰大哭,周衍東松開懷抱:“在家等爸爸,我下去買拖鞋和洗漱用品。”

他轉身準備出門,程妙瑾疾步跟過來:“我和你一起去!”

周衍東搖了搖頭:“奔波一天,你也累了,先在家歇着,我很快就回來。”

程妙瑾抓着父親胳膊,癟着嘴,眼淚汪汪:“不要,我就要跟你一起去……”

周衍東笑起來:“一個人在家害怕?”

她點點頭:“對,我怕鬼。”

周衍東:“怕鬼?這可不是咱們妙妙小勇士的作風啊。”

程妙瑾仍抓着他不放手,頭搖得飛快:“就怕就怕就怕!爸爸,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嘛……”

周衍東頭一次見她撒嬌,也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孩子該有的樣子。

他忽然明白,女兒眼裏的驚恐與慌亂來自于何。

這個十歲的孩子,在媽媽失蹤多日後,害怕再莫名其妙失去爸爸。

母親悄無聲息出走,讓她感覺自己被抛棄,此刻她緊緊抓着父親的手,如同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這個聰明懂事又獨立的小姑娘,并非無法獨自生活,只是不想再一次體會被抛棄的感覺。

周衍東深吸一口氣,反握住女兒的手,牽着她往外走。

這套房子在老城區,樓下有家小型商店,程妙瑾帶着父親走進店裏,四十來歲的老板娘看見她,正要打招呼,又見她被一個男人牽着,老板娘的目光落在男人臉上。

程妙瑾用濃濃的鼻音跟老板娘打招呼:“張阿姨好。”

老板娘眼神在她和周衍東臉上來回轉,試探性問道:“妙妙,這是你爸爸呀?”

程妙瑾點頭。

老板娘心想:難怪了,長得這麽像。

她瞧着周衍東,問程妙瑾:“你媽媽呢?之前警察來——”

程妙瑾打斷道:“她出去旅游散心。”

老板娘半張着嘴,愣了愣:“哦,哦,散心……難怪你爸爸過來了,是來照顧你的吧?”

不等程妙瑾回答,老板娘又說道:“妙妙長得真像爸爸,又高又好看,你爸爸是哪裏人?”

程妙瑾看向父親,用眼神暗暗問:這個問題能不能答,你介意嗎?

平日裏,周衍東對無關緊要的人都很高冷,一般不會搭理,但這裏畢竟是女兒成長的地方,他不希望女兒的熟人覺得她父親冷漠而傲慢,并且因為這個對她産生反感。

周衍東沖老板娘淡笑,說道:“您好,我是京州人。”

老板娘聽他一口京腔,挑高眉毛,驚訝:“哦喲,首都來的啊!”

她見他容貌英俊潇灑,氣質尊貴不凡,又聯想起孩子母親,不禁有了許多猜測,試探着問:“妙妙她媽也不是京州人,你們兩個怎麽認識的?”

程妙瑾知道這老板娘素來嘴碎,愛打聽八卦,t也愛到處宣揚,雖然人不壞,可這一點讓她喜歡不上來。

她拉着父親往裏走,回頭對老板娘說:“阿姨,我們先去挑東西啦。”

程妙瑾将父親拉到最裏面,隔老板娘好遠,低聲開口:“這阿姨人是好人,就是愛嚼舌根,你別跟什麽都跟她說。”

周衍東笑着點點頭,拿了一雙拖鞋,一套洗漱用品,結賬時準備再買包煙,忽然想起什麽,扭頭看了看女兒,對老板娘說:“煙不要了。”

他原本打算買的是這裏最貴的煙,老板娘眼見要失去。這筆生意,趕忙說道:“我這裏煙酒全是真貨,不搞假的!”

周衍東依然搖頭:“不要了。”

老板娘不知他為何改變主意:“為什麽呀?”

