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嚴在溪抱着小孩走進休息室的時候嚴左行正在和文鈴争吵。

他一改方才在父親面前僞裝的含冤負屈,冷漠苛刻地質問:“你是什麽意思?”

文鈴不想讓女兒面對父母的争執,松開她的手交給一直照顧女兒的菲傭,房內的幾人目送這她出去。

嚴在溪進來時與送嚴星瀾離開的菲傭擦肩而過,他看到文鈴側對着大門的身影。

文鈴擡手沾走從眼眶裏掉出來的眼淚,面容憔悴,但語氣冰冷:“我要和你離婚。”

嚴在溪注意到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很快地朝嚴懷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者仍舊若無所覺地将全部注意放在懷中發出吱嗚嬰語的孩子上。

“不可能,我不同意離婚。”

嚴左行緊緊皺起眉,下颌因用力而繃起陰狠的線條:“我很注意,不可能讓她懷孕。”

房間被裹入一片沉寂的陰翳。

文鈴突然讓傭人拿了一式兩份的文件來,遞到他眼前:“那就分居吧,你把協議簽了。”

嚴左行沒有接,垂着眼睛看了眼文件開頭。文鈴要把兩人名下的財産完全劃分出來,女兒在成年前也要由她完全監護。他嗤一邊往下又看了幾行,一邊目光森然地在妻子臉上來回掃視,陡然嗤笑一聲:“你和老大一起算計我啊。”

文鈴瞪圓了眼睛,她像是沒想到嚴左行會猜到,又像是定好的計劃出現了偏差。

嚴在溪聽得心一緊,下意識看向大哥的方向。

不過緊跟着,嚴左行就擡手把掌心貼在妻子細膩的面頰上,說話的語氣溫柔至極,但眼神狠毒:“你說你圖什麽?你兒子馬上就要被我送上去了,你真以為憑他自己能讓老頭滿意啊?”

嚴在溪才意識到嚴左行說的是自己的大哥。

文鈴的眼睛輕微地抖動,臉色不算很好地同他對視。

嚴左行說着,微微笑着回頭,朝嚴懷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懷山啊,這次你的好事要被你媽媽攪黃了。”

聞言,嚴懷山微微皺起眉,看了眼母親。

“本來爸爸是念着小時候的情誼,不想和你大伯、二伯撕破臉皮才讓你越庖代俎,”嚴左行的語氣很溫和,一字一句地說:“鬧成這個樣子,爸爸也不願意的。”

他松開妻子的臉,走到嚴懷山身邊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回去看了妻子好一段時間,他從傭人手裏拿過筆,在協議上簽下了名字。

嚴在溪看着嚴懷山的方向,大哥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察覺到他的目光,稍動了臉頰靜靜地看過來,和他對視。

嚴左行冷哼了一聲,把協議甩在地上邁步走出去。

和嚴在溪擦肩而過時目光沉且冷地掃了下他懷裏抱着的孫子。

文鈴可能有話想和嚴懷山講,看了房裏多餘的嚴在溪一眼。嚴在溪心領神會地把小孩放在地上,起身看着文鈴的眼睛,笑着對她說:“文姨,我把大哥的寶寶送到了,那我就先出去。”

他站在毫無阻攔的空間裏,卻四肢都被一頭龐大的象擠在一起,五髒六腑都被壓扁,胸前塌陷又起伏。

文鈴未置可否,不過她還是看着嚴在溪,讓氣氛更加逼仄。

嚴在溪不安地抓了下頭發,臉上的笑容維持地很好,沒有繼續等她說什麽,文鈴或許也什麽都不想對他說。

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準備推開門的時候,身後的文鈴驀地出聲。

“這不是你的孩子嗎?”

房間裏一直透明的大象發出長而尖銳的鳴叫,打破長久維持着的視而不見與心照不宣。

嚴在溪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嘴角抽搐了兩下,勉強笑着:“我先走了。”

門敞開一道縫隙。

“我曾經那麽疼你,把你當我的親生孩子撫養,你卻毀了我的孩子。在溪,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嗎?”文鈴很平靜,僅僅是在敘述他們間發生過的事實,但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那麽沉,又那麽重,戳着嚴在溪的脊骨,将他壓彎。

嚴在溪背對着他們,無處躲藏。

“媽,”嚴懷山走過去,低下臉看着母親的眼睛:“別說了。”

“啪!——”

一聲清脆的掌聲落下,站在角落的幾個菲傭紛紛自覺地看向別處。

文鈴打得很用力,嚴懷山一側冷白的皮膚迅速變紅,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起來。

“這是媽媽最後一次幫你,”文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樣,媽媽改變不了你。”

她安靜了幾秒,緩慢轉頭看着嚴在溪不做聲離去的單薄背影:“他改變不了你,沒有人能改變你。”

嚴懷山沉默不語地垂眼看着母親。

一大片緘默在他們之間漂游,文鈴發出很漫長的嘆息,她看着兒子時的眼眶發紅,緊緊攥着手指:“兒子,我之前只是以為你要幫媽媽離開他,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你連媽媽都要利用……你知道你爸爸的脾氣,你這是在借他的手殺人啊……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嚴懷山平靜地和母親對視,一句話也沒有說。

文鈴深深吸了口氣,把所有的情緒都收了回去,道:“把孩子送走,與其被你爸爸變成下一個你,不如放他自由。”

嚴懷山說:“我會聯系他的母親給一筆撫養費——”

“我說的不是他,”文鈴掃了眼他懷裏的嬰兒,心如死灰地看向被菲傭牽着小手,面無表情看着他們的嚴汌。

嚴懷山看了兒子一眼,紅腫發紫的臉頰上嘴唇短暫地張合,異常平靜:“不可能。”

文鈴擡頭看着他,目光堅定:“你不肯的話,我會親自動手。”

很突然地,嚴懷山溫和地笑了一聲,他把懷裏被他與母親精心為父親制造出的私生子随意遞給一旁的傭人,牽起獨子的手,出門前對母親道:“您可以試試。”

嚴在溪幾乎是奪門而出,他像塊被灌滿鉛的石頭,四肢變得異常沉重,四面八方的嘈雜聲蜂擁而至,無數雙好奇的視線窺視着他古怪的動作。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急不可待地推開盥洗室的門,手抖着把門上了鎖,而後一切好像歸于一種詭異的寧靜。

嚴在溪無力地靠着門板,一點點滑落在地。

衛生間裏蔓延着高級香精柑橘的氣息,使人慢慢平靜。

嚴在溪屈膝坐在瓷磚上,雙手死死抱緊雙腿,把臉埋進去,呼吸變得很長、很長。

“篤篤。”

背後頂着的薄木板被人叩響。

嚴在溪慌亂地掃了下單間的廁所,悶着聲音,說:“裏面有人。”

“是我。”

文鈴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外響起。

嚴在溪拳着的手背繃起青紫的血管,他的喉嚨變得幹啞,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一時間,門內外都安靜下去。

嚴在溪沒有聽到文鈴離開的腳步聲,知道她還站在門外。

過了好一陣,門被拉開了一條很小的縫隙。

文鈴透過門縫對上嚴在溪的紅得可怕的眼睛,她強勢地推開門擠了進去。

“文姨。”嚴在溪張了張嘴,幹巴巴地叫了一聲。

文鈴面對嚴在溪,努力保持理智:“如果他叫你去金桂枋做什麽事情,不要去。”

她沒有給嚴在溪問為什麽的機會,直白地說:“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懂得放棄的孩子,三年前你爸爸就和他達成協議把金桂枋放在他名下了,我不知道這三年裏面有什麽變動,也沒有想到你還會回來。”

嚴在溪在文鈴的目光下,艱難地呼吸着。

“你回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我也不會再去救你。”

“文、文姨,您是什麽意思?”嚴在溪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圖。

“他房間的書房後有一個暗門,如果你看到裏面的東西就知道我在說什麽了,但你最好永遠不要看到,”文鈴露出哭一樣的微笑,“不然你會和我一樣,對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感到那麽陌生,又那麽可怕。”

文鈴待的時間很短,幾乎沒有給嚴在溪任何提問的機會,她拉開門前,頓了頓,說:“你爸爸把你的孩子送到療養院去,以此來控制他的兒子。如果你有一點愛你的孩子的話,就把他從嚴家帶走,送到一個正常的家庭去,讓他平凡又快樂地長大。”

嚴在溪在文鈴之後走出去,也緊跟着推門出去。

“聊了什麽?”

嚴懷山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咚!”嚴在溪被吓得冷不丁縮了下身體,腳踝撞在還未完全合攏的門板上。

他吃痛地彎腰揉了揉踝骨,臉頰上的五官也猙獰着,眼神迷惘地仰起臉,看着大哥的方向,咬着牙:“哥,你怎麽在這裏?”

嚴懷山第一時間沒有回答,他垂下眼睛的幅度更大。嚴在溪的鼻梁以下到裸露在外的脖頸都曬黑了,只有額頭和眼睛勉強和先前一樣白,眼角到眉心的距離連成一條光滑的線。

“剛才和媽在聊什麽?”嚴懷山臉上的表情不怎麽變,冷淡也漠然,看着也不像很認真地索求他的回答。

但嚴在溪就是太了解他,不重要的事情嚴懷山可能問都不會問。

他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閃,很快地回答:“媽——文姨來問我和Alice的情況。”

嚴懷山說:“他鬧着要找舅舅。”

“找我?”嚴在溪奇怪地看下去,對上嚴汌毫無表情的肉臉頰,他默然了幾秒,反複咀嚼大哥的話。

鬧着?

看上去哪裏像要鬧了?

嚴懷山松開牽着兒子的手,把他往嚴在溪身邊推了一下,語氣冷漠:“舅舅就在這裏,你還想做什麽?”

