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夜黑油油的,高空時而閃爍着起飛航班的警示燈。
嗡鳴遍地。
嚴在溪沒有讓司機把旅行袋放到後座,非要抱着上車。
嚴懷山沒有催促,安靜地坐在後座上等待他們把嚴在溪的行李放好。車門被拉開,頭頂微弱的射燈随之亮起片刻。
他稍偏轉着臉,睜着沉色的眼珠瞥向嚴在溪打開車門的方向。
嚴懷山的瞳孔在黑暗中藍到發黑,黑得很徹底,沒有多餘過度的顏色,睫毛濃密,在挺直鼻梁上印下斜影。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異常短暫,像僅是随意瞥了一下,神情冷漠。
即使剛剛喝完大哥給的暖橙汁,太久不見,嚴在溪心裏還是有點怕他。
其實之前他還是不那麽怕的。
但現在不一樣,耐心與閑暇都談不上充盈的嚴懷山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把為數不多的溫柔與愛留給了其他人。
嚴在溪漸漸被剔除在嚴懷山大方施舍的範圍外。
除了身上淺薄的親緣與常人再沒有了區別,不敢再仗着兄長舊日的寵溺繼續任性妄為。
他十三歲被嚴懷山接回家中,到二十三歲,幾乎取代了父親與母親,以兄長身份陪伴在嚴在溪身邊,沉默地為他撐起一片天的嚴懷山,在交了女朋友後,從一周一通電話,逐漸變為一個月一通。
時至今日,嚴在溪絞盡腦汁回憶上一次大哥和他通話的時間好像是五個月前,告知他訂婚宴的時間與地點。
嚴在溪已經搞砸過一次嚴懷山的訂婚,不敢再出岔子因自己而讓他哥成為被二度退婚的“大齡”單身漢。
他在電話中滿口答應,一定會盛裝出席大哥與嫂子的訂婚儀式。
但訂婚宴前晚,嚴在溪在酒吧和人打架,鼻青臉腫地被頂着父親身份的嚴左行禁足在家,不讓他出去丢人現眼。
再之後,嚴在溪好像就沒有見過嚴懷山了。
光影打在嚴懷山側臉,瘦削蒼白,眼窩深陷,陰影之下映着歐洲人獨有的陰郁。恍惚間,嚴在溪覺得大哥好像瘦了點。
“還要磨蹭多久?”嚴懷山看了眼他手上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平靜地問。
嚴在溪猛然回過神,死皮賴臉地蹭到他哥旁邊的座位上,把手上的旅行袋安放在腿邊,笑嘻嘻地沒個正型:“來啦來啦。”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跟之前一樣熟稔親昵,但從習慣性扯他袖子,變成輕輕戳一戳他手臂曲起時西裝上的褶皺。
“哥,”嚴在溪傻呵呵地笑,“好久不見呀!”
嚴懷山表情平淡地“嗯”了一聲,手臂擡起來,修長的手指微微曲起,在車中間放下的擋板上輕輕叩擊兩下。
車子啓動了。
嚴懷山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很突然,但語氣漫不經心地問:“回來做什麽?”
嚴在溪老老實實地并緊膝頭,像是面對大拿評審的痛苦答辯,道:“準備畢業作品,攝影選題是故鄉與海,我記得嘉青周邊有海。”
“是有。”嚴懷山說完,就沉默了。
嚴在溪搓着發熱的手臂,連尬笑也笑不出來,話題就此打住。他開始懷疑孫俏究竟看上了他哥什麽?難不成是臉嗎?
目光靜悄悄在嚴懷山阖上眼睛休息的臉上打量,過了良久,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真有可能。”
嚴懷山為了新項目的宣講會連軸轉了一個月,今天下午宣講會完滿結束,這會兒送完孫俏,終于有空好好休息。
但嚴在溪明明沒說話,存在感卻仍舊過強,像午睡時刺眼的太陽,無論轉到哪個方向都光芒萬丈,擾亂心神。
一會兒拉開拉鏈,滋啦——
一會兒摸索下東西,發出不算大,但在安靜時又異常刺耳,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一會兒,能聞到由他呼吸間若隐若現飄出速溶橙汁的香精味。
嚴懷山忽然有些後悔買了那杯橙汁給他,眉心深陷“川”字。他剛睜開眼睛,就聽到嚴在溪突然慌張地怪叫了一聲。
嚴懷山半啓的唇頓了一下,到嘴邊的斥責變成:“怎麽了?”
嚴在溪一邊敲着擋板讓司機快點掉頭,一邊臉色慘白,焦急地跟他說:“哥!我把nico落機場了!”
nico是嚴在溪十六歲時嚴懷山送他的狗,到今年也有7歲高齡。
去年醫生為它體檢時還特意提過nico已經不适宜多次、長時間的越洋航行,嚴在溪對nico的健康諱莫如深,從它油光水滑的背毛就能看得出來主人給予的寵愛。
但嚴在溪這次回國帶上了nico。
聞言,嚴懷山放在他身上的目光稍重了一點。
十五分鐘後,他們重新回到燈火通明的機場大廳。
嚴在溪不好意思地又是鞠躬又是道歉,風風火火地趕去寵物認領處辦好手續,又滿臉歉疚地從工作人員手裏接走這只險被遺棄的狗箱。
結果他低頭去看的時候,狗箱裏的nico正敞着肚皮睡得四仰八叉,絲毫不知道自己差點被主人遺忘在大洋彼岸的某個機場。
嚴在溪無語又好笑,蹲在籠門前揪住nico的耳朵,輕輕扯了一下,心有餘悸地罵它:“好你個吃了睡睡了吃的狗東西。”
嚴懷山在一旁抱臂等着,面色看上去冷冷淡淡,問:“還忘了什麽嗎?”
