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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入寺五年就開始給義工講金剛經,有人說我這樣年輕,未經塵世苦,怎能悟般若。我在你身上嘗遍苦樂,百般滋味,一念生三千性相,迷花之樂,輪回之苦,全部嘗遍。

那晚之後,我覺得我的青春躁動開始慢慢平靜,能更坦然地面對你的反應,不知那是我的錯覺。事實上,我原本被動,那之後開始變得主動。從前小小年紀看人世間總是與我無關,此後喜怒哀樂悄無聲息潛入心頭。

你兩天沒有跟我說話,第三天晚上,我從辦公室回來,你說要跟我談談。

“要辭退我嗎?”我問你。

我那些揣測你的話說出來時,已經做好了被你辭退的準備。我那時一點也不後悔,現在想起來更不後悔,那個人人迷茫不知價值在何處的年代,能說出真心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

你坐在我床對面的書堆上,兩手扣在一起,“前天晚上,是我喝多了,說的話做的事都不能當真,明白嗎?”

你做檢讨,“我比你大很多,應該給你做個好榜樣,結果卻讓你越來越誤解,這是我的不對。我想了想,對問題越關注就越會陷入錯誤認知,你現在需要的是時間。”

我看着腳下裂縫的水泥地,我需要的只是看着你。

“這裏你繼續住,方便複習,有工作我們去辦公室,你考大學前我先回家住。”你說,“只要不影響工作,我不會辭退你。”

我說:“好。”

我們又達成了短暫的和平。我甚至有些劫後餘生的謹慎,把心思放的很低,保留一點點幻想。

周末,後勤的付老師開着破皮卡幫你搬東西,常用的書收拾了四五箱,還有衣物和被褥。裝好後付老師讓我坐車鬥被子上,我看了你一眼,說我不去。

付老師揪我,“你這麽大個子,明着偷奸耍滑,到那邊還得卸呢,跑不了你。”

“上來吧。”你拍了拍車鬥。

那天是晴天,城市的灰暗被陽光照亮。

大學本來已經建在郊外了,你家比郊外更遠,開了十幾分鐘,路上都是在重建的工地,土氣狼煙。

車開上明山小路,兩邊黃楓翠竹,曲徑通幽。幾分鐘後,你說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來這裏,那會兒明心山莊大門跟現在幾乎一樣,古樸厚重,付老師說:“陳老師,你家可太氣派了。”

你跟付老師說當時被紅衛兵占去,也就這兩年政府才承認是私人住宅還給你們。

打開門。裏面的情形跟外面判若兩樣,主樓門窗幾乎全被打破,花園裏破敗不堪,石板路幾乎被野藤吞沒,付老師目瞪口呆,“這,這咋住人?”

你似乎也沒料到是眼前的情形,領着我們在樓裏看了看,家具已經被搬空,剩下的都被損壞的不能使用。你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苦笑,“我二姐把鑰匙給我之後我就沒來過,還以為她說的太誇張,原來是真的,确實不能住人。”

我為你到難過,又竊喜。

回去的路上,我說:“我回家住吧。”

“不用,”你說。

我們不得不繼續住在一起,其實我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的日常中都沒有逾矩,如果不是命運安排那次洗浴時忍不住吻你,之後的每一個情感爆發的節口應該都不會出現。你就不會這麽早警惕,興許在更久的相處中,你也會慢慢愛上我。

這些都是我在那個年齡的想法。促使我在你面前做出唯唯諾諾的樣子,連飯也要單獨分出一點在碗裏才吃。

這麽過了幾天,你先忍不住,“不用這麽小心翼翼。”

我說我不想惹你讨厭。我的樣子大概足夠可憐。

“沒讨厭你,”你說,“明天我沒課,要回家打掃衛生,你自己安排你的時間。”

“我可以幫你打掃,上周一廠區門口的綠化帶就是我打掃的,很幹淨。”我立刻說。

“不用,我請了工人。”

你吃菜時不明顯地笑了一下,給了我一點膽量。

我第二天上午買了肉餅和餅幹,兩瓶牛奶,用保溫棉布包好揣到羽絨服裏。我到這裏時快中午,張望了兩下,沒看到你,只有兩個農民模樣的人在清路上的枯藤。我拿不準你在不在,躲在門外等了十幾分鐘,裏面除了他倆的聊天聲就是寒風出動樹枝的咔咔聲。

我凍的受不了,擔心懷裏的布包變涼,又等了一會兒,便直接進去,問兩人你在不在,他們說你在主樓。

我跑到主樓,你當時就在這間卧室,舉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綁着破拖把頭,在除蜘蛛網和灰塵。

看到我,你把竹竿放下來,“你怎麽來了?”