周衍東下巴沖女兒一揚:“不想讓我家姑娘吸二手煙,戒了。”

老板娘愣了愣,看向程妙瑾,雖說失了筆生意心裏惋惜,可又不禁發自肺腑感嘆:“妙妙,你爸爸對你可真好!”

父親因為自己而戒煙,程妙瑾确實感動,不過板娘這話她聽着不舒服,便說道:“我媽媽對我也很好。”

老板娘忙不疊點頭:“那是,你媽媽一個人把你養大,多不容易呀。”

聽到這話,程妙瑾滿意了,對老板娘禮貌性笑了笑,和父親一起走出小賣部。

家在5樓,爬樓梯時程妙瑾問:“爸爸,你真要戒煙?”

周衍東:“嗯。”

程妙瑾:“戒煙很難的,你戒得了嗎?”

周衍東:“嗯。”

程妙瑾看着父親一臉淡然又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奇:“你怎麽這麽有信心呀?”

周衍東笑了笑:“我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除了——”

他沒往下說,面色陰沉起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程妙瑾瞬間明白父親未說完的話是什麽。

除了讓程溪幸福一輩子。

除了跟程溪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回到家,等程妙瑾洗完澡,周衍東也洗了個澡。這裏的浴室對他來說太小,花灑用着也不舒服,洗完澡出來,他對女兒說:“趕明兒爸爸去在這買套好房子,以後放假了,你要是想回來,咱們就回來玩兒一陣。”

這話什麽意思,程妙瑾自然懂。

她看着父親,正要開口,又将話壓了回去。

如果一直找不到母親,那麽她搬到京州跟父親一起生活這事,是避免不了的。

盡管萬般不願,程妙瑾也只能冷着臉吐出三個字:“随你便。”

她快步走進自己房間,砰地關上門。

周衍東想去哄哄女兒,飛快追過去,在她反鎖之前将門推開,苦着臉賠笑:“妙妙,爸爸知道你不想回去,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算爸爸求你好不好?”

程妙瑾低頭,冷着臉不作聲。

周衍東搓了搓手,抿唇沉默一會兒,小聲開口:“爸爸這輩子沒求過什麽人……”

這話不假,他從小家境優越背景強大,都是別人慣着他哄着他,長大後,雖然創業辛苦,可一路上就算有人不服,也不敢明着與他作對。

這輩子活到現在,他只求過程溪和父母,求父母也是求他們別阻攔自己跟程溪在一起。

如今能讓他低聲下氣祈求的,也只有女兒了。

程妙瑾心中幾分觸動,一來面前這人是自己親生父親,二來天之驕子苦着臉求人,想想确實挺不容易。

她輕輕嘆了口氣,看着父親說道:“坦白講,我确實非常不想回去。可我知道,回去對你對我,對——”

程妙瑾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對程溪……都是最好的選擇。但是爸爸,我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我。理解我不想回去的心情,接受我的一些壞情緒。我們互相理解好嗎?雖然我已經答應要回去,可現在實在笑不出來。”

聽到這話,周衍東倒是笑了,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女兒頭頂:“理解萬歲。”

程妙瑾轉身從櫃子裏拿出幹淨的床上四件套,正準備換上,周衍東走過來:“放着吧,這事兒爸爸做。”

他将被子和枕頭放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掀開舊床單,将,幹淨床單鋪上去。

以前這種活都是別人幹,在廣城那段日子,這事兒也是程溪來做,他還是頭一次自己換床品。

勉勉強強鋪好床單,到了套被子那一步,周衍東被攔住了,費老大勁套完才發現弄錯了,被芯是橫着的。

合着自己忙出了汗,到頭來卻是白忙活,他長嘆一聲,正要将被芯扯出來,程妙瑾在旁邊嫌棄地開口:“算了算了,等你全部弄好,我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睡覺!大少爺真幸福,三十好幾了,連套被子都不會。”

她迅速将被子套好,換上枕套,扭頭對父親說:“程溪那屋衣櫃頂上有幹淨的床單被褥,你自己拿自己換。”

周衍東羞愧點頭,沖女兒揮揮手:“那,晚安。”

程妙瑾撅着嘴,含糊不清嘟囔一句“晚安”,在他走出房間關門前沖門口喊道:“我一點都不想去京州!”