嚴在溪如芒在背,縮了縮肩膀從地上站起來,朝他嘿嘿一笑:“沒了,哥。”
“嗯。”
嚴懷山平淡地收回視線,邁開長腿朝外走去。
嚴在溪拖着狗箱緊趕慢追地跟在他身後。
主要是,怕嚴懷山跑了,他又還沒換到現金,萬一落得留宿街頭,明早橫屍荒郊,隔日新聞大字報就會出現——震驚!辰昇集團CFO虐待親弟,竟落得如此下場!
這是為了公司股價着想。
嚴在溪給了個充足的理由,走變成了小跑,毛茸茸的腦袋上翹起的兩撮毛忽而跳躍。
nico在被連箱帶狗裝車前醒了。
隔着狗籠,嗅到熟悉的氣味,“汪汪”叫了兩聲,此後就沒有停下過了。
嚴在溪的狗和他本人一樣,吵得像個陀螺,咔哧咔哧撓着籠子,根本停不下來。
車還沒開出停車場的時候,嚴懷山微微擡高下颌,看着嚴在溪,說:“把它放出來吧。”
他沒有敲隔着司機的擋板,而是按了個按鈕,直接把整個擋板都升了起來。
經過嚴在溪和他的狗這麽一鬧,嚴懷山徹底睡不着了。
嚴在溪哂笑一聲,連忙同他哥道歉:“哥,不好意思啊……”
他之前沒有跟嚴懷山這麽客氣過,但他們都長大了。
有了嫂子,他哥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再完全屬于那個和嚴在溪關系并不親密的大家了,他理應注意分寸。
嚴在溪是個精神至上的樂天派,但是現在,他發現人長大了之後,就是這麽現實。
他逃避去想象嚴懷山真正将嫂子娶進門的那天,以及那天之後生活可能的變化,和哥哥弟弟會面對的分離。
嚴在溪總在逃避。
嚴懷山漫不經心看他一眼,語調和他本人一樣冷淡:“不必道歉。”
不知道他說的是嚴在溪不必為nico的吵鬧道歉,還是嚴在溪作為他的弟弟不必道歉,聽着見外。
司機要找地方停車,嚴在溪連忙擺手說着不用,轉身攀上後座,屈膝頂着椅背伸長手臂把狗籠的門打開。
沖鋒衛衣不透風,嚴在溪裏面就沒有穿別的衣服。
他向前抻手的時候,被蹭起的衣擺露出小半截細韌的腰肢,他遺傳了母親的基因,天生腰就很薄,白得一晃而過。
“不冷嗎?”
嚴在溪抱着nico翻過來的時候,隐約聽到他哥好像問了這麽一句,但他不太确定,茫然“啊”了一聲,疑惑地追問:“哥,你說什麽?”
嚴懷山沒回答,支起手臂,指腹在太陽穴一側不輕不重揉捏,應答地随意,略帶懶散,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問,面露疲憊。
時隔大半年,nico的黑鼻頭聳動,一下就認出他的氣味,蒲扇一樣鋪開的尾巴搖得像直升機的螺旋槳,肉實的前爪搭上嚴懷山大腿,吐着粉舌頭哈氣撒嬌。
“nico,過來。”嚴在溪讓它不要去打擾嚴懷山。
“沒事。”嚴懷山輕聲說。
他把手掌搭在nico毛絨絨的腦袋上,蓬松柔軟的金毛陷下一片略深的痕跡,包裹上骨節分明的手指。
嚴在溪不再說話,眼睛看着nico的方向,但用餘光偷偷看着嚴懷山細致俊美的眉眼。
他突然想到嚴懷山送給他這條狗的時候,那是嚴在溪過完十六歲生日的第五天。
他剛埋葬了他的貓。
生日那天,嚴左行難得回家,嚴在溪下樓時忘記關門讓貓溜了出來。
嚴左行年輕時陰晴不定,人到中年才妥協給體內的古怪基因開始吃藥修養。
那天還沒吃過早飯,嚴左行也就沒有吃安定藥物,他有意同這個幼年失恃,身患隐疾的幼子和解,前提是嚴在溪要去做手術祛除身上發育不全的那套器官。
他要嚴在溪徹底成為女孩,正值青春期的嚴在溪不算有教養地頂撞了嚴左行兩句,貓被樓下的訓斥聲吸引,看到嚴左行抽了皮帶要揍人的場景,不知是應激還是護主,跳了好高,在嚴左行臉上留下三道深且長的血痕。
嚴左行大發雷霆,當着嚴在溪的面把貓掐死了,明令禁止他再養任何寵物。
貓是奶牛貓,瞎了的右眼上正好生有一塊黑色斑紋,嚴在溪叫它海盜船長。
嚴左行走後,嚴在溪給他的貓洗了個熱水澡,希望它做個好夢。
五天後,抱着nico的嚴懷山姍姍來遲,那時候nico剛剛出生一個月。
嚴在溪的貓被輕而易舉地殺死了,嚴懷山送給他的狗卻養尊處優地活了下來。
十六歲的時候,嚴在溪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他從來沒有被這個家接納過,也并不是自以為的那樣能夠為所欲為。
被帶回家的三年間,嚴在溪的肆無忌憚不是因為這個家在身後支撐着他,是因為他有他哥。
nico來到嚴家那天,十六歲的嚴在溪在日記本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絕對不能失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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