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獵下山

第1章 第 1 章 秋獵下山

蒼徑縣,下林村。

夕陽漫卷雲霧,天邊金紅一片。後山山腳的下林村中炊煙騰騰。

地裏的婦人夫郎都被差回去做飯,還在地裏的漢子們則趁着最後一縷天光,加緊收割手上的稻谷。

打谷聲缭繞群山之間。

後山林下,微暗淡的光影中走出來個紅衣哥兒。

他墨發高高束起,上頭只綁着一條粗布發帶。精瘦的腰被腰帶勒緊,後頭別着一把磨得锃光發亮的斧頭。

手上提着個麻布袋子,裏面半鼓着,似有東西在動。

靠山腳的老漢聞到一股子血腥氣,後背一寒,他僵硬着身體轉頭。見葉以舒冷着眉眼,像剛取了仇家性命的煞神似的,頓時拍着胸口噓氣。

“我說舒哥兒啊,咱走路能不能出點聲兒。”他後撐着僵疼的老腰站直,低低地“哎喲”一聲道,“還以為是山上的熊瞎子下山,我一把老骨頭可不禁吓。”

葉以舒側頭,露出一張秾豔的臉。眉長如遠山,瞳色深墨。見老者,面色緩和幾分道:“二叔公。”

又對旁邊走到田坎邊倒水的年輕漢子道:“順哥。”

葉大順點頭,端着水往葉以舒跟前遞了遞道:“喝點吧,上山也不帶個水壺,嘴巴都幹了。”

葉以舒不客氣,單手接過碗仰頭就悶。那潇灑勁兒跟漢子喝酒似的,看得葉大順牙疼。

好生生的一個哥兒,怎麽就被養成了這樣。

葉以舒喝完将碗遞回去,葉大順接過就放田坎邊的青草上,擡頭就見葉以舒打開那麻袋掏了一只兔子出來。

“農忙累,這兔子你們拿回去補補。”說着就往的葉大順身上扔。

“這哪能要……诶!舒哥兒!”

葉大順手忙腳亂抱住扔在身上的兔子,胸口還被兔子後腿兒蹬了一腳。他龇牙咧嘴揉着胸口,待拎好了兔耳朵去追人,早不見了葉以舒人影。

“爺,你看這……”葉大順兩條粗眉緊皺,不知所措。

葉開倉默了默,将手裏的鐮刀仔細放在一旁稻子面上,然後抄起剛割下沒脫粒的稻稈道:“收着吧。下次悄悄換些別的東西給舒哥兒就是了。”

他雖是不喜歡自己那個三弟,兩家也多年不來往,但對他這個孫輩還是很喜歡的。

要舒哥兒是他家的,怎麽都不會淪落到進山讨生活。

就他三弟跟他們老娘的做派學了個十成十,偏寵幺兒一家,又盡逮着大兒一家磋磨。

想罷,他又忍不住道:“你馱些稻子先走,把兔子帶回去,再讓你老娘想想能給舒哥兒添點什麽東西。”

他們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哪裏知道哥兒缺啥東西。

“好嘞。”葉大順颠了颠兔子,估摸有五六斤。

農家少葷腥,也就學了打獵的葉以舒能常吃肉。秋收忙,他們每天幹累活兒,着實也饞。

另一邊,葉以舒提着麻袋往村中走。

他腿長,步子邁得大,走路又快又穩。幾下就穿過田間阡陌,走到了村中的大路上。

田地裏看到他從山上下來的人不少,尤其是那只他随手給出去的肥兔子,沒一個不眼饞。

“這葉家好福氣,今兒又能吃肉了。那葉老樁家都還能跟着享一會福。”

隔壁田裏頭上包着花布的圓臉婦人聽了,連呸兩聲道:“福?我要是有這麽個哥兒我非一頭撞死不可!舒哥兒這樣的就該趕出家門,免得污了自家門楣!”

“我說朱二嬸,你怕是眼紅過頭了。”稻子啪地打下,脫去稻稈上一大半稻粒。對面田裏中年男人站直喘了口氣,對婦人笑道。

朱二嬸臉一黑,手插着腰提了嗓子道:“我呸!你才眼紅!老娘那是正、正……人倫和缸子長!”

“噗嗤——”地裏農忙時節回來幫忙的書生郎忍俊不禁。

“不說咱村兒,咱縣就沒見哪個哥兒這麽不知檢點!居然還幹了獵戶的行當。不在家洗衣做飯,成日裏往大山裏跑,誰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麽?”

“老娘才不饞他那什麽兔子肉,也不曉得是不是山裏哪個相好……”

聽她越說越離譜,周遭的人沒再應她的聲。

她卻自以為自己說中了,那神氣的勁兒跟清早上房頂的大公雞似的,越叫越響亮。

羊腸小道上,背着稻谷路過的葉大順聽了眉頭一皺,立馬呵道:“我說朱二嬸,我葉家人還在這兒呢!你那嘴巴不要我現在就給你撕了!”