嚴在溪被他猛然的靠近弄得有點不适應,他可能是潛意識不願面對,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嚴汌睜着白眼皮,看了看嚴在溪,又看了看爸爸,垂下去的眼角維持着冷淡的弧度:“我要舅舅牽我的手。”

小孩說完話,嚴懷山就把目光從他身上轉移到嚴在溪臉上去,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嚴在溪的眼睛。

嚴在溪舔了下嘴唇,努力勾起嘴角,朝嚴汌伸出手:“來吧,舅舅牽着你。”

嚴汌用發潮的手心平淡地抓住嚴在溪的三根手指,又平淡地站到他身旁去。

全程既看不出他達成心願的興奮,也體會不到他是真的很想要牽舅舅的手。

嚴在溪像被他柔軟的手指抓住心髒,他抿了下嘴唇,忍住忽地發酸的眼淚,溫柔地笑着去揉小孩蓬松柔順的黑色頭發。

“哥,你帶他去——”嚴在溪倏地想起一件事,猛然擡頭看了嚴懷山一眼,但他又想到孩子還在這裏,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

嚴懷山卻好像明白他想問什麽,點了下頭:“查過染色體了,沒有問題。”

“哦,好,”嚴在溪躲閃着他的視線,低頭又看着嚴汌的臉,垂下去的睫毛微微顫抖了幾下,“那就好。”

嚴汌的太陽穴兩側有很輕微但不正常的泛紅,嚴在溪注意到他留長的鬓邊可能是為了遮住這些痕跡,他奇怪地皺眉伸手去碰:“這是被蟲子咬了嗎?”

嚴汌幅度很大的躲開他快要碰上來的手指,腳上的小皮鞋擦在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

他甩開嚴在溪的手跑到爸爸身邊去。

嚴在溪的手還保留着牽着小孩的姿勢,被躲開後無措地蜷了一下。

“是爸爸請醫生做的治療,”嚴懷山低下頭看了兒子,擡手捂住他的耳朵,語氣仍舊沒有絲毫變化,平靜無波地說:“防止他跟我一樣,不太正常。”

嚴在溪臉上的神情登時變得有些複雜,他又看了小孩一眼。

“沒有……”

“嗯?”

嚴懷山看着欲言又止的弟弟。

嚴在溪擡起眼皮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艱澀地說:“沒有不正常,他很好。”

“嗯,”嚴懷山從鼻腔發出沉靜的回應,他冷不丁走上前一步,挨得嚴在溪很近,“他很好。”

嚴在溪不習慣地垂下臉,但下巴随即被嚴懷山抵着手指擡起來,兩個人不得不對視。

嚴懷山的眼睛很幹淨,幾乎沒有細小的紅色血絲,連眼球的顫抖都不太有,而嚴在溪的眼睛連平靜的時間都沒有,劇烈轉動着哪裏都看,又哪裏都不敢看。

“哥……”

嚴懷山微微颔首,呼吸間古龍水的氣味很淡。

他伸了一根手指,發熱粗糙的指腹在嚴在溪右眼的眼尾輕而快地劃過去,如果不是看到手指的殘影,嚴在溪會誤以為這是他的錯覺。

嚴懷山把指尖上的東西吹掉,很平靜地說:“有一根睫毛。”

嚴在溪神情惘然,腦子還沒轉過來的時候。嚴懷山突然把視線錯開他的眼睛,微微向上挑起薄而白的眼皮,目光冰冷地像脫弦而出的箭,直直望向離他們不遠處的裝飾柱後。

來找人卻意外撞見這一幕的嚴虹沒再躲藏,整理了下發型走出來,隔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和面無表情的嚴懷山對視。

“R,你要不要吃點東西?”Alice拎着一個塑料袋坐到嚴在溪身邊,她拿了一瓶水和一個面包遞過去。

嚴在溪幫她拎着她的手包,接過水但沒有要面包,先幫Alice打開她的瓶蓋,才又開了一瓶,喝了一口。

Alice沒有強求,從他手上拿走自己的手包,看了眼航班信息板。

他們的計劃是從嘉青前往更北方的哈爾濱,再折回西藏,而後從拉薩貢嘎直接離境飛去肯尼亞。

嚴在溪餘光掃到她仰頭的動作,轉過去也跟着看了下他們的航班,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登機。

宴會結束後嚴在溪僅僅和Alice在嘉青停留了額外的一天時間,就倉促地定下了前往下一個城市的機票。

Alice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要逃難?

但嚴在溪只想要逃,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逃離什麽東西。

兩人坐在正對着玻璃窗的座位上,淩晨的機場人不算多,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各個角落。

頭頂散射的燈光有些暗,有種讓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嚴在溪百無聊賴地把水瓶上的塑料包裝扣下來,又順延着紋路重新貼好。

很薄的塑料紙片在他手裏發出密集且聒噪的碎響。

嚴在溪眼簾垂下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很專注地盯着某個地方,給人以某種複雜又無法理清的神秘感。但他張着眼睛的時候,目光又異常清晰,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眼眸裏,好像漏了底的口袋,一眼便能看穿。

介乎于複雜與簡單之間。

Alice幾度從手機上分出視線看着嚴在溪的方向,不知道第四次還是第五次看過去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問:“River,你舍不得家鄉嗎?”

嚴在溪被她問得愣了一下,但沒有否認,低在雙臂間的頭輕微地點了一下,語氣很低地說:“只有一點。”

又停了一段時間,他說:“我其實已經有快要四年的時間沒有回來過了,沒想到這次回來,變化竟然這麽大。”

Alice手指勾着一縷金色的頭發,歪着臉由下看上來,鼓了鼓白皙精致的臉頰:“你想要再和家人待一段時間嗎?我一個人可以先去北方,之後我們可以約定在某個城市彙合。”

嚴在溪的手瘦且修長,撐着臉的時候能完全把他比尋常男性要小一些的臉遮住一大半。笑的時候虎牙頂上嘴唇,和唯一的一顆梨渦毗鄰,這就導致他的笑容看上去會比別的人更加燦爛。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嚴在溪笑着對Alice說,“但我和他們的關系沒有你想象中的好,也沒有人需要我的陪伴。而且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的,你不懂中文,一個女生也不安全。”

Alice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甜甜笑起來,對他說:“你是個負責又可靠的好男人,R。”

嚴在溪抿着嘴唇笑作回應,看起來有些不符合年齡的腼腆。

電子面板上的數字在一分一秒地跳動。

又有一架排隊起飛的航班在面板上消失。

面前的玻璃窗後,一架飛機拖着閃爍光斑從面前進入跑道。

開始滑行的時候,嚴在溪還在整理他對嚴懷山的感情。

等飛機沒入第一朵雲後的時候,嚴在溪想到在那片建築工地的小黑屋裏,他曾跟嚴懷山說過,人想要的東西絕不會全部得到。

他既想要哥哥愛他,又害怕哥哥真的愛他。

他既盼望嚴懷山遠離他,遠到下輩子都不複相見;又乞求哥哥不斷朝他走近,近得他們的骨頭都要壓縮在一起,心髒也合二為一。

嚴在溪遠離了嚴懷山快四年的時間,他以為提到“嚴懷山”這三個字心中平靜到毫無波動的時候,就是他該回來的時候。

但到現在,嚴在溪才明白過來,那并不是他以為的平靜,而是已經心髒已經跳到了瀕臨破碎的極值。

嚴懷山像連着風筝的輪盤,嚴在溪飛得越遠,就越能記起身上綁着的、剪不斷的線。

但輪盤絞得太快,風筝不能離輪盤太近,不然就會從天上急速墜落,只會同他一齊走向毀滅。

那架消失的飛機從第一朵雲裏出來了,遙不可及的夜空中,規律閃爍着紅色的警示燈。

亮着藍色熒光的面板上,他們的航班又朝前跳動了一行,距離登機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是時候要去登機口了。

“我——”

Alice起身整理的時候,嚴在溪忽地開口,但很快又合上嘴唇。

他在臨行前又想到其實很多還沒有做完的事情。

還沒有聯系趙錢錢約她見上一面,看她過得好不好?;學妹發來約飯的郵件也沒有回複,他還想問一問謝呈的處罰是什麽?;聽說曾經他住過的福利院要拆遷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趕得上最後去看一看?;三年前的證書他還沒有去拿,他一直很想知道證書上的簽名是打印的還是手寫的?;文鈴在盥洗室對他說的那些話和小孩額角的紅色痕跡他都還沒有查明,如果嚴懷山沒有騙他,他要怎麽辦?;他要不要把小孩救出來,可是救出來了放到哪裏,還要交付給孤兒院嗎?可是孤兒院的生活嚴在溪已經體會過了,他怎麽會讓自己的小孩重蹈覆轍?;難道要帶在身邊嗎?可是他要怎麽跟小孩解釋父母的問題呢?如果小孩哭着問他要媽媽又該怎麽辦呢?

每一個問題都伴随着一個新的問題接踵而至。Alice跟他說話的時候,嚴在溪沒有立即回過神來,直到胳膊被人輕輕搖了一下。

“怎、怎麽了?”嚴在溪猛然眨了下眼,垂下眼看到Alice苦悶的臉色。

Alice指了指懸在高出的面板,說:“飛機竟然晚點到明天淩晨了。”

嚴在溪急忙擡頭看上去,發現他們的航班後備注了晚點的信息。

他只好讓Alice重新坐在這裏等待一下,獨自去服務臺咨詢是否可以更換別的班次。

但并不理想,由于航線沿途某個城市的極端天氣原因,所有前往哈市的航班都推遲到了次日淩晨起飛。

嚴在溪先帶Alice去機場旁的酒店開了一間房間。

因為兩人先前都是分開兩間酒店房間,所以Alice問他:“你不住在這裏嗎?”

“我忽然想起有個急事要處理一下,”嚴在溪心中湧起的沖動還在醞釀着,逐漸形成一個很小的漩渦,他看着Alice,說,“你在這裏等我,我會在登機前來接你的。”

Alice坐在柔軟的床墊上,搖晃着小腿,笑着對他點頭。

嚴在溪走了沒五分鐘,又出現在被敲響的門後。

Alice皺着淺色的眉毛,問他:“怎麽又回來了?”

