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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周三一早我去辦公室,在校園裏碰到幾個熟識的老師,跟他們打招呼時他們态度很不自然。

辦公室裏只有朱老師,她見我進來,也是先愣了一下,然後才打招呼。我坐到你座位上,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好像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我回頭看他,她也在看我,慌忙扶眼睛,她也是助教,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問她為什麽這麽反常。她欲言又止。

我便不再說話,專心整理你的筆記。

過了十幾分鐘,她先忍不住了,問我,“你這幾天沒來,是不是還不知道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學校裏有人傳,你跟陳老師是同,同性戀。”她紅着臉擺手,“別人傳的,我一點都不信的,我相信你。”

“誰傳的?”

“不知道,上周有人晚上偷偷貼大字報。雖然學校發現就撕了,但好多學生都看到了,現在在查到底是誰貼的。”

我像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巴掌,說不出話。開始理解你那晚因為我說愛你而把我趕出去。

朱老師安慰道:“這是有人沒安好心,以後還是防着點,小人得罪不起。你別太在意,也就剛開始大家瞎傳,過幾天就忘了,陳老師他姐夫是廳長,主管咱們學校,不會讓事态擴大…”

我沒怎麽聽進去她後面說了什麽,我迅速鎖定韓新,這件事只有他有動機,且會想出這種主意。

年少的沖動在我身上全部覺醒,無知無畏。我在他位置上查看他的課表,跑到他上課的教室,跟他說我在樓下等他下課。

我除了小時候因為父母坐牢被人欺負,只跟韓新一人有過激烈沖突,想來也是因緣起業障。

他下來時若無其事,我看他可憎又可憐,“貼大字報那件事是你幹的吧?”

他饒有興味,“什麽大字報?哦,說你跟陳景同搞同性戀的是吧,不是我,但那事兒是真的嗎?”

我懶得跟他費口舌,“這事兒先不說,但你去北街公園那事兒是真的吧?”

他壓低聲音,“你少血口噴人,什麽北街公園,我不知道!”

“跟你搞過的人可不這麽說,對你評價還挺高,要不讓他們來認認?”

“吓唬誰呢,說不定來了先認出你。”

“我名聲臭了還能回香港,你呢,工作不要了麽?別在讓我發現你在背後搞小動作,不然大家都別想好過。”

年少時總以為魚死網破最有威懾力,我離開教學樓時很痛快,獨立解決問題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充滿保護所愛之人勇氣。

我急不可待來這裏找你,連手套都沒戴,一腔熱血騎到院子裏。你正和工人一起搬家具。

我殷勤地搶去你手裏的凳子,“我來搬。”

一卡車家具擺進去,二樓仍然空蕩蕩,你在小卧室長條桌上寫了個單子交給工人,上面是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我暫時想起來這些,辛苦你回去給你們老板,配齊了下午送過來。”

你對人總是寬容有禮,只對我才那麽冷酷,趕我出去,害我凍感冒。

工人開走卡車,你問道:“在高興什麽?”

我路上為自己驕傲到鼓掌,看到你反而扭捏,“我把韓新解決了,他不會再耍什麽花樣,你不用大冷天搬出來。”

“怎麽解決的?誰讓你解決的?”

你聲音跟那晚把我趕出去差不多,我老老實實講完,擡眼瞄你,看不出你的表情。

“…你去過北街公園?”

“沒有。”

你明顯不相信,“那怎麽知道這麽清楚?”

中學時,尤其中七那年,香港同性戀的負面事件引起很大的話題,同學們私下總是在讨論,大家分享資訊,好奇的會去分辨真僞,我知道他們的社交路徑和濫交行為不足為奇。

內地不過大同小異。

你聽完說:“你這就是在詐韓新,沒有真看到。”

“八九不離十的,他一定害怕,不敢怎樣。”

你表情凝重,我心慢慢沉下去,“你生氣了?”

“你不該去找他,不夠理性。回去看書吧,最近盡量別去辦公室,我想一想怎麽解決。”你說完沒再看我,開始調整家具位置。

我來找你邀功,被你說成惹麻煩,又被你冷淡對待。

自己坐在光禿禿的床上回想我找韓新的整個過程,不覺有什麽不妥,于是帶着氣跟你理論。

“你說我不夠理性,怎麽才算理性?我覺得我的做法就是理性的做法。”

你轉過來,我至今記得你的無奈,像看不懂事的小孩,“褚長亭,你說的理性是誰的理性,柏拉圖還是西塞羅?如果是柏拉圖的理性,你應該約束你的好勝與沖動,把這件事應該交給時間,謠言便會不攻自破。如果是西塞羅的理性,你應該考慮到人性在社會中的複雜,用更成熟的智慧解決,而不是跟他用同樣低級的方式。”

我呆呆地看着你,“你搬出來就是理性嗎?”

