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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房子修好,你站在院子裏,看得出來,你發自內心的高興。兒時的家園被修複,是誰都會高興。
就算你是因為要跟我保持距離才修房子,我也為你高興,為你做我能做的事。
你的自行車也被鋼廠的同事修好,路上我們并行,你問我,“今天是什麽好吃的?”
我說井橋鹵煮。
你看我,我不敢對視。
你說:“找這麽多地方沒少費時間吧,還考大學麽?”
“考的上。”
你發出一聲鼻音,我以為你生氣,吃鹵煮時卻嘶嘶哈哈一頭汗,說好吃。我懸着的心放下,從包裏拿出飯缸,讓老板再打一份。
“給誰帶?”
“你回去不是還看書嗎,餓了可以當宵夜。”
你放下筷子看我,跟不認識我一樣,半晌嘆了口氣,“褚長亭,你要是追姑娘,一追一個準兒。”
周邊好幾個來吃鹵煮的,我沒好搭腔。
我那個年紀,雖然提醒自己不要逾矩,卻不肯放過任何機會表明心跡。
走到沒人聽到的路上,我說:“我不會去追姑娘。”
你笑了一下,我聽出不以為意,于是不知哪來的膽子,加了一句,“只會追你。”
你賣力蹬腳蹬子,把我甩在後面。
到家把我堵在門口,神色嚴肅,“今天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不然不要再住這裏。”
我說知道了。進屋坐在沙發上一會兒熱一會兒冷,覺得自己幾天的努力白費了。
我喪氣到了極點,也迷惑到了極點,你吃東西和看到房子整理幹淨時的高興難道是僞裝?坐在後座哼哼的旋律難道是厭煩?
你坐我對面看書,我忍不住問:“我做這些事,你不高興嗎?”
你把書放下,“我不能誤導你,也不能讓你越陷越深。我高興,你會繼續這樣做,我不高興,你會想辦法改進。看似不同,實際上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大量的時間被你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我朝你叫:“愛你怎麽會毫無意義?”
你猛然站起來,繃着臉,指着門,像家長懲罰小孩,又像老師懲罰學生,“現在給我出去!”
我站着看你,你一點情面都不留,瞪着我。我自尊心被傷,眼睛充血,沒穿外套就跑出去。
我抱着胳膊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想到你在樓上能看見,便邁開步子往校園走。以往獨自一人時的平靜被紛亂的念頭占據。
凍的狠了,開始想你一向寬容,又很善良,看到我沒穿外套,應該會追出來。
這麽冷的天,我負氣跑出來,凍一夜是會出人命的。你不會這麽狠心。
可是樓道口一直黑乎乎的。
我在家屬樓不遠處徘徊,身體越來越涼,心也越來越涼,樓上住戶的燈一盞接着一盞熄滅,最後連你屋裏的燈都滅了。
你居然對我真的這麽狠心。
我堅持又等了幾分鐘,最後絕望地打着冷顫一步一步挪回你家門前,樓道裏暖和一些,我蹲在門口委屈。
說出來很好笑,我一米八幾的個子,穿着絞花毛衣縮成一團掉淚。但那時的委屈是真實的,我白天看到你站在兒時的家園開心,其實很羨慕,問自己何處是我的歸程,金灘的家早已回不去,香港的家只是借助,鋼廠的家沒有我的安腳之地,只有你這裏才真的能讓我安心停一停。
我委屈,慢慢的從委屈你把我趕出來,變成我被你趕出來之後竟然沒有地方可以去。
就在我自怨自艾時,門開了。你站到門口,掂着我的外套,冷聲說:“要是能改就進來,不能改就繼續蹲着。”
我在胳膊上擦淚,“能改。”
“進來!”
你那些可愛的特質消失的無影無蹤,我處在被老師支配的壓迫中,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老實極了。
“去洗腳!”
我打着噴嚏倒熱水,坐在衛生間門口的小板凳上泡腳,不時往回吸吸鼻涕。
“再有下次,真的不會讓你進門。”你冷酷地說。
我低着頭,不像讓你看見我在外面哭過,“知道了。”
你挑眉,“不服?”
“服。”
“服就看着我的眼睛說。”
陳景同,你怎麽能這樣咄咄逼人,用年齡和身份壓制我,我挨凍,我認服,還不夠嗎?我又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只是愛你,在大陸,愛你又不犯法,你怎麽酷刑一套接着一套,非要看到我崩潰。
看到我哭,你語氣溫和一些,“哭什麽。”
我不想說,又不能不說,不說你不知又要怎麽冷酷,便說:“凍的了。”
你看了我片刻,“覺得我太小題大做了?還是覺得我看不上你做的那些事?”
“…小題大做,”我又開始明知故犯,“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那件事對我來說不是毫無意義,而是人生全部的意義。”
我不敢把愛說出口,我說這些你也不信。
“全部的意義!考大學,孝敬父母,用自己的優勢研究學問,填補國內學科的空白,哪件事不是意義重大?哪件事不比那件事有意義?”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說這些事都是夢幻泡影,轉瞬即逝,愛卻能永恒。
你永遠理解不了我說的愛,我見你時的歡喜,你只能理解到情欲與占有,理解不到我的愛。
我看着你,語言太局限,文字有邊界。靈山法會佛祖拈花,阿難會心,心法即傳。
我說愛你,也只求你會心一笑。
“算了,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會再說了。”我敗下陣,把涼了的洗腳水倒掉,坐到彈簧床上,又跟你說了聲對不起。
你坐在沙發上,遲遲不起來,我也不敢睡,我們看着彼此。
你先開口,“也許有一天時間會證明你沒錯,但是在當下,不該随便那樣說出來。你才十八,什麽都沒搞清楚就急着昭告天下,這個社會沒有那麽寬容,身邊也不都是好人,謹言慎行總是好的。”
“我記住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頭昏腦脹,根本沒有精力仔細想你說的話。
接下來兩天,我重感冒,沒去辦公室。你忙着裝門窗,早出晚歸,中午打飯回來,我們說話很少,但出奇的平靜。
一天下午,我在家看書,鼻子被擰的通紅。幾名學生提着罐頭上門,說你請病假,他們特地來看看要不要緊。
我說你不在家,讓他們下午再來。一個男生往裏張望道:“褚助教,陳老師這個房型就一間卧室吧?你跟陳老師怎麽住啊?”
“什麽意思?我睡客廳。”
“這樣呀,那還挺不方便的,你為什麽不單獨申請宿舍住呢?”
“學校不批,我不是正式編制。”
學生們互相擠眉弄眼,我覺得他們不懷好意,又說了幾句便打發他們離開。
你晚上回來聽我講完這件事,反常皺眉,沉默片刻說:“不用理他們,我這兩天就搬走了,他們再來就跟他們說去明心山莊看我。”
我以為我被趕出去的那晚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我不再把愛你說出口,你就繼續跟我住一起,“你為什麽這麽急着要搬出去,還有半個月就放寒假,到時我回家住,隔天過來處理工作,你根本不用搬那麽遠。”
“我想住那邊,那邊清淨。”
你撒謊。你怕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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