周衍東無奈搖頭,關上房門,苦笑着回到主卧,笨手笨腳給自己換完床上四件套,靠着床頭坐下,翻開那本未讀完的日記,逐字逐句在心中默念,感受程溪筆下的喜怒哀樂。

女兒五歲那年,程溪和宋言在容州偶遇。

那天,程溪帶着妙妙去容州游玩,在商場逛街時竟遇到了宋言,宋言想上來搭話,程溪匆匆帶着女兒離開。

很快,宋言用了些法子找到了這裏。

關于宋言,程溪寫過這麽幾段文字:

【宋先生來家裏時,妙妙正要睡覺。起初我很慌張,見門外的人是他,趕緊把妙妙送回房間,讓她先自己睡,然後才出來見宋先生。

我沒有問他怎麽找到我的,我知道,這種事對于他來說易如反掌。他說想跟我做朋友,我告訴他,我不想。

我的直白讓他難以接受,他皺着眉問我:“為什麽?”

我坦言:“第一,因為你是有婦之夫,從道德上來講,我不該跟跟你走得近;第二,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另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兒,問:“那孩子是周衍東的嗎?”

我不作聲。他在沉默中讀懂了我的回答。

我沒有請他坐下,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什麽也不說,僵持了一小會兒,我開口攆人:“說時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孩子還在屋裏等我呢。”

他沒好意思多留,匆匆道別離開,上天保佑,真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宋先生的出現,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和平穩的心态。

沒有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依然放不下我,可這份放不下裏,我感受不到多少愛意,相反,能感受到的,是執念,是固執,是糾纏。

我堅信他一定有什麽秘密瞞着我,但我已經不好奇,也不關心了。我只希望他放下心裏的執念,從而放過我。

宋先生的出現,讓我不由自主想起另一個人,一個我沒有辦法在心裏回避的人。我曾試圖讓自己徹底忘記他,慢慢發現,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但我已經學會不再責怪自己了——不怪自己忘不掉他。

既然忘不掉,那就記住吧。

我以前總覺得,我們的故事結局不美好,甚至可以說十分凄涼,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的心智一點點成長,逐漸發現,我們走到這個結局,對彼此而言,已經很好了。

什麽才叫圓滿,什麽才叫美好?

相守一輩子,兒孫滿堂,是一種美好;天各一方,回歸自己本該擁有的生活,回到屬于自己的軌跡,何嘗不是另一種美滿?】

看完這篇日記,周衍東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他閉着眼回想,那個時間段自己在做什麽呢?

那會兒公司發展勢頭很猛,他正全國各地到處飛,還得參加各種國內外峰會。

由于那段日子實在太忙,想起程溪的時候并不多。

他做了個深呼吸,睜開眼繼續往下看。

妙妙上學那天,程溪寫道:

【我的寶貝終于成為了一名小學生,我也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這孩子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虧欠于她。

我盡可能給她足夠多的愛,可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補償那份缺失的父愛。妙妙稍微大一點後,就不主動提爸爸這事兒了。我知道,她心裏其實是想爸爸的。

想知道爸爸是誰,為什麽不在身邊,更想知道——缺席的爸爸,是否愛着她?