你看上去很疲憊,仍然保持着耐心,“我們要解決的不是韓新,是他挑起的流言蜚語。因為你,我們确實不夠清白,現在就是要劃清界限,剩下交給時間解決。”

你站在因為人言可畏人心可怖而破敗的房子裏,說跟我劃清界限。

我覺得諷刺,“那你直接辭退我,事情就徹底解決了。”

“如果有必要,我會考慮的。”你轉過身說。

你背對着我,連棉襖上的褶皺看上去都不留情面。我惱羞成怒又自我懷疑,起身沖出房間。

我一口氣騎到市裏,冷風沒讓我意識到錯誤,但是讓我冷靜下來。我那時全部的人生意義就是跟你在一起,就是站在你身邊看着你,跑出來豈不是離你越來越遠。

我在街上轉了一圈,買了半只扒雞和燒餅揣在懷裏騎回去。

你看到我回來,瞪了我一眼。我把吃的掏出來,你看了看,轉身把椅子拉開,繃着臉示意我放在餐桌上。

吃着吃着你表情就緩和了。我看着你的臉色問:“你今天晚上就住這裏嗎?”

“不住,明天讓老付把被褥拉過來再住。”

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但被你趕出去的陰影還在,不敢再提阻止你搬來的事。

那時,這裏在我看來跟呼嘯山莊一樣荒涼森森,冷風吹過窗戶時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有只手臂伸進來,你要忍受這些孤獨,全是因為我愛你。

我說我愛你時是喜悅,你聽到時是寒冷。

我一邊覺得你可憐,一邊不服氣你說我做錯,在被壓制和自責下默不作聲,下午跟你一起整理五金店送來的各種小東西。

你床頭的小臺燈,我裝時力氣太大,弄破了塑料罩子,好好一個圓圓缺了一角,你居然用到今天,不知你每晚看到會不會想到這段往事。

晚上回去,我沒敢再提議去吃什麽好吃的,跟着你先去學校食堂打飯,一進校門就看見付老師拉着個學生,推推搡搡往門口保衛科去。

你跑過去,“怎麽了老付。”

付老師氣的嘴唇直抖,“抓着了,就是這小子,今天又在公告欄那兒貼,被我抓個正着,你看看,你看看,寫的都是什麽,真是社會主義的敗類。”

你接過付老師手裏的大紅紙,上面用軟毛筆寫了幾十個字,說我為了取得編制,用資本主義的淫穢行為腐蝕你。

你把紙折起來,跟那個學生講:“褚助教已經辭職了,今天來搬東西,明天辦手續。不管你是受了誰的蠱惑來做這種事毀人名譽,最後受害的都是你,考上大學不容易......”

我腦袋哄哄響,一個字都聽不見了,直到你推我,“你去搬吧。”

我機械地邁開腿,走回家屬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抱着一絲希望坐在沙發上等你。一直等到天黑透,你端着飯盒回來,“就剩一點粥了,熱熱再吃。”

我沒接,問你,“我要收拾東西嗎?”

我希望從你嘴裏聽到不用或者剛才只是騙那個學生之類的話。你把粥放在餐桌上,“收拾吧,沒多少東西,一會兒跟你一起回鋼廠,我剛才在辦公室已經跟你父母解釋過了。”

“為什麽?”

你轉過來,有點生氣,“為什麽?不是因為你早上去找韓新嗎!”

“他把矛頭對準我,我自己來抗。你現在不是要搬走嗎,不是說剩下的交給時間就行了嗎,為什麽還要辭退我?”

“你用什麽抗?看不明白嗎,他就是要針對你,你不躲着他,他可以打聽你家在哪,你父母都是工人,鋼廠幾千同事,事情傳開,你不做人,你父母不做人了嗎?”你用手指頭點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推,“不吃飯就收拾東西去!”

我的自尊心碎的一塌糊塗,感覺你對我說話時全是嫌棄,我終于為我的無知付出了代價,也失去了在你面前繼續争辯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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