嚴在溪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是又跑回來的,胸膛起伏着,咬字間發出急促的喘息:“如果我想從一個人那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一個小孩,但是還想憑空變出一筆錢保障小孩未來的生活,我要怎麽做?”

“你要綁架誰啊?”Alice覺得他在開玩笑,也嬌聲笑了一下,壓低了眉毛,開起玩笑:“告訴他們不給錢就撕票。”

出乎意料地,嚴在溪并沒有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只是變得更加冷靜,好像早已想到了Alice回答的可行性,僅僅需要一個人更加明确的告訴他,可以這麽做。

“你可以多等我幾天嗎?”嚴在溪說完,覺得這樣對Alice來說有些突然,很急切地補充道:“三天,等我三天。”

Alice有些懵地看了他一下,不過還是點頭:“好的,沒問題。不過你要做什麽?”

“沒什麽,”嚴在溪沒有急着離開,他跟Alice回到了房間打開酒店書桌擺着的電腦。

電腦運作的速度沒有很快,還有些卡頓,加載網頁的時候,屏幕總閃出斑駁的藍色方塊。

Alice不懂中文,站在嚴在溪身後完全看不懂他在噼裏啪啦地打些什麽。

嚴在溪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登陸過【心靈家園】,論壇首頁有其他帖子火起來,把他的舊帖擠了下去。

活躍在帖子裏的用戶漸漸減少,恐怕即便有人看到也會覺得是樓主時隔幾年再次犯病,就連嚴在溪都覺得他在病急亂投醫。

但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敲了上去,喉結滾動一下,按下了【發送】。

【急求,在線等,有沒有病友知道去哪裏找給錢什麽都肯做的人?沒有殺人嚴重的那種……】

連着點了幾次刷新頁面,都沒有新的回複彈出來,嚴在溪沒有浪費時間,點開其他頁面開始搜索高價聘請等字眼的網頁。

但搜索一圈,仍舊無果。

嚴在溪一個個把點開的網頁關閉,在光标移動到最後一個标簽頁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再次點擊了刷新。

窗口探出一個新的紅色小點,顯示有了新的發言。

嚴在溪心口一緊,咬了下嘴唇,手指有些顫抖地點了進去。

病友xhsakjie113留言——

【醫院重症監護室外,總有為了錢什麽都肯做的人】

嚴在溪把這條回複連同自己的問題一同删除後,關掉電腦和Alice告別,離開了酒店。

嘉青的醫院大大小小有很多,但嚴在溪其實沒有去過幾家。

他從出租上走下來時,精神還有些恍惚。

一直持續到了醫院急診的樓下,擡頭看到高樓上工整明亮的大字——

【嘉青市第一人民醫院】

他生下哥哥的孩子的地方。

嚴在溪在醫院門前止步,他遲疑着隔着透明的玻璃門望了眼光線幽暗的大廳。

夜晚的醫院平靜得不同尋常,空氣裏彌漫着不寧靜的聲音,儀器運轉、祈禱與心跳。

嚴在溪從機場鼓起的勇氣被憋在心口,像一顆爛在泥土深處的種子,既bu向下生根,也無法向上發芽。

他苦惱地抓了把頭發,垂着臉在大門前的臺階上坐下。

冬夜的風寒冷且刺骨,夾裹着一些潮濕冰冷的氣息,壓在脊骨上,和嚴在溪的心情同樣沉重。

他坐下去的時候伸手去口袋裏拿出煙盒,餘光掃到一旁挂着反光的禁煙标識,頓了頓,手不自然地垂落下去。

嚴在溪想到前不久在酒店陽臺時嚴懷山問他的問題。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他告訴他哥不記得了。

但其實嚴在溪記得很清楚。

有過一個他無法抑制思念的夜晚,有過一張剛打印就被撕碎的機票,有過一個賣煙的煙童,有過一瞬心髒短暫的抽痛。

在肯尼亞的一座岌岌可危的教堂中,嚴在溪祈禱過哥哥長久的活,詛咒過嚴懷山及早的死。

聖母大理石雕刻的石像下,他對生的祝禱與對死的欲求同樣虔誠。

嚴在溪用從煙童手裏買來的煙點燃了天父腳下的長明燈,又很快地将它吹滅,神經質地把願望撤回了。

他們之間的愛與恨無法真正純粹,他可以去愛為他遮風擋雨的大哥,他可以去恨帶給他無盡傷害的嚴懷山,可他不能既選擇去愛,還要活在恨中。

但嚴懷山與大哥歸根結底仍舊是一個人。

所以,他只且只能,愛恨交織地去恨、愛恨交織地去愛。

風吹得讓人誤以為時間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但身後的大門被一個男人推開時,嚴在溪看了眼手機,才剛剛走過淩晨。

寒夜肅殺,他清晰地聽到男人同電話中另一人的對話。

“醫院怎麽說?”

“唉……至少四十萬,我和他媽砸鍋賣鐵都湊不夠四萬,更何況是四十萬……”

“真他媽操蛋!”

“搶銀行去吧!!!”

……

“大哥!”嚴在溪冷不丁站起身,緊張地吞咽了下唾沫。

男人停下腳步,面相老實,一下脹紅了臉,不過在夜幕中并不明顯,朝他連連擺手:“我不是真的要搶銀行啊!”

嚴在溪看了他少頃,又低下頭:“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男人古怪地用眼神觑他,裹進衣領埋頭走下樓梯。

“大哥,稍等一下。”

嚴在溪忽地幾步跨下來,他拿出手機對男人道:“我不小心聽到你需要很大一筆錢,可不可以留你個聯系方式,我這兩天可能需要人做點事情。”

“幹啥啊?”男人說話帶着點北方的鄉音,不像在嘉青生活很久的樣子,他警惕地打量了嚴在溪兩眼。

“我晚一點聯系你可以嗎?”嚴在溪說着,當着男人的面把錢包裏所有的現金都掏了出來,遞給他,“大概就是天亮之後,我有件事想讓你幫我。酬勞很高,可以付得起你孩子的手術費……”

他說話的口吻很含蓄,但男人聽出來了什麽,低頭看了眼嚴在溪手上的錢,接過來,定定地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

最終,男人鄭重地點頭,報給他一個聯系方式,臨走前還是點頭,念叨着:“好……好……”

嚴在溪目睹他走遠了,也跟着走出醫院擡手攔下一輛等在門外的出租。

車子啓動時,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窗外,男人離開的身影被手機一閃而過的光斑照亮。

“喂?你說的人我遇到了,他給了我三千塊錢。說天亮之後會再聯系我,我已經跟我家那口子說好了,你們一定要說話算數……哎等等,他給我的三千塊錢我要——哦,好好,謝謝啊,那我就留下了……”

“還有別的事嗎?記住,我沒有跟你聯系,不要主動打電話。”

蔣誠将電話挂斷,回身推開內屋的門。

辦公室內的光線很暗,僅有書桌上亮着的一盞由215塊不同顏色的藍色玻璃塊貼合而成的琉璃燈。

蔣誠對這盞燈的歷史如數家珍,畢竟是他替嚴懷山飛去維也納拍回來的。

嚴懷山買它沒有什麽原因,只是嚴在溪在很久之前直白又強烈地稱贊過哥哥海一般的藍色眼睛。

所以嚴懷山想把世界上所有像他眼睛的東西都搜集來,送給弟弟。

僅此而已。

嚴懷山不偏不倚地靜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多一分将臉落在光線裏,少一分就完全在黑暗中沉沒。

“他們和在溪碰面了。”蔣誠說。

嚴懷山把手裏的鋼筆放在筆架上,折疊好剛剛落筆的信紙,撞入一個完全潔白的信封,腕間上過發條的手表在靜谧的空間裏傳出機械齒輪急促轉動的滴滴聲。

他沒有接過蔣誠的話,而是整理了桌上攤放的文件,平淡地整理解開紐扣的西裝,有力、骨節分明的手從容拿起一旁的袖口,一絲不茍地合攏。

“我爸已經拿二叔開刀了,”嚴懷山的語氣很低,有種無法再低的沉穩,“在挪威選了一家療養精神的護理院。”

他很淡地笑:“挺有他的風格。你說這時候我再用大伯刺激他一下,會怎麽樣?”

蔣誠沒有他這樣冷靜,有些用力地呼吸:“懷山,我還是想勸你再考慮一下,不要把孩子牽扯進來,綁架的風險太大,把孩子交出去決定權就不在我們手上了,游樂場十五億的缺口會有辦法籌到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但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嚴懷山冷漠又強勢地打斷他的勸阻。

不算明亮的燈光後,嚴懷山藍色的眼睛變得很深,面孔變得很淡,眼下的淚痣輪廓加重。

蔣誠的聲音在房間戛然而止。

他無力地看着一意孤行的嚴懷山。

“我沒有多少耐心了。”

嚴懷山的語氣分外平靜,左手随意地放在桌面,右手蓋在整理好的文件上,不明顯地拳緊:“第一次,他差點死了。第二次,他走了四年。如果這次我再失控,可能會出現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場面。”

蔣誠愣了很久,看着他被燈光映在牆面的陰影,沒有講話。

“Alice替他保管的行李箱打開了嗎?”嚴懷山沒有深入和他溝通的打算,轉變了話題。

蔣誠怔了怔,點頭:“裏面只有一些衣服,和日常的雜物。”

“日記呢?”嚴懷山口吻裏有一些笑意,“他從小就愛寫日記,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有兩本日記,我去拿進來。”

說着,蔣誠背手走了出去,不出一分鐘,又拿了東西折返回來,将本子放在嚴懷山面前的辦公桌上。

“有一把是帶鎖的,在箱子裏找到了鑰匙。”

嚴懷山沒有急于翻閱,仍舊看着他,說:“我今天會晚點走,叫他們先下班吧。”

“好,”蔣誠點了點頭,在準備離開時被他叫住。

嚴懷山把他進門時就整理好的一沓文件遞出去。

“這是?”蔣誠遲疑了一秒,沒有立刻接過去,擡頭和嚴懷山對視。

“沒什麽大不了的,”嚴懷山漫不經心地說,“只是一些我爸在辰昇這幾年讓我替他收拾爛攤子的證據。”

蔣誠大驚失色,正要搖頭推拒,就聽到嚴懷山一字一頓地說:“我要你在贖金被掉包後親自交給我爸,告訴他我本意是讓你曝光出去。”

蔣誠不敢接,聲音不自覺地放低,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擔憂:“懷山!你要做什麽?!”

