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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連着好幾天下午騎自行車來明心山莊附近,想找個好位置,像以前一樣看你。變成那個被動的守着秘密的人。

沒找到能看到院子的位置,我就在大門附近站一會兒。那時差不多快放寒假,你沒課,下午都在家,大門上裝了門鈴,我按了也會惹你厭煩,只看看。

過了大概一周,母親問我下午都去哪了,回來天都黑了,我說去你那裏,她沒深究,“這兩天有雪,別太晚。”

第二天我來山莊時天陰沉沉,半路下起雪,冰珠子砸進脖子裏,又冰又濕,到門口時飄起雪花。

我站到門檐下,看着雪發呆。我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看一樣東西能看很久,看到心生喜悅。所以,我遠遠看你也喜悅的。

看到天快黑,積雪已經完全蓋住地面,我戴上手套,準備推着車回去。

門就在我推動自行車時開了,你好像早發現我在,“進來吧。”

我站着不動,看你。

你不跟我對視,“下着雪騎車不安全,等雪停了再回去。”

我把車放在大門樓牆邊,跟你一起走進主樓,一樓客廳冷的像個冰窖,我說:“這裏比外面還冷。”

“冷為什麽還天天來,不用複習嗎!”

你說完上樓,把加熱器拿下來,讓我坐在小沙發上,對着我的小腿烤。你自己則提過煤爐坐在大沙發上。

我坐在那裏,心裏很輕松,但說不出話。我看你時喜悅,一跟你說話就不喜悅了,真是怪了!

“怎麽不說話,啞巴了?”

“沒有,”我說,“不知道說什麽,怕你生氣。來這裏就是想看看你,沒想別的。”

“沒看到還天天來?”

你看起來表情正常,我放下心。沒看到有什麽關系呢,我從十歲看你,一直都是偶爾才看到呀。我心裏的平靜慢慢蕩漾開,仿佛霧凇垂在河面。

我說沒關系。你看向門外。

雪越下越大,天差不多全黑,你說:“看樣子晚上不會停了,上樓給你父親打個電話吧,說今晚住我這裏。”

電話在小廳,路過你卧室,裏面開着臺燈,長條桌上書籍淩亂,我心不在焉地跟父親通話,擔心晚上怎麽睡。

“照這陣勢,明天雪停了路上也走不成,明山那麽偏,陳老師那兒吃的夠嗎?”

“夠。”我瞎說。

你整天看書,哪會有心思去想下雪前囤吃的。果然,我下樓發現你家裏只有學校發的米面和雞蛋。

“晚上吃什麽?”

你捋起袖子,“下挂面。”

“你會嗎?”

我沒見你做過,我們基本上都是吃食堂。

“會,在金灘下鄉時要自己做飯的,那時候學的。”

“你那時候不是中學老師嗎,學校沒食堂麽?”

“只管中午一頓。你那時候多大?”

水燒的咕嘟咕嘟響,冒着白色泡泡,我說:“十歲。”

我指着加熱器問:“還是挪到卧室吧,這樣等睡的時候屋裏就暖和了。”

“嗯,挪吧。”

我在你卧室站了一會兒。想,愛的時間長短有什麽意義,天長地久的愛與彈指之間的愛,在愛的那一刻就已經永恒,只是加上時間,好像就一個可貴,一個可鄙。

一個讓人感動,一個讓人輕視。

可是,時間并沒有意義,因為誰都不能擁有。我對你的愛超越時間。

“吃飯了!”你站在樓梯口叫。

我跑下去,餐桌上兩大海碗雞蛋挂面冒着煙。

我們一起吃過很多次飯,對我來說,那次最輕松。大雪包裹下的明心山莊有種與世隔絕的安全感,隔絕了因為暴露愛引起的恐懼與陰謀。年少時的自卑與憤怒、期望與雀躍,都不見了。遠遠看你的沉默和不敢按動門鈴的退縮也不見了。

我們聊了一會兒莊子。你那時對中國哲學興趣寥寥,像上課一樣講了一點逍遙游,我聽後很感興趣,想要再聽,飯已經吃完。

你收拾碗筷,讓我去卧室看你收到的書,說有幾個注釋一直拿不定,圖書館沒有資料,你托人從國外寄來。

你說起書便忘記僞裝,真性情下的灑脫與慵懶在臺燈下耀眼,笑起來卧蟬擠着睫毛。

我看着你,只有平靜,我仍然愛你,但不會再說了。

“你想說什麽?”也許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你突然放下書問。

“什麽?”