我很難過,沒法誠實地回答這些問題。

多年以來,我不止一次起過想t要聯系她父親的念頭,但每一次,思慮再三後還是将念頭壓下去了。

離開周衍東的那天起,我在心裏發誓,這輩子絕不回頭。

我曾經告訴自己,去聯系他吧,告訴他女兒的存在,這并不意味着想要跟他破鏡重圓,只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後,能騰出一點父愛給女兒。

可我不敢這麽做,我怯懦。我害怕一旦他知道一切,我将徹底失去生活的掌控權;我害怕回到那個籠子;我害怕過自己不喜歡的日子……

我從大山裏走出來,享受過榮華富貴,最終還是選擇了平淡如水的生活。我曾經迷茫過,掙紮過。但我清醒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看到這裏,周衍東淚水滑落。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被日記上的文字牽動着,心髒揪着疼。

他曾給過她的許多,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他給的她不想要,而她真正想要的,他永遠也給不了。

随着孩子漸漸長大,程溪越來越忙,不再頻繁寫日記。

孩子十歲生日那天,程溪寫道:

【我給妙妙訂很漂亮的蛋糕,蛋糕上撒了銀色糖珠,插了幾根羽毛當裝飾。我對她說:“小仙女,生日快樂,恭喜你從今天起,就是十歲的小姑娘了!”

她看着我,一板一眼對我說:“十歲了,不小了。而且我也不是小仙女,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城姑娘。”

唉,這孩子又讓我下不來臺。我這麽天真的人,怎麽生出了這麽成熟的女兒?

她見我有點兒難過,又對我說:“雖然我不喜歡做小仙女,但是你可以做。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大姑娘,我能保護媽媽,媽媽在我身邊,可以當小姑娘。”

這話讓我想哭。

吃蛋糕前,我點燃蠟燭讓她許願,她其實并不想幹這事兒,可還是雙手合十,閉着眼配合我默默許了願望。

我問她許了什麽願,她不肯說,我說:“不說就不說吧,說了就不靈了。”

我偷偷想,這個願望會不會跟爸爸有關呢?

我不敢問。

我們一起拍了合照,吃完蛋糕,妙妙去寫作業,我盯着手機裏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的女兒長大了,而我也逐漸衰老。好想就這樣陪她一直慢慢走,平淡而幸福地活着。】

周衍東腦中浮現起女兒之前在辦公室給他看的那張生日合照,照片上,程溪的臉龐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晃了晃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翻。

後來記錄的仍是一些瑣事,直到倒數第二篇,讓周衍東內心掀起滔天波浪。

程溪寫道:

【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天,我總是不經意就想起周衍東。

即便現在寫出他的名字,依然會讓我的心不可避免地悸動。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段愛情。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我們曾深愛對方。很奇怪,明明只在一起兩年,可我好像已經跟他走完了一輩子。

妙妙八歲時,看電視劇裏男人女人愛來愛去,問我:“媽媽,什麽是愛情?”

我笑着說:“這個問題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懂了。”

說完我就笑不出來了。

其實這個問題,我到現在也沒弄懂。

我知道我曾擁有過愛情,可我搞不懂它到底是什麽。

我寫了很多很多愛情故事,有人喜歡有人讨厭,可若真要我說出幾句愛情真谛,我說不出來。

我只知道,它會讓人哭,讓人笑,會勾起人各種各樣的情緒,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

或許,無法用簡單的語言準确描述出愛情——這便是愛情的真谛之一。

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又回到了周衍東辦公室。

他正專注看文件,而我站在一旁靜靜看着他。我們明明在同一個畫面裏,卻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看得見他。

我一邊看着他,一邊回想起自己流産後,直到離開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我幾乎不跟他鬧,乖順又懂事。他誇我成熟很多,他從來不知道,不哭不鬧不計較,是因為舍不得。

我早已決定要離開。

什麽時候能徹底死心,便什麽時候收拾東西走人。

我早已決定,要把對他的所有耐心,所有愛意,全部消磨殆盡。

只有這樣,在走的那天,我才會沒有任何不甘,不服,不舍。

他總是誇我乖,卻不知道,之所以我那麽乖,是因為我明白,自己注定會離開。

就像網上看到的那句話——

“你總以為我是在妥協,其實我在和你告別。”