嚴懷山坐在朦胧而寧靜的光暈裏微微擡頭,和站着的蔣誠對視,他沒有絲毫猶豫,道:“最好當着嚴在溪的面,如果找不到時機,就直接把最上面的信封給在溪吧。”

“你——!”蔣誠或許是意識到了什麽,不可置信地盯了他好一會兒。

在他陪伴在嚴懷山身邊的職業生涯中,蔣誠從未有過一刻比現在要更加摸不清老板的內心。

嚴懷山靜靜看着蔣誠,過了少頃,問了他一個問題:“他這次回來前學了企業管理,你覺得他想做什麽?”

“成為您在公司站穩腳跟的助力,”蔣誠如實回答。

嚴懷山的手指在桌面有節奏地敲擊,似乎是在思考。他很突然地笑了一聲,卻說:“不見得,畢竟現在來看,他應該會有點恨我。”

“你們都太小看他了,”嚴懷山又道。

“您覺得在溪會和您搶辰昇嗎?”蔣誠問。

“你覺得呢?”嚴懷山反問。

蔣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接話。

“這樣吧,我會讓人去查他這次回來的目的,”嚴懷山為先前的命令做了補充,“再拖一天交出去,如果這期間在溪有進來參一腳的意向,這份資料就不要交給我爸了。”

蔣誠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觀察着嚴懷山的表情,問:“萬一在溪真的要和您搶呢?”

嚴懷山點着桌面的手指微微停了一瞬,注視着蔣誠,沒有回答。

蔣誠張了張嘴,不知道想說些什麽,但出口只是謹小慎微地問:“您不信任在溪嗎?”

“怎麽會?”嚴懷山又笑了一聲。

“我只是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不變的愛。”他說。

最終蔣誠敗下陣來,深深吸氣接下嚴懷山遞來的文件,他知道這裏面每一個數據都無比重要,握着資料的手才會劇烈地顫抖。

蔣誠走出去的路都變得漫長,他甚至懷疑有過瞬間的同手同足。

外間秘書室的亮光很快滅了。

整棟大樓陷入幽深的黑暗,同夜色融為一體。

但如果有人此時擡頭,能看到在三十五層的某個辦公間,還亮着微弱的光。

嚴懷山一直等到周遭完全寂靜,他的視線才淡淡地垂下去,看着眼前交疊整齊的日記。他伸手看似随意地翻開第一本,又合上。

桌面上平靜擺放的還沒有拇指長的鑰匙被拿起來。

咔噠——

日記本上挂着自欺欺人的、并不結實的塑料鎖随之打開。

嚴懷山翻開扉頁的力道很輕,但手背上虬起着明顯的筋絡,伴随着指節蔓延向上,沒入遮擋手臂的袖口。

1月14日

好恨你,嚴懷山,你怎麽不去死。

1月15日

我愛你,哥。

……

3月28日

恨你,恨你,為什麽你還活着?

3月29日

哥哥,你要長命百歲。

……

4月28日

為什麽要帶我回家?我恨你,我恨你!

後悔沒有掐死你的孩子……

4月29日

夢到了你帶我回家的那天,哥,謝謝你。

……

6月16日

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我真的不想活了,好痛苦。

嚴懷山,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6月17日

哥,你要去天堂。

……

11月25日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1月26日

哥,乞力馬紮羅下雪了,我看見大象在遷徙。

祝你生日快樂。

……

屋內沉寂良久,嚴懷山拿起手旁的座機聽筒。

忙音發出很長,不會停頓的“嘟”響。

他垂下眼睛,看着亮起燈光的撥號鍵盤,好像是猶豫了,也可能在任由理性與感性厮殺。

一陣急促的鈴聲下,剛剛回家的蔣誠接通了電話:“懷山,有事嗎?”

揚聲器那頭傳來嚴懷山冷漠又有些失真的聲音:“不用等了,贖金轉移後就把那份文件交給嚴左行吧。”

嚴在溪下計程車的時候擡頭看了眼天。

雲格外厚,遮住了月亮,金桂枋的莊園匍匐在黑暗中,大門緊閉着,像睡着的獸。

應當是現在沒有人住在這裏的緣故,金桂枋的安保人員不如先前的多,只有大門內側坐在一間平房裏替主人開門的守衛。

嚴在溪沒有受到任何阻撓,走過保安亭後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什麽也沒看到。

想到那天文鈴私下說過的話,他推開門前本能地吞咽了口唾沫。

可在嚴懷山的事情上,嚴在溪不願意相信任何一個人口中的評判,即便他早已有了準備,但仍舊固執地踏入牢籠。

厚重的木門輕而易舉地被推開,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房內沉木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切都靜悄悄地,靜到死氣沉沉。

房子,囊括裏面的人都陷入沉眠。

嚴在溪打着手電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木制地板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路過某扇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窗,月光微弱地在地面投射下花瓶起伏的輪廓。

上到四樓所需的時間并不長,但嚴在溪弓背走得謹慎,他踏上最後一階木階時抹了把額角滲出的汗珠。

東側的第一間

東側的第一間……

嚴在溪握着手電,努力辨別方向。短暫的晃動後,一扇沉紅色的木門停在光束中央,金色的鎖孔裏插着的鑰匙串泛起冷然的光。

嚴懷山的房間其實他來過。

不過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房裏的擺設和先前幾乎沒有區別,嚴在溪進入卧室後加速穿過那張鋪了深色床單的雙人床,推開最後一扇門,進了內間的書房。

但這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與莊園其他書房無異的房間。

嚴在溪皺起眉仔細回憶文鈴說的每一個字。

暗房?哪裏還有可能有一間房間的空間?

他在思考的時候,目光停留在一面牆壁的角落。嚴在溪遲疑了一下,打在牆壁上的燈光也随之一晃。

“咚——”

嚴在溪反手用指關節輕輕叩了下牆面,耳朵貼上去聽到空洞的回響,他愣了一下,當即沿着挖空的牆壁邊沿敲着,一直摸索到藏在櫃子後的某個很小的按鈕。

嚴在溪的動作頓了一秒,緊跟着用力按下去。

從牆壁那頭響起一聲很輕的彈跳聲,他側過臉看過去,牆與牆之間出現了一道角度很小的細縫。

嚴在溪緊張地頻繁吞咽口水。

就連青春期的逆反效應都沒有讓他鼓起勇氣尋找兄長隐藏的秘密,現在面對即将揭開的謎題,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懼,以及零星隐密的興奮。

心髒跳得很快,快到像被釘上彈簧在胸膛間上上下下地彈跳。

嚴在溪要推開門的時候,後脊豎起的毛發間流竄起電流,讓他手腳發軟。

手電的光束從狹窄的縫中鑽進去了,先他一步進入了房間。

吱呀——

門比他想象中地要重,嚴在溪必須要兩只手一起用力才能推開。

他擠入門後的空間,光柱來回掃蕩在黑暗深處幽長的通道,仿佛沒有盡頭一樣。

逼仄的空間中,嚴在溪能清晰地聽到他的腳步聲與變得很輕的喘息。

長廊的盡頭又是一扇門,比其他的門要矮許多,嚴在溪要輕微垂下臉,才不會頂住門框。

他按下門把前低低地喘了口氣,神情緊張地握緊手裏的光源。

矮門毫無阻力地被嚴在溪推開了。

“咚!”

能照亮逼仄空間的手電筒猛然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墜響,明白色的燈光與光圈外的陰影交織着晃動。

嚴在溪的視線劇烈晃動在燈影中,又随着光線漸漸安定。

他臉色發白,跟紙一樣,垂下很薄的眼皮,眼球頂起不安定的蛹動。

室內再次陷入了一派沉寂。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房間裏響起嚴在溪顫抖的聲音。

他硬着發木的頭皮擡起臉,小心翼翼地叫道:“哥……”

“怎麽這麽晚回來?”嚴懷山的表情絲毫看不出任何異常,他伸手從牆上取下最後一樣東西,轉頭看着僵在門口的嚴在溪,露出很淺的微笑。

“哥,我……”嚴在溪大腦完完全全地空白,他緊張地說不出任何有力的辯駁,沒有看清牆上貼着的東西,視線垂到嚴懷山握着一塔東西的手上,後知後覺地反映過來那好像是一摞照片。

他朝嚴在溪靠近了一步,嚴在溪冷不丁打了個顫,往後退了很大一步。

嚴懷山平和地笑了一下,問:“小溪,你很怕哥嗎?”

“不是,哥。”

嚴在溪神色彷徨,毫無說服力地回答。

嚴懷山側身從他身邊矮身出門,嚴在溪緊跟着轉過去看着他哥快要走出走廊的背影,他又看了看和嚴懷山近在咫尺的暗門,沒有思考的時間,加快腳步跟上嚴懷山的腳步,最後幾乎是硬生生從他哥身後擠了出來。

嚴懷山把手裏的東西随手放進書桌的抽屜裏,轉過身來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嚴在溪抿了下嘴巴,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媽媽跟你說了什麽嗎?”嚴懷山笑了笑,“怎麽出去一趟人瘦了,膽子也變得這麽小?”

