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縣

第2章 第 2 章 上縣

葉以舒洗完澡,換下身上的衣服順手洗了。等提着水去倒,見那正房堂屋中他奶奶還守在門口。

一見他看來,頓時起身過來。

葉以舒視而不見,走了幾步手上一輕,豆苗雙手提抱着木桶,吭哧吭哧幫他擡着。

倒了水,葉以舒丢下一句“等着”,随後進屋。

李四娘瞪了葉以舒後背一眼,心裏暗恨:要不是看在他能打獵的份兒上,還能容忍這小賤種在自己頭上撒野。

豆苗放完桶回來,無意看見李四娘的眼神,心底生寒,撒着腳丫子就跑進屋了。

奶不喜歡他們一家,豆苗從懂事起就知道。

屋裏,葉以舒拉開麻袋。

豆苗撐着膝蓋蹲下。十歲的小孩了,但小小一團。四肢瘦長,頭發枯黃。臉沒他巴掌大,連點嬰兒肥都看不到。

身上衣服灰撲撲的,盡是他穿過的改小了的。

葉以舒問他:“之前不是買了一匹布讓娘給你做衣服?”

豆苗兩手撐着臉,小大人似地一嘆,道:“奶拿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奶見不得咱屋裏有好東西。”

葉以舒眼神又冷了幾分。

他十五被允許進山,今年是第三個年頭。

因被他奶當做家裏的重要勞動力,他不在家裏幹活兒了,他奶就要求進山打的獵物必須交公中大半。

葉以舒每年往家裏帶肉,但不見他爹娘跟小弟有什麽變化。卻見他爺奶跟小叔一家養得白白胖胖的。

之前他常住山上,三五天回來一次,他奶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葉以舒也沒多注意。

直到去歲春節時,看他弟弟跟葉金寶站在一塊兒,自家小弟被襯得跟小乞丐似的。

他才恍然,那帶回來的肉定是大半沒進自家人口中。

吃進肚子裏的才是自己的。葉以舒說服不了他爹娘,但從小跟在他屁股後面長大的豆苗最聽他的話。

葉以舒便私下教他弟怎麽吃着肉還不被罵,這也才有了剛剛桌上那一幕。

葉以舒道:“那布我等會兒拿回來。”

豆苗星星眼看着他哥道:“要我幫忙不?”

葉以舒道:“幫忙拉着麻袋。”

豆苗立馬伸出一只手幫葉以舒拉着,看見裏面的東西,癟着嘴有些不情願道:“哥,都要給奶嗎?”

葉以舒道:“沒多少東西。”

今天收獲不豐,只一大一小兩只兔子。再有些野果,并一窩五個野雞蛋。

大兔子給二叔公家了,小兔子沒幾兩肉。

葉以舒将雞蛋劃拉出三個塞豆苗懷裏,餘下兩個雞蛋,外加小兔子,還有一大半的野果拿出去。

李四娘一看那麻袋沉甸甸的,還以為今兒他這孫子又得了什麽好貨,結果抓過麻袋打開一瞧——

她笑容險些沒裝下去。

“就這些?”

葉以舒道:“您當打獵跟白撿似的,有只活物就不錯了。不要您還我。”

葉以舒伸手,李四娘立馬抓着麻袋往身後藏。

她知道葉以舒定是給自己留了好東西,但老大那一家,能吃什麽精細的。

不過心裏這麽想,她卻不敢說。

畢竟這舒哥兒自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就不聽話了。像專門來克她的,脾氣跟那茅坑裏挖出來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哥兒不像哥兒,竟自己找了村口那外來的施家獵戶當師父,學了一身打獵的本事。