讀完這篇日記最後一個字,周衍東已經淚流滿面。

他顫抖着翻開最後一頁,那一頁只記錄了日期和三個字:“別找我。”

他合上日記,将本子放在枕邊,捧着臉,不讓自己哭出聲,卻無法抑制住嗚咽。

很快,嗚咽變成了痛哭,他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

哭聲将程妙瑾引來。

她在外面敲了敲門,見他沒應,直接開門進來。

周衍東沒有發現女兒來到自己身邊,仍捧着臉痛哭,程妙瑾叫了一聲“爸爸”,他才知道女兒來了,可既放不開手,也擡不起頭,依然捂臉恸哭,在心裏痛罵自己這個混蛋。

不僅是個混蛋,還是個蠢貨。

竟完全不懂,程溪一次又一次妥協,是在一次又一次跟他告別。

他很想扇自己幾巴掌,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程妙瑾頭一次見一個男人哭成這樣。

她移開目光,看見枕邊的日記,心下明了,父親已經全部看完了。

見父親這副模樣,她心裏難受,想開口安慰幾句,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或許無論自己看起來多麽成熟,在父親眼裏依然是個小屁孩兒,小屁孩懂什麽愛情呢?

她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父親聳動的肩膀,小聲說道:“媽媽告訴過我,難過的時候想哭就哭,因為眼淚可以排毒。”

她看着恸哭的父親,忽然覺得,面前這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此刻很像個孩子,他弄丢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找不回,又放不下。

程妙瑾又擡起手,拍拍父親後背:“爸爸我過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她退出房間,替父親關上了門。

周衍東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再流不出一滴淚,他靠在床頭,無力地半睜着眼,發紅的眸子黯淡無光。

他在腦海裏一遍一遍叫着程溪的名字,仿佛只要這樣叫了,她便能聽到,便有所感應,便會回來。

他動了動身子,平躺下來,閉上眼,在腦海中穿越回一次次傷害程溪的場景中,一次次想象着自己抱住她,認真而誠懇地跟她道歉。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他不會向神祈求自己與程溪破鏡重圓,幸福到老。

他只希望神明能保佑程溪平安,健康;希望神明能替他轉達他的歉疚。

他欠她好多好多。

千言萬語,最後卻只能說出一句“對不起”。

周衍東在極度疲憊中睡了過去。

大概受了日記的影響,他夢見自己坐在辦公室裏,而程溪站在一旁望着他微笑。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和鋼筆,起身走到程溪身邊。

他喚她名字,她不作聲,他問她怎麽來了,她仍是不作聲。

他跟她說了好多話,她只是淡笑着瞧他。

他開始對她忏悔,說了無數句對不起,又她表達無數遍愛意。

他說自己這麽些年,再也沒有愛上過別的女人;說他心裏從來都只有她;說他這輩子都忘不掉她,也不可能再找別人了。

他說他知道錯了。

“程溪,好好的……你要好好的!”他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如此冰冷。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程溪,這裏面,全都是你啊……”

他試圖用自己胸口和掌心的溫度将程溪的手捂熱,卻怎麽也捂不熱。

許久,他松開手,回到辦公桌後,在抽屜裏翻找起來,一邊找一邊說:“你送我的那支鋼筆摔破了,可我一直留着,一直留着。”

他怎麽也找不到那支鋼筆。

奇怪,記得明明就在左邊第一個抽屜裏。

他把書桌所有抽屜全找一遍,還是找不着,忽然擡眼,發現程溪已經不見了。

他在辦公室和休息室裏發瘋似的叫喊着尋找,哪也找不到。

他來到窗前,打開窗戶,望着窗外又大又圓的月亮,竟看見月亮變成了程溪的臉。

她在沖他笑。

眨眼之間,那張臉又變回了月亮。

他揉了揉眼,月亮還是月亮。

一陣晚風吹來,輕撫着他的臉龐。

他閉上眼,發現這晚風如同程溪微涼的唇瓣,輕輕吻過t他臉上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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