嚴在溪一言不發地垂着臉站在他正對面的位置,像個被訓斥的孩子。

嚴懷山合上抽屜,平靜地對他說:“你見到哥總在逃。我記得第一次去你媽媽家接你的時候你就在躲我,後來長大了也總因為哥訓你想離開家,再後來也是。”

嚴在溪額前的碎發微微抖動,嚴懷山看不到他低下去的臉。

“小溪,其實你不用擔心,也不用逃,”嚴懷山看向嚴在溪的眼睛裏有一種別樣的冷靜,“哥追不上你的。”

嚴懷山朝着嚴在溪走近了一步,嚴在溪的餘光掃到背後還未關上的暗門,小步地移向門口。

“哥……”嚴在溪拙劣地說,“我困了,我先走了,Alice還在機場酒店等我,我們要趕明早的飛機,等不到我她會着急的。”

嚴懷山慢條斯理地邁動腳步,他每靠近一步,嚴在溪就往可以離開的大門後退一小步。

兩人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嚴懷山又走了很大的一步,穿過了嚴在溪,和他一步之遙的距離:“我也要回去了,孩子還在等我講故事書。”

嚴在溪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猛然擡頭大叫了一聲:“哥!”

手放在門把上的嚴懷山微微偏轉過身體,問:“什麽事?”

嚴在溪站在原地,眼睛在黑暗中睜着,很亮,急切地說:“你過來一下好不好?哥,你過來一下。”

嚴懷山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很緩慢地張合了下眼皮,又看了眼還未完全轉動的門把,擡步朝嚴在溪的方向走了回去。

“你帶手機了嗎?”嚴在溪很着急地看着他,“我要打個電話,借我一下手機。”

嚴懷山沒有絲毫猶豫,把口袋裏的手機拿出來遞過去。

嚴在溪接過手機前有片刻的停頓,伸手從嚴懷山手心裏拿走手機,擡起眼睛看着嚴懷山的眼睛,和他對視。

“小溪——”

嚴懷山微微張口,話音還沒有落地,伴随一聲摔門的重響,嚴在溪的背影便消失在門後。

嚴在溪手抖得厲害,急忙轉了門把上插着的鑰匙反鎖,又把鑰匙拔了,從一旁敞開的窗戶外丢了出去。

“咚咚!”

門板被人從裏側拍響,傳出嚴懷山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小溪,讓我出去。”

“哥……”嚴在溪試探着靠近那扇緊閉的門,他怕門打開,又怕門打不開。

“小溪。”

嚴在溪的額頭抵在門板上,嚴懷山的聲音好像就響在他耳邊:“放哥出去。”

“哥,只要一晚,就一晚……”

嚴在溪緊閉着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并不确定嚴懷山真的可以聽到。

“在溪。”

門另一側的嚴懷山叫了他最後一聲,徹底安靜下去。

嚴在溪喘息得急促,嚴懷山平穩地呼吸。

嚴在溪每一次的呼吸都落在他的間隔裏,完美地鑲嵌在一起。

嚴在溪貼着冰冷的木門,一點點蹲下去。

違背人倫綱常愛上兄長就注定了愛于他們而言無法柔軟,是失控的火車加速駛向毀滅,是離群的企鵝飛奔向冰島,是一株發芽的毒草,是精神逐步的腐爛,是摧毀秩序,是道德淪喪。

某種程度上,嚴在溪因嚴懷山而存在的痛苦疾病或許終身無法痊愈。

嚴懷山帶給他光,也造成他全部的黑暗起源,而嚴在溪卻正在無法避免,也心甘情願地趨近自毀的泥沼。

他們之間形成了病态的圓環,自有一套情感秩序。

一個在圓的起點執掌救贖,一個在圓的末端形成詛咒,在疊合的圓中,此消彼長。

嚴懷山在黑暗中垂眼看着門縫外一團顫栗的黑影。

嚴在溪的聲音很朦胧,不太清晰地傳進來:“在碧蘭灣17棟,小孩住在2樓右手的第二間房間,現在就動手,盡快。”

嚴在溪抱膝蜷縮在門外,他後脊嚴絲合縫地貼上門板筆直的線,聽到門內傳出嚴懷山低沉平靜的聲音:“誰告訴你他在哪裏的?”

嚴在溪有很長的時間沒有說話,他在發呆,發了很久的呆。

良久,靠坐在門板前的嚴懷山聽到他很輕的回答:“我來之前給媽媽打了電話。”

嚴在溪從不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他的膽子小到只會不斷地遠離;嚴在溪也并非一個膽子很小的人,他膽子大到實踐死亡會将人拉近的真理。

嚴在溪背靠着門板,正對着的走廊上有很淡的月光投射在他腳前一段距離,吹進來的風有冬末春初零星的寒意。他用後腦不輕不重地撞了下門,發出輕微的響。

“哥,”嚴在溪仰着臉目光投放在天花板的黑暗之中,脖頸上的喉結頂起纖細的骨頭,他微微笑着,目光不太清白,陷入回憶:“你還記不記得在德比家裏的時候,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嗯,”嚴懷山自鼻腔中發出很輕的應答,他面前開着一扇窗,有一股風吹走了遮擋着天幕的雲群,露出月亮。他的視線分外沉靜,直視着窗外,隔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說:“爸爸讓我禁食三天,你翻窗來給我送餅幹,結果當着我的面吃光了。”

他說話的語氣分外平淡,沒有埋怨或抱怨的意思,但讓嚴在溪羞赧地低笑了一聲:“是嗎?我都不記得還有這件事了。”

“對不起啊,哥。”

門那頭的嚴在溪對他說。

嚴懷山靜靜地坐在地上,在他度過三十年的人生中,沒有幾次能夠這樣毫無教養地席地而坐。

過了少頃,嚴在溪聽到門一側的嚴懷山對他說:“沒事。”

他笑着的嘴角平了一下,又折起晦澀的弧度:“我不是說餅幹的事情。”

嚴在溪稍轉過臉,視線向看着和他靠門而背的大哥,又被門板全不費力地阻隔。他說話的時候眉梢會下意識挑動:“那次爸爸是因為你在他床上放了兩只死兔子才關你的,女傭也證實了是你做的。”

嚴懷山的語氣很輕,也低沉,他說:“我不記得了。”

嚴在溪沉默了一段時間,少頃,笑了笑:“是我告訴女傭看到你拿着兩只兔子進了爸爸的房間。”

嚴懷山不吭聲,半垂下濃密的睫毛,他的鼻梁很高,陰影在幾乎沒有瑕疵的皮膚上滑下去。

“其實是我放到床上去的,被你掐死的兔子。”

嚴在溪像是釋懷地笑,他總是很愛笑的,開朗又燦爛的聲音:“那時候我總覺得你好完美,你太美好了,哥。”

“你是我的太陽。”

“你給我的愛讓我得寸進尺,你的笑很少,但你每一次都會對我笑。所以我第一次偷看到你做的那些殺死兔子的實驗的時候,不是害怕你知道嗎?哥。我竟然會感到慶幸。你不是完美的太陽,讓不會被陽光照到的我離你也不再是那麽遠了。”

“但我不配你對我這麽好,”嚴在溪的聲音緩慢地移動了一下,更靠近嚴懷山耳朵的位置,“我是個很小氣的人,在福利院的時候總因為學不會分享,搶不過就動手打人被關緊閉。所以後來我總在想,媽媽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自私又吝啬的人,我又很不幸運地遺傳到她身上所有不美好的品性。”

“接你回家前我在福利院看過你全部的禁閉記錄。”嚴懷山單腿曲起來,将一只手臂随意搭放在膝蓋上,他安靜地說。

“你都知道啊,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嚴在溪臉頰都貼靠在門上,有些發怔,淡淡地呓語。

“哥。”

“嗯。”

“我必須離你很遠,”嚴在溪笑着閉起眼睛,眼角有淚珠淌出來,快要睡着了,聲音也變得很輕:“要是離你太近,我會害怕的,會怕你發現我不值得你愛,會怕你發現我不是個好弟弟,會怕你因為不完美的我,遠離我。”

嚴在溪很困了,眼淚膠着着近乎透明的眼睑,他睜不開眼睛:“我想做那個先逃跑的人,你就不會發現我是不值得愛的了……”

“哥,你是我哥,讓讓我吧,嗯?”

嚴懷山的聲音像是很困了,但得不到他的回答,仍在苦苦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門後傳來哥哥依舊平穩的回答。

“好。”

嚴在溪臉頰上露出滿意的淡笑,他靠着門板,聽到一門之隔後嚴懷山平緩均勻的呼吸。

漸漸睡了過去。

沒由來的,他夢到了還在德比的那天夜裏。

身形瘦小的嚴在溪偷偷躲過所有人,哼着歌謠,抱着陪伴他很久的枕頭與長被,一路小跑到了哥哥上了鎖的房門外。

走廊很靜,沒有一個人。

嚴在溪有些費力地拖着被褥,仔仔細細地把每一道褶皺撫平,而後将枕頭貼上門縫,聽着屋內很輕很輕的腳步聲與呼吸。

嚴在溪前所未有地感到無比的喜悅與滿足。

他囚禁了屬于自己的太陽,哪怕是稍縱即逝,哪怕是昙花一現。

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的時候,嚴懷山聽到又有細小的響動在門外響起。

他看向門縫透進來的光下一刻被什麽東西堵嚴。

清晨,嚴懷山主動拉開門,門外是露出肚皮,四仰八叉,仍在呼呼大睡的嚴在溪。

電話鈴聲急促,把嚴在溪震得一抖。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臉上的茫然還沒完全褪下,抓了把頭發,接通電話。

“孩子呢?”嚴在溪被凍了一夜,嗓子有點啞。

“接到了,現在在我家裏,”男人說話的時候低且輕微,從他周遭嘈雜的背景音裏,嚴在溪聽到一個女人在和小孩講話的聲音。

嚴在溪一下就清醒了很多,他握着電話站起身,曲起的小腿發麻,他趔趄兩下差點摔倒,及時扶住牆壁:“讓我跟他通話。”

男人還未回答,又聽他緊跟着說:“算了,不要讓他聽到我的聲音,不要挂電話,你去跟他講話。”

“我的錢呢?”