不止如此,還帶得後面豆苗這個小的也不聽她的話。

李四娘越想心氣兒越不順,撫了撫胸口,提着麻袋就走了。

打不得罵不得,跟這小賤種待一塊兒,她李四娘的壽數都得少一半。

李四娘消停了,正屋也關門熄燈。

西廂房小叔在地裏劃水一天,吃完晚飯又說去找在岳家的小嬸跟兒子,出了門去。

只他們東廂房油燈還亮着,隔壁爹娘懶聲說着明日田地裏的安排。豆苗捧着剛剛他給的雞蛋給娘獻寶。

一家三口笑聲低淺,應該是以為他睡着了,刻意壓得低。

葉以舒屋裏沒亮燈,他一身亵衣盤坐在床上。領口微開,青絲披背。

頭發還沒幹完,葉以舒強撐着沒睡。

窗口月光朦胧落進來,那張半隐在暗處的臉勝過昙花,灼灼如妖。

漸漸的,隔壁燈吹滅。

葉以舒摸了一把頭發也躺下,拉着被子搭在胸口。

他盤算着明日早起,那放在師父家的貨還得去賣了。

一夜過後,雞鳴響過幾次。

天蒙蒙亮,葉以舒睜眼便爬起來。他利落地綁好頭發,随手套了一件短褐就下床。

這會兒除了他起來做飯的娘跟收拾農具要出門的爹,其餘葉家人都沒醒。

葉以舒将已經洗成絲縷的帕子擰幹晾好,對廚房忙碌的婦人道:“娘,我走了。”

“不吃飯了?”施蒲柳忙擦了擦手,悄悄抓起鍋裏藏着的兩個煮雞蛋就追了出去。

葉以舒停下,等着她走近。

手中一熱,低頭看是他昨兒找回來的野雞蛋。

“給你們吃的。”他道。

“快拿着,我留了一個給豆苗。我們不愛吃這個。”施蒲柳小心看了一眼門窗還關着的正屋,匆匆收回手。

她又忐忑問:“今日不去山中了吧?”沒見着他家哥兒帶幹糧。

葉以舒垂眸,看着她那雙指節粗大,樹皮一樣粗糙的手道:“不去,去鎮上。”

“诶!早去早回。”施蒲柳臉上挂起了笑,人都輕松了幾分,“娘做飯去了,你小心些。”

葉以舒點點頭,捏緊了手中的兩個雞蛋,目送婦人離去。

他娘身子不好,當姑娘時被繼母磋磨,吃不飽穿不暖。到葉家,他爹稍微護着,但奶還是把她使得團團轉。

也就葉以舒十五歲後能打獵了,她日子才稍微松快一點。

但這樣還不夠。

葉以舒轉身,腰後依舊帶着那把斧頭,匆匆往村口去。

葉以舒是下林村土生土長的哥兒,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死後孟婆湯沒喝幹淨,所以兩三歲時斷斷續續能想起上輩子的事。

他那會兒生病燒糊塗,告訴了他爹娘。結果被他奶聽到,說是什麽中了邪,請了神婆來看。

自然是沒看好。

後來人快燒傻了,他爹娘再三請求李四娘拿錢出來給他看病,但李四娘吝啬不給。

最後還是村裏有人說道觀裏老道士會醫,興許能看,他爹娘就連夜背着他去了十幾裏外的道觀裏,請那老道才給看好。

後來,他上輩子的記憶便不再出現。直到十歲,他又再次想起。

這次他沒再告訴家人,而是自己謀劃,拜師學了些拳腳功夫。自己漸漸立起來,旁人也再不敢欺。

今年他十八,打獵也三年了。

這些年不是沒有收獲,但攢錢着實不易。

他娘身體底子薄,隔三差五生病。而看病又貴,這銀子就跟流水一樣花了出去。

現下他打算再攢攢,之後去縣裏看看,給他娘帶些溫補的藥材回來。免得一個風吹日曬就頭疼腦熱的,一生病就得掉二兩肉。

走到村口,路旁幾座磚瓦房圍成院子,院牆也是青磚砌成的。旁人路過,也看不出裏面的情況。

這房子在村裏是數一數二的了,便是他師父家。

葉以舒直接敲門,裏面人聲傳出:“來了來了。”

門打開,葉以舒就被一股大力拉進了院中。

比他矮半個頭的小哥兒叽叽喳喳道:“吃飯了沒有?我家還在用飯,你也跟着吃點兒。”

徑直被按在桌旁,葉以舒習以為常。

他對桌上坐着的兩個從身形到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漢子,都是國字臉,闊額寬腮,濃眉厚唇。

五官硬朗,身板也厚實,說話更是中氣十足。

葉以舒見了人便道:“師父,施二叔。”