朱二嬸冷不丁對上黑臉的葉大順,看他虎背熊腰,怒目而視,一臉兇相,怵得她竟然“嘎”了一聲。

也顧不得丢臉,她飛速蹲下去藏在稻稈中間,裝作忙忙碌碌割稻子的樣子。

葉大順趕着搬稻谷,見人老實了,又渾着聲音大聲道:“我家弟弟十歲拜師父,學的就是這打獵的功夫,村裏人誰不曉得!”

“他現在學成了,憑本事吃飯,怎麽就成靠別人了?!”

他盯着朱二嬸冒出的一點頭頂,警告道:“再讓我聽見一次這樣的話,我老葉家可不會這麽輕易放過!”

說完,他才氣沖沖地走了。

田裏安靜得厲害。

過了會兒,朱二嬸才悄悄擡頭往田坎上看一眼,見人走沒影了才咒罵着沖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神氣什麽!都是十八了還沒說親。看看誰敢要!”

*

田坎邊的口角葉以舒是半點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當狗叫,眼神都不會給一點。

在山裏待了一天,他只想趕着回家洗個澡,填飽了肚子好好睡一覺。

走到葉家籬笆外,就見煙囪上炊煙收盡。

飯多半是好了。

他推門進去,還沒出聲兒,一年長婦人如疾風而來。

她面色紅潤,神采奕奕。頭發梳得整齊,甚至抹了點頭油。發絲漆黑,也不見一根白發。

打眼一掃,她起碼比村裏同齡的老太太要年輕個十歲。

“舒哥兒回來了,可掐得好時辰。”

李四娘一過來,就是伸手拿葉以舒手上的麻袋。

葉以舒往旁邊一撤,李四娘撲了個空。她暗自撇嘴,擡頭又一副慈愛模樣看着葉以舒。

葉以舒神色淡然,但擋不住眼中的疲憊。他道:“奶,我在山裏忙了一天,想先吃個飯。”

李四娘含笑的眼神一收,退開半步道:“吃吃吃……”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老大家的,還不快點拿碗筷!”她轉頭沖屋裏吆喝,聲音急促,多半是葉以舒沒如她自己的意,轉而沖着媳婦發洩脾氣。

正等着看看自家哥兒好壞的施蒲柳低眉耷眼,讷讷應聲。

葉以舒錯開老太太,提着麻袋先往自己屋裏一放,然後徑直去了竈房。

“娘,我來。”他拿過施蒲柳手上的碗。

施蒲柳仰頭看了看比自己高了一個腦袋的哥兒,眼含笑意,伸手摘掉了他腦袋上的一片草葉。

他家哥兒哪哪兒都好,就是太高了些。

比有些漢子還高。

“阿舒,沒受傷吧。”她說話聲音輕,聽得葉以舒像順了毛的貓,一下就軟和了。

葉以舒低聲道:“我都上山那麽多次了,小心着呢。您別擔心。”

“能不擔心……”施蒲柳笑意落下。她洗着筷子,肩背習慣性地佝偻着。側面看着薄薄的一片,瘦小得可憐。

她猶豫着還是再一次提議道:“家裏也不是窮得吃不起飯,要不咱還是別……”

外面悄悄靠近的李四娘眼珠一轉,故意重重地咳嗽一聲。

“好了沒有!舒哥兒不是餓了。”

施蒲柳被吓得肩膀一顫,飛快搶了葉以舒手中的碗拿走去堂屋。

竈屋剩葉以舒一個人,他盯着一前一後兩道身影,眼色微沉。

外出收莊稼的葉家人陸續回來了,葉以舒剛踏出門檻,就見他小弟跟個黑兔子似的背着小背簍蹦蹦跳跳撲過來。

“哥~你回來了!”

葉以舒擡手,抵着小不點腦袋。摸了他額頭一手的汗水後,他又倒回去洗了洗手。

豆苗被他哥的态度傷了心,委屈巴巴跟在他身後打轉。

回到堂屋,其餘的人都已經坐下來。

葉家人不少,葉家爺奶膝下兩子兩女。大兒是自己爹葉正坤,娶了娘施蒲柳。底下有他跟弟弟豆苗兩個。

中間兩個姑姑都已經出嫁。

大姑遠嫁,已經多年不跟家裏聯系。小姑嫁鎮上,也只是年節回來表表孝心。

幺兒葉正松,娶了同村老童生家的女兒,也就是小嬸金蘭。有個寶貝兒子葉金寶,現在才五歲,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葉家沒分家,平常一頓飯九個人吃。

家裏那一張小方桌擠不下,以前他奶都讓他娘、他還有豆苗在竈屋吃的,美其名曰竈屋寬敞。

也就是葉以舒大了,兇名遠播,再來能給老太太帶來些吃肉的好處,這幾年才能上桌吃。

今兒個小嬸帶兒子回娘家了,不在,倒勉強坐得松快些。

在桌邊見了自己爹,皮膚曬得黝黑的高大漢子憨厚沖着他一笑,龇出一口白牙道:“阿舒回來了。”

葉以舒點頭,道:“爹。”