隔着電話,男人的喘息有些急促,追問嚴在溪。

“我先給你三十五萬的存折,你明早八點到新駱灣酒店前臺拿,”嚴在溪抿了抿嘴,補充了一句,“對他好一點。”

“夠好了,”男人粗聲道,“他和我兒子在一起,我婆娘好吃好喝伺候着呢,比我兒子胖多了有什麽好擔心的。”

嚴在溪不吭聲,男生似乎是拿着小靈通去了某個房間,聲音一下變得嘈雜起來,女人稍尖銳的哭聲變大。

“哭什麽!”男人不耐煩地踹了下凳子,他瞪着角落紅着眼眶的女人,指了指電話。

女人急忙抹了眼淚,抽噎兩下轉身去開了門。

“你叫什麽名字呢?”

嚴在溪從電話裏聽到另一個小孩陌生且稚嫩的聲音,他忍不住握緊了一些手機。

男人離得不算很近,他小靈通的聽筒質量也不是很好。

嚴在溪聽到他的小孩用不大清晰的聲音回答:“嚴汌。”

嚴在溪輕又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對男人說:“三天後我會讓人去接他,到時候你帶着孩子來酒店拿剩下的六十五萬。”

男人應答了一下,很快挂斷電話。

嚴在溪站在窗口,他手指上有繭,總在過度焦慮的時候習慣性地去摸。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無法被追蹤到的預付款手機,輸入一串數字是,撥通。

接電人是嘉青新聞日報的主編:“您好,哪位?”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嚴在溪絲毫沒有改變聲音的起伏,對面的女人頓了一下,不過沒有很久,她拿過紙筆,專業性十足地問:“好的先生,您是要投稿嗎?”

“我需要你在即将發布的日刊頭版刊登一則消息。”

女人溫和地笑:“先生,今天的日刊已經排版完成開始印刷了,如果您有新聞訊息可以寫信或致電投稿專用通道。”

“我綁架了辰昇集團嚴懷山的兒子,在你的報紙上告訴他們,三天內準備好一千五百萬現金放在沿海大橋下第三個橋柱下,否則我不保證小孩還能完好無損地回家。”

“您說什麽?先生——嘟嘟——”

電話被挂斷,嚴在溪的手捏着電話垂下去。

天氣不是很好,莊園的路燈尚未沒有關掉,柔軟的橘黃色燈光低懸在道路兩旁,有很淡的白色水霧自綠草皮升起。

“篤篤。”

嚴在溪蜷起手指力道不大地叩門。

嚴懷山不知是沒醒,還是不願回答,屋裏沒有人講話。嚴在溪額頭貼在門上,聲音輕輕地說:“哥,我先走了。”

他離開的時候家裏的傭人已經就位,他們保持着微笑同嚴在溪問候,并告別。

嚴在溪踏出大門的時候,眼皮滴落一顆水珠,是冷的。他擡頭看了眼稠密的雲層,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清晨七點四十三分。

“聯系上了嗎?”嚴懷山從雨幕中收回視線,平靜地問着電話那頭的蔣誠。

蔣誠如實道:“已經聯系日報的人把贖金改成了十五億,今天的報紙會推遲半小時發售,但孩子被綁架的消息現在應該已經散出去了。”

“嗯。”

嚴懷山思考着什麽,用手指輕輕叩擊桌面。也許是他很久沒有說話,蔣誠問:“懷山,怎麽了?”

嚴懷山語氣不變:“不覺得爸爸現在還沒有來電确認消息真假有點奇怪嗎?”

蔣誠有些無奈地道:“嚴董本來也對孩子不太上心。”

嚴懷山難得笑了一下,說:“他巴不得沒有這個孩子。”

蔣誠不好參與他們的家務事,語塞了一下。

“報紙上架後我會聯系財務從公司賬上走十五億出來,你準備好押送車。”嚴懷山的笑容轉瞬即逝,聲線變得很平。上一秒談到小孩時的溫情不複存在,又可能是因為那抹溫情給的不是在他操控下被綁走的小孩,才會在接下來的話中變得異常冷漠。

“嗯,押送車不會有問題的,您放心。”

蔣誠說完停頓了一秒。

嚴懷山不動聲色:“還有什麽事?”

“懷山,雖然我和在溪僅有幾面之緣,”蔣誠想了一段時間,嚴懷山就在電話那頭保持沉默地等待。但蔣誠知道嚴懷山此刻其實并沒有多少耐心會等着他措辭,不過是他提到了嚴在溪,而嚴懷山又恰巧地對與弟弟有關的每一件事都不厭其煩罷了。

想了想,蔣誠說:“引導在溪綁架汌這件事,真的好嗎?贖金的金額發出後他總會猜到的,你們,你就這麽篤定嗎?”

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不是以嚴懷山事無巨細又備受信賴的秘書的身份,而是短暫的錯位,成為他為數不多的朋友。

嚴懷山視線看向桌面不遠處蜿蜒生長的綠色植物,剛剛寫完的十五億借款申請上墨水還沒有完全凝固。

他維持的冷靜僞裝的外表下似乎已經岌岌可危。嚴懷山面無表情,用不在尋常聲線中的語氣不耐煩地做出最後的回應:“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

挂了同蔣誠的電話後,嚴懷山沉默了一段時間,剛放下的聽筒又被重新拿起,忙音不間隔,發出漫長到好像永不停歇的長鳴,同樓外的大雨混入一體。

他靜靜地垂眸瞥向座機電話的撥號鍵盤,視線在那些很小的數字上,極輕微地動。

聲音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嚴懷山卻沒有打出那通雖然沒有問,但早已熟記于心的電話。

清晨八點過兩分。

嚴在溪守在約定交付存折的酒店大廳裏,他壓低了帽檐看到熟悉的面孔畏畏縮縮地走到前臺去,男人如約拿到存折,走了幾步在臨出門的地方打了一通電話。

嚴在溪的手機響起來,他接通來電:“嗯,不要在酒店停留,三天後我會聯系你。”

男人小心翼翼地裹緊領口,朝人來人往的大廳環視一圈,轉身走了出去。

上午九點零七分。

嚴在溪背對着正門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上,一旁的侍應生抱來新印刷出的日報替換昨日的報紙,他等了片刻,在侍應生走後起身拿起一份報紙。

日報頭版确實如他致電那樣緊急補加了嚴家長孫的綁架案。

不過标題用醒目的紅色大字标記了一個金額——

【15億現金】

嚴在溪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他幾乎顧不上暴露,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情導致,電話接通的時間比預計地要久得多。

聽筒傳出主編的聲音,他們好像很忙,比早晨嚴在溪聽到的背景更加嘈雜。

“您好,請問哪位?”

嚴在溪換了一個預付款手機,主編不知道這是綁匪的來電,在對方的呼吸聲中皺着眉看了下手機:“不說話我就挂電話了。”

“我要的不是十五億,”嚴在溪深深地吸氣,用盡很大力氣才能保持自持的語氣:“為什麽改了金額?”

“先生,是你的同伴要求更改的。”

“什麽?”

女人發音的頻率低了一下,有幾秒完全的安靜。

嚴在溪立刻明白她讓人監聽了手機,不再廢話,當機立斷地挂了通話,随即站起身将手機丢進酒店大廳的垃圾桶內。

他臉色十分差,一把抄起還未看完的報紙,顧不上思考,把尖瘦的下巴埋進衣領深處乘坐電梯上了樓。

嚴在溪在這裏訂了三天酒店,他方才還給Alice發了郵件,但還沒有收到回複。

坐在房間的沙發上,嚴在溪完完整整地把報紙上刊登出的綁架案信息看了一遍。

他原先要求的一千五百萬贖金翻了一百倍,成了十五億。

72小時內要求嚴家準備十五億現金,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求。

即便嚴懷山真的拿出十五億現金贖回孩子,嚴在溪也不可能把小孩送回去,這場綁架案從開始就注定了孩子不可能被還回去。

這麽多錢他要怎麽在送小孩離開的同時進行安全轉移?

嚴在溪無意識地磨動牙齒,背靠着被雨水打濕的落地窗,靜靜地思考。

上午十點三十三分。

嚴在溪撥給男人的電話顯示占線,他的猜測得到了部分印證。沒有再猶豫,他拿起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嘟——嘟——”

在等待接通的過程中,有很多次嚴在溪想要挂斷。

他一方面冷靜,一方面不願面對。

上午十點三十四分。

“小溪。”

電話被接通了。

嚴在溪握着手機的手從指尖開始,驀地用力,手背上的血管挑着薄的皮膚,骨骼也突起。

他聲音發啞,很輕地叫:“哥。”

“嗯。”

嚴在溪聽到電話那頭呼吸的頓挫,嚴懷山也聽到他不算鎮定的喘息。

但嚴懷山的耐心比弟弟要足得多,好像嚴在溪不戳破,他也不打算開口。

“哥……”

“我在聽。”嚴懷山回答的聲音很輕,聽不出額外的情緒。

“十五億是不是——”嚴在溪大口喘氣,無論是在嚴懷山的想象中,亦或是實際,他那雙水潤且明亮的眼珠上都凝聚着晶瑩的水珠。

他最終沒有問任何一個和綁架小孩有關的問題,嚴懷山現在還能如此平靜地對待與他的通話,其實就已經告訴了嚴在溪他不想要的回答。

“哥,媽說你利用她,利用爸爸,利用爺爺,利用每一個擋住你路的人……”

嚴懷山平靜到近乎冷漠的語氣敘述事實:“壽宴那天你在門外都聽到了。”

“他們最後會查出來是我綁架的孩子,是不是?你在這件事裏是完完全全無辜的,對不對?”

“你連我,也要利用嗎?”

“權利……哥,權利對你而言真的就有這麽,這麽的重要嗎?”

嚴懷山沒有回答他任何一個問題,只是反問道:“小溪,你又為什麽要學管理呢?”