施家兩兄弟是多年前從外地來的,到了他們下林村後就置辦了宅地落了戶。

兩兄弟一母同胞,感情甚篤,在下林村成家立業之後也沒有分家過。

帶他進來的哥兒是他師父施大家的,叫施唯。年歲跟他相仿,也是從小到大的伴兒。

施大見自己徒弟來了,一看他熟練掏兜,拿出兩個還熱乎的野雞蛋,他就知道這是還沒吃飯。

他道:“唯哥兒,再盛一碗粥來。”

“诶!”施唯風風火火離去,把今早多準備的那些肉粥全舀出來。

回到堂屋,葉以舒已經在桌上滾雞蛋。

野雞蛋香,但小個。

剝了殼,葉以舒遞給施大,他沒要,又給施唯。

施唯給他手推回去,一大碗肉粥放他跟前道:“快吃你的吧,還要去鎮上呢。”

竈屋裏,施唯的小爹爹聽聞葉以舒來了,同樣拿出來兩個雞蛋。不過是自家養的雞下的蛋。

走出來,見葉以舒手上同樣拿着雞蛋,便笑道:“吃着呢,不夠這還有倆。”

葉以舒眼裏溢出點點笑意,對這一雙鹿眼的溫柔夫郎道:“文叔。”

“诶!快吃。”秋文道。

葉以舒點點頭,這才動筷。

師父是他十歲那年遇上的。那時他徹底恢複了上輩子記憶,實在饞肉,便上山裏設陷阱抓些獵物。

誰料獵物沒抓上,倒差點被施大一箭射穿。

施大當時看他年紀小敢進山,逮着他教訓了一頓,他就纏上了人家要拜師。

可施大哪裏相信,當他是開玩笑便也玩笑着應了。

葉以舒當即回家就讓爹娘準備拜師禮,鬧得全村都知道他一個哥兒要認獵戶做師父。

施大見他如此,真考量了一番,也就收了他這個徒弟。

一晃八年過去,師父如親父,有肉帶着他吃,有湯帶着他喝。不然照着他們葉家的情況,他如今這身量還得往下降一降。

不過他也是要認真學本事的。

家裏那邊要幹活兒,還得兼顧練功,所以他兩邊跑,幾乎沒多少空閑。

但也因為這樣,葉以舒在這邊蹭飯都蹭習慣了,叫他吃飯他也不扭捏。

*

跟着施家解決完一餐。

施唯收拾了他小爹爹要賣的繡品出來,葉以舒也跟着施大和施二将貨物搬上車。

去鎮上的就葉以舒跟他師父,外加施唯。

他們下林村所在的豐年鎮位于蒼徑縣縣西,自村子去鎮上,牛車不過一刻鐘就到了。

要是靠腳力,要走兩刻鐘。

鎮上。

施家兄弟倆打的獵物多,尋常的東西就放鎮上賣。稀奇的便送縣裏去,有長期合作的買家。

葉以舒搭他們的夥兒,前幾日積攢起來的五只兔子,四只山雞一起賣給鎮上的幾家館子。

一只兔子收的六十文,山雞五十文。上鎮一趟,就得了五百文。

“車上還有兩只獐子,一頭鹿。阿舒要不要随我們上縣?”施大問。

“去!”施唯搶先道。

葉以舒道:“去,我想給我娘撿些補身體的藥。縣裏的醫館好些。”

施大點頭道:“是要好些,但價更貴。”

施唯胳膊肘碰了碰葉以舒的手臂,跟他小爹爹如出一轍的鹿眼靈動不已。“不夠我給你貼點兒。”

葉以舒笑道:“你舍得嗎?”

施唯支支吾吾,然後得他爹嫌棄一眼。

“你小爹爹跟我都不是財迷性子,怎麽到你這兒就跟貔貅一樣,只進不出。”

“我怎麽沒出!家裏那鹽不是我買的。”

“是,十歲的事兒虧得你記了這麽多年。”

施唯臉紅,抱着葉以舒手臂往他身後藏。

葉以舒淺笑,被牛車颠得搖搖晃晃,倒是比在家裏輕松不少。

去縣裏,路程就長了。牛車也得兩個時辰。施大趕車,施唯就拉着葉以舒談天說地。

談起醫館,施唯道:“我小爹爹說,縣裏的濟德堂看病最好。還說濟德堂裏的宋大夫醫術最好。”

施大道:“是,之前你文叔犯了咳疾,找那宋大夫開了一次藥,病就好了。”

“只不過他只三日去一趟縣裏,咱去不一定能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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