“你天天在門外想見我,今天見到了,沒有想說的話嗎?”

我搖搖頭,朝你擠出一絲笑,“沒有,都是錯的,我不亂說了。”

你很專注地看了我片刻,“還看嗎,不看就休息吧。”

“我睡哪?還有床嗎?”

“有床,但沒被褥,你晚上跟我睡。”

煤爐在小廳,我磨磨蹭蹭倒水洗漱,感覺你像一個絆腳石,我心無雜念時,你就會跳出來。

我走進卧室,你已經躺進被窩裏,我把外套和褲子脫了挂在衣架上,準備穿着毛衣線褲睡。

“脫了,”你說,“不要穿着衣服上床。”

你之前分明沒有這個習慣,總是和衣而睡。

你看上去臉色蒼白,像很冷。我不想惹你生氣,便按照你的要求脫,脫了毛衣還不行,還要脫,一直脫到只剩一條內褲。

我凍的只打冷顫,皮膚收緊。你說:“全脫了。”

我們一起洗過澡,不是沒有在你面前脫完過,但在你的注視下一點點脫,我感覺到羞辱和無措,站着不動,身體一陣陣打冷戰。

你突然掀開被子,緊繃着臉從床上下來,伸出手要幫我脫。

臺燈和加熱器發出的光下,屋子裏是暖黃,你的身體是雪白。

什麽都沒穿。

我一只手去拉內褲,一只手捂鼻子,慌亂中一滴鼻血滴到你手上,你才停下來,從衣櫃裏抽出一條長手絹給我,“頭擡起來。”

頭擡起來就看不見你了。我捂住鼻子,把你推到床上,“你躺進去,不然會一直流。”

你發出一絲氣音。

我一只手披上大衣,出去倒水。鼻血其實很快就止住了,我站了一會兒才洗,想你剛才明明表現出怪異的癖好,伸向我的手卻又抖的厲害。

白色瓷盆裏的水變成粉紅色,我擰了擰手絹,摟緊大衣進卧室,給你擦手上的血漬。問你,“你為什麽這樣?”

你不說話,睫毛擋住眼睛。讓我脫衣時的冷酷變成了可憐,露出的胳膊上汗毛立着。

我把手絹挂好,掀開被子躺進去,我身上已經凍麻了,你靠過來,腳踩到我小腿上時我才感覺出一點熱。

你從我後背抱過來。

收音機播完節目發出電臺空白的輕微刺啦音,雪夜氣流擦過窗戶發出隐隐嗚鳴聲,默然寂靜。

陳景同,那天開門之前洗澡了吧?被窩裏一暖和,稍微呼扇一下就全是香皂味。

你伸手越過我,把臺燈關了,然後把我轉過來。我眼睛還沒适應黑暗,就聽見你說:“褚長亭,你不是愛我嗎?我現在讓你愛。”

你把愛與欲望混為一談,我也沒有分辨的理智。但是,你說話聲音是啞的,被窩裏明明很暖和,你身體卻在戰栗。我稍微弓起身體,不想流鼻血那種事再發生。

我一動,你立刻跟上來,跟我貼在一起,聲音更啞了,“怎麽?不愛了嗎?”

我說:“愛的,我愛你,永遠愛你。為什麽這樣?”

你嘴巴也貼上來,“你不想嗎?”

我怎麽會不想呢,雖然膚淺,但欲望是本能。可是,我從你的聲音中聽到的既不是愛,也不是欲望,而是獻身的悲壯。

我有什麽讓你這樣做呢,是不能考心儀大學的委屈?還是冬天來看你的卑微?你是出于對那句“不要連累我”的內疚,還是出于對一個癡情仰慕者的可憐?

我不要你的感動,也不要你的輕視。

我自诩對你的愛是理性,那麽理性就應當控制欲望和激情,這才是柏拉圖的正義。

況且,我第一次見你時叫你神仙,若由身體操控理智,豈不是在渎神?

“想。但是不可以。”

“為什麽?”

你的鼻息打在我耳朵上,我僵着脖子說:“我愛你是單向的,不用你同意,也不用你回應。但是這種事是雙向的,互相愛才行,不然就是欲望的奴隸。”

你古怪地笑了一聲,“要保持自由意志是嗎?你在這件事上有意志力,那在愛上也會有,別愛我了,能做到嗎?”