嚴在溪發現他是一個樂于沉溺在幻想中的人,從小在面對真相時都會變得痛苦。

他想要哥哥毫無保留地愛他,他給嚴懷山的愛太過理想,好像只要有一粒蜉蝣都會扼殺空間內全部的氧氣。

但嚴懷山的愛卻并不符合他的預期。

嚴懷山的愛總很現實,實際到在他們殘酷的世界裏從來不會有什麽純粹的愛恨,他以極致的理性去愛,就會和極致感性的嚴在溪發生一場劇烈的相撞,無法兩全。

“原來是因為這個嗎?你覺得我會和你搶什麽啊?”嚴在溪無奈又譏諷地發出短暫的笑聲。

“哥,當年我喜歡畫畫,但因為你我學了攝影。後來我愛上了攝影,但還是因為你,我又放棄了它,我的人生沒有目标,我也沒有理想,我所有的所有的,只是想離你近一點,哥,我不會和你搶那些破錢,我也不稀罕你要的權利!”

“我不要任何東西,你想不明白嗎哥?!”他發了瘋,宣洩似的握緊手機嘶吼:“我只想要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嚴在溪的口鼻裏聽筒很近,他的呼吸隔着遙遠而綿延的距離,在電流中與嚴懷山糾纏在一起,有淚水淌進嘴巴,是鹹的:“但是離你越近,我發現我的心就越來越疼,哥……我真的好笨,你太聰明了,能不能告訴我,愛你這件事,為什麽這麽難啊?”

呼吸聲中,嚴懷山目光平且直地眺望玻璃窗外的遠方,雨下得很大,發出淅瀝的聲響。

“因為我是你哥。”

“嚴在溪,你從來沒有給過我別的選擇,”嚴懷山毫無波動地說:“你一直在自作主張地逼我放棄你。”

“因為我不能他媽地毀了你!”嚴在溪的聲音短暫變得尖利,是嚴懷山從未聽他發出的音色,他也從不敢這樣對大哥聲嘶力竭地吼叫:“因為我知道你不可能為了我,放棄你要的那些東西,你以為我不明白嗎?!嚴懷山你承認吧,你就是個自私又冷漠,貪心又虛僞,刻薄又吝啬的卑鄙小人!”

電話那頭足夠的安靜,以至于嚴在溪能完全聽清自己喘息時發出像是老式風車呼哧呼哧的響。

“嘟————”

電話的忙音乍然響起,持續了足夠長的一段時間。

“啪!”地一聲,手機被摔在沒有鋪上毛絨地毯的大理石上。

嚴在溪甩出去時胳膊發出骨骼碰撞的嘎嘎響,他紅着眼睛微微張開發紅的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之後三天裏,嚴在溪沒有接到過無論嚴懷山或綁走小孩的男人任何一方的電話。

他開着酒店房間裏的電視,被子也團在沙發上,眼球充血,眼底烏青,下巴滲出青色的茬。

新聞來回滾動着這則二十一世紀初的高額綁架案。

每一天不同時段的新聞主播用不同的話術說着相同的內容:“辰昇集團CFO嚴懷山同意以高達十五億的贖金換回失蹤的小孩,并且保證不會追責,只求孩子平安送回。”

電視屏幕上來來回回地滾動嚴懷山變得憔悴、蒼白的英俊面孔。

面對無數鏡頭,他脆弱地垂下眼睫,用顫抖而心痛的語氣低沉地說:“我以私人的名字向集團借款了十五億,錢會準時送到的,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但今天,他在視頻即将結束的時候,輕輕顫抖眼皮,緩緩擡起薄如蟬翼的、深深凹陷的眼皮,眼瞳在明亮的燈光下毫無保留地滲透出幽深的藍,眼尾的淚痣,又格外的黑。

“不要,”嚴懷山向來冰冷的臉龐在光線下流露出隐約的痛苦,“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他重複地哀求。

嚴在溪看得怔愣,他在嚴懷山的神情中察覺出一絲不同往日的悲傷。

新聞畫面轉換成了某個陷入戰亂的國家,嚴懷山等比放大的樣子消失了。

嚴在溪蓋在不薄不厚的毯子上,習慣性地用手攏緊覆蓋在臉頰上的柔軟布料,他沒想明白嚴懷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大腦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

當日下午晚些時候,嚴在溪在沙發上被凍醒。

他不适應天花板上沒有關掉的燈光,微微眯起眼睛望了眼窗外,在玻璃上幹成污漬的雨珠又重新落了一些,形成曲折流動的水流。

嚴在溪閉了下眼睛,毛毯從他身上掉下來,不整齊地落在地上,他走到牆邊關了房裏的大燈,視野的光線陡然柔和了。

酒店離機場很近,他住在高層望出去,能看到機場陸續滑行升空的航班,與一大片波光明淨的藍色大海。

因為下雨,海面的水位好像上漲了一些,白色的浪潮在沉厚的藍裏搖搖晃晃的、蕩蕩漾漾的。

嚴在溪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他讷讷地回頭,讷讷地彎腰,讷讷地接通電話,又讷讷地開口:“喂。”

“在溪。”

方才還在電視熒幕中雙眼充血的嚴懷山聲音沉靜地出現:“我說的話你要記好,接下來按照我說的做。”

“孩子在城中村一棟出租屋裏,你現在就去接他,酒店前臺有我留給你的東西,是一把槍,裝了五顆子彈,不能連發。如果有人阻止你帶走他,不要猶豫,直接開槍,所有的後果我會承擔,什麽也不要想,不用怕。”

嚴懷山的聲音語調都分外平穩,好像天生就給人一種必須臣服的錯覺與安全感。

“什麽意思?”嚴在溪心口猛然一緊,“出什麽事了?”

嚴懷山坐在車上,嚴在溪能通過揚聲器聽到他那邊車窗外泊泊而動的風。

車子在混凝土橋面上疾馳而行,嚴懷山單手曲放在滑下窗玻璃的車門上,沒有十分用力地拿着手機貼在耳垂不厚的耳朵前,他餘光掃到身後告訴追擊而來的三架黑色轎車。窗外,他正平行駛過那片蔚藍無邊的海。

喉頭稍動,嚴懷山說:“我在搜集爸爸違規經營的證據。”

嚴在溪呼吸一滞,他聽到電話那頭嚴懷山平平淡淡說出的幾個字:“被他發現了。”

他的語氣是那麽平靜,毫無波瀾,嚴在溪貼着冰冷的窗戶,視線無措地望向遠方。

地平線下,海面正在升起。

“中午開始我就和綁匪失聯了,現在有車在後面追我,我脫不了身。我怕他會對孩子動手,小溪,”嚴懷山古井無波地猛然松開油門,他餘光平淡地掃向後面加速駛來的車輛,“他是你的孩子,你給哥生的孩子,你要去救他。”

“哥!你現在在哪裏?!”嚴在溪死死地扣住手指,他吼叫的幅度很大,牙齒閉合在一起,咬爛了口腔濕潤的肉,嘴裏有很鹹的腥味。

“小溪,”嚴懷山面無表情地在橋面上打了方向盤,将車頭猛然調轉,但語調仍舊沒有變化,不過是在漫長的冷靜中,十分突然地笑了一聲,那聲笑又很溫柔,像淩晨三點四十九分的海。

“權利啊,錢啊,這些東西可能确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

“我們想在一起,也比哥想象中的難,從一開始就沒有完美的解法。你說得對,哥從來不是一個高尚無私的好人,我放不下世俗定義的榮華富貴,也離不開庸俗至極的功名利祿。哥想要公序良俗的成功,但你卻不在倫理綱常之內。”

他聲音很淡地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到嘉青的海邊,你對着大海許願。”

“哥哥,我要開始許願了,你要走遠一點哦!”個子很小的嚴在溪大揮着手臂,叮囑個子很高的、漂亮的哥哥走遠一點,走得再遠一點。

他說願望被聽到的話就不靈了,他很想這個願望實現。

嚴懷山表情沒有變化地配合他,漫不經心地踩着腳下松軟的沙走遠,他對嚴在溪的願望不感興趣,也并不關心他能否達成這個前所未有的心願。

“大海啊!遼闊又美麗的蔚藍色大海!”嚴在溪的手掌擴在嘴邊,他興奮地運用不算很大的腦袋裏最美好的辭藻,悄悄地大聲許願。

海太大了,如果他的聲音太小,大海不會回答。

“我想要坐在全世界最高的摩天輪上看着你,從早到晚,從肚子很飽到肚子很餓,摩天輪上的每一個小房子裏都住着很幸福很幸福的人,每個人都會把幸福分享給我,那麽我也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嚴在溪啦!!!”

“對啦!”嚴在溪後知後覺地想到遠處等待他的哥哥,吐了下舌尖,貪心地對大海補充:“我的哥哥也要幸福哦!”