各自落座,葉以舒身邊擠着他小弟豆苗。

葉以舒被他擠得冒汗,抵着小孩的手往邊上推了推。然後得了小孩一個傷心的眼神。

葉以舒視而不見。

正是農忙,桌上也有了點葷腥。不過也只一道炖雞,雞還是葉以舒前天上山打來的山雞。

山雞肉少,被他奶分做兩半來做。前一半他沒吃到,這一半炖了湯,湯裏還放了快冒尖的菜葉子。

上首他爺葉開糧沒動,他們就不能動。

葉以舒垂眸,心道:廟不大,架勢大。

“吃吧。”葉開糧見自己兒孫低眉順眼的模樣滿意了,抄起筷子夾了放在自己跟前的雞肉。

緊接着,又一雙筷子使來,三兩下夾走了雞腿、雞胸脯、雞翅……

葉以舒順着筷子看去,就見他小叔飯碗上雞肉冒尖。

他目光一閃,手在桌下戳了戳自家小弟。豆苗看他一眼,頓時撐起身子快速掃蕩雞肉。

在葉開糧皺眉前,先一步将雞肉放在他碗裏。

“爺,吃肉。”豆苗恭恭敬敬大聲道。

葉開糧立馬眉眼舒展,保持着幾分嚴肅道:“你也吃。”

“好。”豆苗筷子不停,邊夾邊道,“奶也吃。”

“爹也吃,娘也吃。”

“哥哥吃,我吃!”

“小叔夠了,不吃……”

孝敬過兩圈,在自家奶越來越繃不住的臉色中,迅速将雞肉分完了。

葉以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雞湯,瞥了瞥上首那二老的表情,頓時明白他們想什麽。

無非就是覺得他爹娘跟弟弟不該多吃這肉,該留給他們吃,給他小兒子吃。

要是葉金寶在這兒,那是肯定全堆在他小叔父子倆的碗裏。

葉以舒不饞這一口,但他爹娘,還有弟弟缺這點營養。

何況是他打的山雞,怎麽就吃不得?

桌上半天沒動靜,見他爹娘低着腦袋不敢再動筷子,欲言又止地看向他,葉以舒便笑問:“奶臉色不好,是生病了?”

李四娘扯起臉皮笑道:“是有點,怕是中了暑氣。要不阿舒就別進山了,明天地裏的活兒……”

“是嗎?”葉以舒故意盯着他碗裏的肉道,“那中暑了可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

“也、也沒那麽嚴重。”李四娘飛快變臉,更是用手護着自己的碗。

“行了。”葉開糧看不過眼,不耐道,“食不言寝不語。”

葉以舒收回目光,略快地将飯吃完。

下了桌,葉以舒匆匆進廚房。這邊剛把熱水裝進桶裏,門口他奶就跟過來了。

葉以舒道:“奶,擋路了。”

李四娘瞧着他那快打滿了的水桶,再裝得和顏悅色,也忍不住道:“用這麽多熱水,你掉泥坑裏了。”

葉以舒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

李四娘沒在他嘴上占過便宜,一時講不出話來。

葉以舒輕松提着水桶出門,沒走個幾步,他爹葉正坤大步走來一把将水桶接了過去。

“爹來。這東西重。”

葉以舒抿唇,背脊挺得直,沖着他奶嘴角微揚道:“奶,沒事兒找我就去洗澡去了。”

“等等!”李四娘攔在他跟前,“今日打獵該交公中的還沒交。”

葉以舒道:“沒抓到什麽好東西。”

李四娘以為他不願意交出來,眉梢高豎,聲音都尖了幾分道:“之前說好的,你不用幹農活兒,但進山的打回來的東西可得交家裏一份兒。你這是想耍賴了!”

葉以舒雙手抱臂,恹恹靠着門,慢悠悠道:“怎麽會。”

“那你……”

“水要涼了,我洗完澡出來就給您老人家。”說着腳下一繞,躲開老太太抓來的手,進了自己屋。

門一關,徒留李四娘站在門口幹瞪眼。

*

葉家住的是茅屋。只一間正房,并東西廂房。

正房中間是堂屋,一般用來會客、吃飯。東邊的側房他爺奶住,西側是竈屋。

東廂房現在是他們大房住。而他們原本住的采光好的西廂房就因着當初小嬸的嫁來葉家前指明了要住,所以他奶就要求他爹娘搬了出來。

東邊屋子只一間,因葉以舒長大了,被他爹又隔出來一間給他自己一個人住。

小弟十歲了,也該分屋,但屋裏實在沒有位置。除非他爹自己再建一間房。

他爹是能建,但無奈在家他們大房一家被當做驢一樣使喚,尤其是這農忙時候,他爹累得剛剛吃飯都在打瞌睡。

爺奶都偏疼小叔,葉以舒看在眼裏。

但爹老實,娘懦弱,也沒那分家後自己當家做主的意識。且這個以孝為大的地方,分家又談何容易。

葉以舒能做的,就是硬着性子撐起大房,再快快攢銀子改善生活,讓他爹娘好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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