外面兩個農民叫你,“陳老師,中午了,一起回家吃口飯。”

你趴到沒玻璃的窗戶上,“不麻煩了,我一會兒回學校,勞駕你們路上跟裝玻璃的說一聲,下午來量尺寸。”

“成,您放心吧。”

你把頭收回來。我慌忙拉開羽絨服,拿出布包,“你不用跑回學校吃飯,我給你帶吃的了。”

吹了一路冷風,餅和牛奶居然沒有冷掉,我忍不住高興,“快吃,一會兒就涼了。”

你把手套摘了接過來,摸了摸,擡眼看我,“就這麽一路揣過來的?”

“牛奶出門時加熱了一下,餅買的時候剛出鍋,揣着挺暖和的。”

我在卧室外的小廳裏找到兩個圓幾,用棉布擦了擦,跟你一人坐一個,你啃肉餅,我吃餅幹,拿着牛奶瓶暖手。

你吃東西時不時瞅我,我心虛忐忑,找話題,“這以前是你的卧室嗎?”

“不是,我父母的。”你吃完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下面這片小花園,以前種很多八月菊,各種顏色都有。”

你轉過來,指着圓幾,“這兩個是花凳,擺在小廳,上面有兩盆茶花。”

窗戶框把你框住,背景是光禿禿的樹枝橫生。

我也趴在窗戶上往下看,石砌的花園矮籬裏是荒蕪的野草堆,“你整好以後還種花嗎?”

“種,”你說,“還種八月菊,我母親很喜歡。”

“種成粉色的,純色好看。”我說。

你瞅我,笑了一下,“你這審美夠女性化的。上回看電影是不是給金玲送了一束八月菊?我看你拿回來一朵,當時沒顧上說你,誰好端端的送菊花,她沒罵你算好的。”

我覺得你高興了一點,想讓你更高興,于是說:“罵了,所以後來就不理我了。”

你果然笑出聲,指揮我除蜘蛛網,自己往外清垃圾。

下午裝玻璃的過來量尺寸,說三天就能全裝上,但質量沒有以前的好。你說沒事,能住人就行。老板問:“這是要急着結婚用嗎?最近整房子的都是要趕在年前結婚。”

你說不是。

我除完了主卧,去除客卧,灰塵蕩的我直咳嗽。

我一邊咳一邊想,你怎麽可能是結婚用,你已經說了你不需要婚姻,而且連女朋友都沒有,你只是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天快黑時,兩個農民清出一條從大門到主樓的小路,你很高興,在院子裏跟他們布置第二天的任務。

我去大門口自行車旁等你。

兩個農民騎着車走了之後,你把門鎖上,“走吧。”

我先跨上車,你跟在我後面。剛蹬上,你停下來,“車鏈好像斷了。”

我腳撐地,低頭湊過去。鏈子斷了,一端拖在地上,另一端垂在半空。

“真斷了,能修嗎?”

你左右看了看,不知看沒看出是我搞的名堂,搖搖頭,“不能,得去修理鋪。”

“天馬上黑了,先放這兒吧,明天白天再推過去,先坐我的車回去。”我說。

下了明山,土路颠簸,你抓着我的羽絨服,進了市區才放開。

我憑記憶找路。你不知在想什麽,都沒發現我沒走回大學的路,經過西營時你才反應過來,“怎麽走這兒來了。”

“前面胡同裏有家雞絲馄饨,晚上出攤,生意特別好,吃嗎?”

世界上不知有幾人知道,你其實很愛吃,聽到好吃的總饞,面上卻不顯山露水。

“都走到了,嘗嘗吧,回去食堂也關門了。”

一碗馄饨,一塊肉餅,夜晚挂月牙,紅塵滾滾裏的煙火,我到現在仍然記得。不是留戀。

到家後,你在卧室洗腳,我往鋼廠打電話,告訴父親我周末不回去,要跟你一起修房子。他問什麽房子,我大概講了一下,他說:“那夠麻煩的,在哪?我去看看。”

我知道他熱心,我也知道你臉皮薄,不肯張嘴麻煩別人,能為你做這些事,我心裏很高興的。

第二天,我帶你先到,我父親和十幾個鋼廠同事後到。你詫異,他們怪你有事兒不說一聲,鋼廠什麽不多,就幹活兒的多。

我父親指揮人修房子是老本行,只用了一個周末,整個院子就被整理出來,看上去總算是個能住人的樣子。

“冬天不好粉刷,不過換上門窗,再配些家具,不耽誤住,比咱們分的房氣派,就是沒暖氣,冷。”我父親說。

有人問:“陳老師,這是要結婚嗎,急着修房子。”

你說不是。

那個冬天,結婚成了谶言。我聽一次就要慌一次,像有預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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