“你要的遠走高飛哥給不了你。”

嚴懷山很輕地叫他:“小溪,哥很卑鄙也很無恥,既不無私,也不慷慨。我活在茍且裏,你也別想清白。哥無論如何都要留你在身邊,要做鬼也會拉着你共赴地獄,如果下輩子哥響應了因果輪回,我們就一起狗茍蠅營。”

“咚!————”

車與車結構的鐵塊碰撞在一起,鐵和鐵都攪在一起,玻璃在清澈的海風中碎成無數的小塊,像天氣晴朗時,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舞動着。

“哥!!!——”

“嘟——嘟——嘟——”

盲音交疊起伏,在風中飄蕩,海面的浪一樣。

·

福禍未蔔,很像是賭徒的路。

賭徒于某種程度上無限接近于虔誠的信徒,不過後者的信仰對象五花八門,前者唯一推崇的只有財神爺。蔣誠覺得在等待嚴懷山的這條路上,嚴在溪是個完完全全的、以嚴懷山為信仰的,亡命徒。

嚴在溪像個豪擲一搏的賭徒,把全部壓在嚴懷山一個人身上,得之他幸,失之他命,沒有絲毫怨言。

這是最吓人的,蔣誠想,就連賭徒賠了錢都會朝着上天怒罵幾聲,可嚴在溪卻一聲不吭地面對着嚴懷山近在咫尺可能的離去。

蔣誠到醫院的時候發現嚴在溪已經守在病房門口,他放下手裏的公文包,走到西裝革履的嚴在溪面前,垂了下臉:“嚴總,您來了。”

嚴在溪臉上的表情趨近于無,眼角很平,嘴角微微抿直,看人的時候會從視線裏流出些許的冷漠與冰冷。

他在短短三個月裏的變化很大,與先前的他幾乎判若兩人,與先前的嚴懷山又不盡相似。

“嗯。”嚴在溪從公司出來就驅車趕來醫院,他的生活一直維持着規律又枯燥的三點一線,公司、家、醫院。

在蔣誠從前對他的淺顯認知中,嚴在溪從不是一個追求無味單調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是嚴懷山在恪守。

但嚴懷山車禍後,嚴在溪毫不受影響地進入公司,完美無缺地把他哥先前的所有項目都一一接手,公司內部變動得天翻地覆,連人事都調動很大,像是要把嚴懷山的痕跡全部抹除。

自半月前蔣誠被調離秘書辦後,他就開始自省先前嚴懷山曾産生懷疑時他對嚴在溪不會奪權的篤定,現在,他甚至對嚴在溪的行為隐隐産生戒備。

“蔣助下班時間不回家來這裏幹什麽?”嚴在溪語氣不算很好,甚至稱得上飽含敵意。

蔣誠對他的針對感到無辜,他轉過頭,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到病房裏仍舊昏迷的老板,扭過臉又看到嚴在溪抹在額前的發蠟,覺得有點好笑:“我剛去學校接孩子,他說想等你一起回家,我就把他帶過來了。他在樓下等你。”

“我說過很多次,不需要你去接我的小孩。”嚴在溪垂着眼角看人的時候顯得冷漠,讓蔣誠腦海裏平白無故地浮現嚴懷山往日的臉。

他暗自感嘆血緣與基因的神奇力量,但還是保持恭敬地說出惹怒嚴在溪的話:“嚴總蘇醒的時候囑托過我這件事,現在無法誰都無法保證孩子是絕對安全的,我不能辜負嚴總的信任。”

“如果您還是不放心我,可以對學校申請我接送孩子的限制令。”

嚴在溪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看了幾秒,忽然對蔣誠說:“他知道是你嗎?”

蔣誠被他瞪得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過來,但嚴懷山又從沒有讓他對嚴在溪說明過真相。蔣誠痛苦又憋屈地抿了下嘴唇,不好回答知道或不知道,只能躲開嚴在溪的眼睛,字斟句酌地說:“嚴總先前讓我給過您一封信,但因為您好像一直告訴秘書辦的人拒絕我的任何請示,您本人也對我有一些……偏見,所以信一直沒有送到您手上。”

嚴在溪對那封早已存在信置若罔聞,他抱着手臂,安靜地透過很小的圓形玻璃窗看着病房內。其實蔣誠并不确定從他的角度是否可以看到躺在裏面的嚴懷山。

“寫信,”嚴在溪很突然地嗤笑,“老土。”

直到這一刻,蔣誠才完全地确定,嚴在溪對他的敵意不完全是因為揭發嚴懷山對嚴左行的“反叛”。這其中還有很多東西,很多更加複雜的情緒。

蔣誠意識到,嚴在溪好像在生氣,兀自對着還不知何時會蘇醒的嚴懷山,悄無聲息地鬧了長達三個月的脾氣。

他明白過來後,一方面覺得嚴在溪本質還是小他們很多的弟弟,另一方面又覺得嚴在溪的怒火也算情有可原。

蔣誠扪心自問,如果和嚴在溪的身份互換。從小仰仗的兄長以性命做威脅,要他放棄過去的所有,毫無希望地沉淪在一個人身上,終身不娶,放棄正常人生兒育女的幸福生活,心甘情願地做一輩子的囚鳥,恐怕他現在不會比嚴在溪冷靜多少。

普通加護病房不如重症監護室來得人心惶惶。

要安靜地多。

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站在仍昏迷着的嚴懷山的病房外,說清楚很多事情、想明白很多事情。

蔣誠不是聖人,他誠實地承認對嚴懷山的忠誠源自于百分之九十的利益驅使與百分之十的近似于兄弟情誼的感情。

但嚴懷山還是不醒,嚴在溪又将他前面得來的權利全部架空。

蔣誠在有口無言的同時,又要咬牙切齒地對病床上精于算計的嚴懷山發出憤憤不平的贊嘆。

嚴懷山工于心計,他為了達到目的,不留戀也毫不心軟地将每一個人榨取出最後的價值。蔣誠進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義無反顧地追随他,因為在他的眼裏,嚴懷山是個天生的資本家,是情愛的絕緣體,是賭馬場中不敗的賽馬。

但如果那時候嚴懷山告訴蔣誠,他深愛着且唯一只愛着自己同父異母的親生兄弟。蔣誠絕對在起初就躲避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現在想到早已經上了賊船就難以跳海,溫潤忠心的蔣秘難得恨得磨牙,他從西服內衣的口袋裏拿出捂熱的信,走過去雙手遞給嚴在溪,戳破嚴懷山利用自己營造給嚴在溪的錯覺。

“這是嚴總留給您的信,我沒有打開過,他叮囑我必須送到您手上。”

嚴在溪先和他對視了一段時間,又垂下眼睛看着蔣誠遞來的信。

他毫無波動地接過去,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當着蔣誠的面點燃。

火焰赤紅地灼燒,一些冷卻的灰燼随空氣中微小的氣流打着旋兒飄落。

蔣誠頓了頓,咬字清晰地頓挫:“不論嚴總給您什麽樣的暗示,我對嚴總并沒有除普通友誼與對上級尊重之外的特殊情誼。”

他說完,想了一下,還是補充道:“我有女朋友,打算在年底完婚,如果您願意來參加,我和她都會萬分地歡迎。”

“我知道我哥不喜歡你,”嚴在溪很直白地看着他,語調發冷:“但是他信任你,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

蔣誠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來為嚴懷山的打抱不平,以及很微弱的心疼。他意識到為什麽嚴懷山在最後會強硬地要求深得信任的自己去做這件事,也明白過來為什麽一定要他去送信。

嚴在溪現在好像覺得嚴懷山的所有苦心都因自己付諸東流,他對嚴懷山的負面情緒有一部分轉移到了蔣誠身上。

在嚴懷山的問題上,嚴在溪不明事理與強烈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超出蔣誠這種普通人的想象。

要是嚴懷山在此時醒來,蔣誠絕對要申請加倍的伸冤基金與過度的卷入上司家事帶來的精神損失賠償。

不得不承認,嚴懷山的每一步都走得精準,也算住了人心。

不論往後的問題這對兄弟要如何面對,但至少此刻嚴在溪完完全全地、甘之如饴地,接受了嚴懷山無理且蠻橫的請求——

永遠地留下,留在他的身邊,陪他在永無天日的黑暗裏接受萬人的謾罵與唾棄。

蔣誠深深地嘆氣,他對嚴在溪過往純良無害,是嚴家唯一一個正常人的認知在急劇颠覆。

兩人的溝通不會有任何良性進展,蔣誠只好扯開話題,同他談起主治醫生今早的診斷:“醫生說嚴總近期就會醒來,不過因為車禍撞擊到腰椎神經,您要做好他無法自主行走的準備。”

“嗯,”嚴在溪又将視線移回了房間,面容平淡:“我知道。”

“您變了很多,”蔣誠看着他與幾個月前剛從非洲回來時截然不同的蒼白側臉,忽地感嘆,口吻像感慨弟弟突然長大的兄長,“成熟了,嚴總之前總為您的天真擔憂。”

嚴在溪冷着臉看他,語氣不佳:“我是且只是嚴懷山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

嚴在溪只差将“多管閑事”四個大字加粗放在臉上。

試圖從親情方面拉近距離,讓嚴在溪對他改觀的蔣誠徹底失敗,他走了幾步到玻璃前,注視着安靜的病房,像個擔心皇上病逝的總管,憂心忡忡地想,老板您再不醒來,你弟弟可能要把我掃地出門。

不知道是蔣誠的哀怨過于虔誠,還是他注定要得到嚴懷山對他做出榮華富貴的承諾。

病房裏監測心率的儀器突然爆發出尖銳的長鳴。

身後安靜坐着的嚴在溪突然動靜很大地跑過來,他隔着窗戶看了一眼,又揚聲急促地催促醫生,率先奪門而入。

在醫生進門前,蔣誠隔着玻璃窗看到病床上睜開雙眼的老板,又看到他站在病房角落,冷靜地看着醫生護士查看各種數值,用手敲擊着嚴懷山詢問他是否有任何感覺的弟弟。

門敞開着,腳步聲很亂,但嚴懷山開口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動了,病房裏一下又變得很安靜。

蔣誠聽到嚴懷山虛弱的發不出連在一起的句子,他只能顫抖着幹澀的嘴唇,斷續地将短短的話拼湊在一起。

“不用逃了……你走到哪裏我都不會去追……就在原地……等着你……”

嚴懷山依靠營養劑維持了三個月的生命,他幾乎沒有力氣自主張開眼睛。蔣誠甚至都不确定,他眯起的視野裏看到了牆角被所有人擠在身後的嚴在溪。

蔣誠緩慢地轉動眼睛,看着嚴在溪的方向。

嚴在溪實在是個很神奇的人,嚴懷山度過危險期的時候他表現的比誰都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不會死,又或者死了也無關緊要;嚴懷山睜眼的時候他表現的比誰都冷靜,好像知道他一定會醒來,又或者不醒來也毫無差別。

蔣誠當時還覺得嚴在溪拿腔拿調的,明明難當大局,卻一副掌控大局的模樣。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嚴在溪只是一個異常虔誠的唯嚴懷山主義者,把嚴懷山看作世界上一切事物産生和存在的根源與基礎。

只有嚴懷山在,嚴在溪世界才能運轉。

現在嚴在溪的世界正常運轉着,所以嚴懷山一定會平安無事。

真他媽的鬼才邏輯。

真他媽親生兄弟。

蔣誠突如其來地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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