“不能。”我說,“欲望可以控制,愛不能,愛本來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你雖然比我讀書多,但是并沒有思考過愛。至少那時我是這樣想的。

沉默了一會兒,你抱我更緊,“所以,你不會跟我做這種事是嗎?”

我一直是那樣認為的,也就那樣說了,盡管聽起來像是在拒絕你,“不會,雙向的愛才能容得下情欲。”

我們那個緊緊相貼的姿勢保持了很久,你聲音又啞又硬,“我不是同性戀,不會愛你的,不會跟你有雙向的愛。”

“我知道。”我說。

我當然知道,我也不強求的。你不愛我這件事在我搬出你家之後并沒有給我造成多少困擾,我的執念可能就僅限于你聽到之後能笑一笑。

你的額頭碰到我的下颌,用很堅決的語氣說:“我準備結婚,就在這個房子裏。”

你一定以為我聽到之後會難過,因為婚姻的基礎就是占有,那意味着我不能再說愛你,再偷偷來看你。

實際上我沒有難過,也沒有震驚,我心裏空空的,仿佛這個消息我早就知道了一樣。

“好。”我說。

我那時年輕,還是小氣的,應該祝福你。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我又說了一聲好。然後看着灰白的窗外,雪花大的像一座冰山,窗戶縫裏的風能刮走整個北極,我渺小到不如一粒浮塵。

淩晨時,你睡着了。我悄悄貼向你,分辨不出我的眼淚和你的皮膚哪個溫度更高。我渾身顫抖,哭到不能自已,又怕被你發現。你醒着時,我的淡定都是假的,我愛你愛到不敢言語。

那個夏天,我在鋼廠家屬院的走廊聽到大家說你結婚,便以為天塌了,以為愛情才是占有的基礎,以為占有可以先來後到。

所以我不回香港,不讀大學,做你的助教就像收到禮物一樣開心,以為可以先占有你身邊的位置。

但是,因為性別,這些都沒有用。

天亮時,我推着自行車回家,來時用了一個小時,回去時用了三個小時。積雪到腳踝,明山小路車轍印和腳印相伴,如果拍下來,應該是很好的攝影作品。

我回到家,開始收拾我的東西,将所有的東西分類放好,然後給父母寫信。

我本來對這個世界無所感,漂洋過海,積貧權富,我都沒有太多的感觸,總是冷眼旁觀,被動接受。唯有這五個月,我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主動品嘗了酸甜苦辣,完成了我在塵世的最後一段機緣。

六天後的中午,樓下人聲嘈雜,我隐約聽到你的聲音。我把信封放下,走出來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你領着一個女人在發喜糖,大家都恭賀你,你讓大家三天後去參加婚禮。

我沖你笑了笑,你朝我扔上來一顆糖。我撿起來裝進口袋裏。

那天晚上,我拿着證件,帶了一點錢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很多人往回趕,我卻往外走。我那時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坐在鋪着白色餐布的窗戶旁,希望火車能載我到無何有之鄉,虛無才是我的歸宿。

第三天早上,火車經過一段山坳,晨曦下朝陽雖然火紅,但能直視 我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那顆糖。

硬水果糖。

我聽到一陣鐘聲,空寂廣闊,像是從虛無之地傳來。我在最近的車站下車,打聽這裏是否有寺廟。

這是另一段機緣。我順利找到禪音寺,暗紅的大門在臺階上。何處是歸程,此處便是歸程。

五年後,我開始給寺裏的義工講金剛經,講了十年,香港霞光寺重建,我去當主持,繼續講經。

十年前,你來香港講學,我在報紙上看到你講逍遙游,疑惑你何時轉而研究東方哲學。大概西方哲學找不到答案。

那天我講楞嚴經。傍晚下課,霞光滿天。我在霞光寺的樗樹下打坐,遙想某年我與你在飯桌前,你同我講,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寝卧其下。

很快入定,立蟻背浮乎江湖,藏鲲鵬于袍袖,破二相,入等持次第。

一個月前霞光潛夢,你于霞光之間轉身向我笑。這笑容我執多年,終于等到。于是出寺,坐船,坐車,步行來見你。人生如南柯一夢,你的夢要醒了。

我來見你,沒有什麽要講。

我對你唯有一句我愛你,這多年前就已說過,再說仍是回聲。跋山涉水來說這些,只是告訴你回聲從何而來。

我愛你,這一念中有三十二億百千念,念念成形,形皆有識,識念不可執持。這便是一千二百八十兆個的生滅,一千二百八十兆個平行空間,所有我才說我對你的愛在愛的那一刻就已經永恒,存在于每一個平行空間裏。

我對你的愛,自那時起,就是無限空間裏的永久沉默。

褚長亭講完,靜默片刻。頌經。

陳逍看到陳景同面容平靜,雖然沒有睜眼,但像剛笑過一樣。

褚長亭頌完經便要離去。陳逍在他前方引路,下樓路過主卧窗下的花園,粉色的八月菊迎風飄搖,露水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褚長亭看了少時,問陳逍自己能否摘一朵,陳逍拿剪刀減掉一朵遞給他,“他從來沒有結過婚,我是他的養子。”

褚長亭笑了一下,眼角皺紋慈祥,“你整理他的遺物時若有見到一個紅布包着的佛像,可能行方便送到霞光寺來?”

陳逍點點頭,送褚長亭出門。這僧人穿着布滿塵土的僧衣,手持一朵八月菊走在明山小路上。若拍下,也應該是個很好的攝影作品。

陳逍目送他走遠,回到主樓,傭人說陳景同已經斷氣。

陳逍操持完陳景同的葬禮,頭七整理陳景同的遺物,真在書架暗盒裏找到一個紅布包着的玉質佛像,還有幾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寫着長亭和日期,每十年一封。

過完五七,陳逍出發去香港。

去之前搜索褚長亭,發現對方在霞光寺法號叫不悟,網絡上有許多他講經的視頻,确定當天在明心山莊的就是同一人。

陳逍到霞光寺時是下午,他對這裏并不陌生,因為每年冬天陳景同都要來一趟,在附近走一走。

寺裏香客很少,五十一個臺階後入大門。陳逍在大殿裏跟一個和尚說自己要見不悟法師,那和尚聽後說:“不悟法師外出回來當天便坐化,昨天已葬塔。”

陳逍說:“我這裏有一些他的舊物,交給誰?”

和尚問:“客人是從大陸來的嗎?”

陳逍點頭,他便帶陳逍進到寺院裏,經過齋堂,進入禪院,中間一片池塘,一個小和尚正在撈蓮葉。

和尚對陳逍指了指,“法師生前交代,若有人來送東西,交給他就可以。”

小和尚聽到聲音,定定望陳逍。然後跑過來,“你送的什麽東西?拿來我看看。”

先前那和尚笑了笑,說道:“這是不悟法師的弟子。”

陳逍看走近的小和尚圓圓的腦袋上一層短短的毛茬,僧衣松垮。

小和尚順着陳逍的目光摸了摸腦袋,大眼睛黑白分明,“我師傅說我塵緣未了,只能做俗家弟子。”

陳逍說:“你師父不在了,你可以回家。”

小和尚看陳逍,“我沒有家,十年前我師父在大椿樹下坐禪,坐了一夜,早上在附近發現我,說我是禪機裏出生的。”

陳逍心思動了動,問道:“你叫什麽?”

“褚遙。”

陳逍聽完沉默,十年前陳景同來香港講逍遙游,回去後收養自己,改名陳逍。

他把東西拿出來交給褚遙,“這些都是你師父的東西,好好保管。”

褚遙收下,跟着陳逍往外走,好奇地問:“你是從大陸來的嗎?”

“對。”

“師父說大陸有長城,長嗎?”

“長。”

“哇~”褚遙擡頭,“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陳逍低頭看鮮活靈動的褚遙,想到陳景同走後空蕩寂靜的明心山莊,輕聲說:“可以”。

是夜,星光滿天,一高一矮從霞光寺出來。

“我以後可以一直跟着你嗎?”

“可以。”

“師兄說是師父交代你來把我帶走的,是嗎?”

“是。”

(完)

【作者有話說】

聽課時一個突然蹦出來的年代腦洞,感謝讀完的你。

陳逍和褚遙的故事在新書《Y念之火》。大概是隐形惡人互殺互愛的狗血故事。

喜歡點一下收藏。兩個月內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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