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
第 24 章
“病人姓名。”
“嚴懷山。”
“年齡。”
“29歲。”
“把衣服都脫下來,放在那邊的籃子裏。”護士在本子上記錄着各項數據,瞥了下正卸下手表的嚴懷山,“貴重物品單獨放在那個小盒子裏,出院的時候會歸還。”
嚴懷山神情很淡,把從身上卸下的手表袖口都一一放進她指定的地方:“我多久可以出院?”
護士走到體重秤前讓他站上去,一邊寫下數據,一邊答道:“治好後就可以出院了。”
嚴懷山身上只有一條內褲,胸前隆起流暢的肌肉線條平靜地起伏,他微微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看着護士:“正常情況下,與我類似情況的人需要多長時間?”
護士把一件白色的束縛衣讓他穿上,随手翻了下前面的基礎情況,愣了一下,稍往後退了半步,才道:“嚴先生,一般而言矯正同性戀的病患需要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但根據你家人的說法,你不單如此。”
嚴懷山系上衣服的扣子,在最後一顆時,他轉動深藍色的眼珠,看向不遠處護士站着的方向,緩且慢地問道:“我有哪裏特殊嗎?”
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別,不同于常人與人視線接觸的舒适時間,而是看得更久一些,看到對方的目光先一步産生晃動,開始感到輕微被冒犯的不适。
“你……”護士猶豫了一些,才道:“別的人不會喜歡自己的胞弟。”
“不是喜歡,”嚴懷山修長的手指儀态優雅地扣好最後一顆扣子,将兩條應當被捆在腰側的手臂環抱,全程都沒有移開視線,他微微笑了一下,糾正她用詞的錯誤:“是愛。”
“……”
檢查室不大的空間內陷入漫長的寂靜。
護士見過許多情況的病人,但她敢确認,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面前的這個男人一樣,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險。
護士下意識往門邊走了兩步,她打開門确認警衛的位置。
“你忘了一件事。”
嚴懷山自她身後陡然出聲。
護士猛然打了個寒顫,往警衛的方向看了一眼,警衛接受到她求助的信號,抽出身後的電棍走過來。
她這才稍稍放心,回頭看着朝自己走進半步的嚴懷山。
他臉上的笑容早就不見了蹤影,目光平直地看過來,分外冷漠,提醒道:“我的衣服還沒有系。”
“出什麽事了?”警衛板着臉出現在門口,鄭重地看了下護士,又掃了眼嚴懷山的方向。
“沒,沒什麽,”護士吸了口氣,放下記錄單的手有些顫抖,走到嚴懷山身邊在警衛的注視下把他兩臂牢實地綁在兩端。
護士先一步走出去,警衛不耐煩地對他揮手:“快出來。”
嚴懷山面不改色地走過去,在門前停下腳步踏上警衛推來的站立車上,被綁帶扣在上面。
在警衛推動車子前,他出聲叫住前面快步埋頭走着的護士:“我可以帶一個東西嗎?”
“啊?”護士正走神,聽到他突然的聲音,冷不丁回過身端端和嚴懷山對上了視線,她慌亂地移開目光,皺了下眉:“什麽東西?留在裏面的東西都不允許帶進去。”
“我的箱子裏有一本日記。”
嚴懷山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聲音也很低,有種引誘的意味:“如果你可以幫我拿進去,或許對我的治療有很大的作用。”
護士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寫日記的話病房內提供記錄簿。”
嚴懷山沒有說話,仍舊看着她。
過了幾秒,護士的呼叫鈴響了,是裏面的醫生在催促。
她擡臂看了下腕表,走回去,對嚴懷山說:“我需要先檢查一下裏面的內容是否允許帶入。”
嚴懷山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弧度很淡的微笑:“謝謝。”
又等了一分鐘左右,護士拿了一個牛皮本走出來,放在他眼前:“是這個嗎?”
“是。”嚴懷山緩緩點頭。
護士随手翻開,問:“裏面是空白的?”
嚴懷山垂下的目光放在她手中的日記本上,視線變得有些溫柔,也專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問:“可以帶進去嗎?”
滴滴滴。
護士的傳呼機又響起來,她急忙接通對裏面的人說了聲“馬上送過去”,才快步走在他們前面,頭也不回道:“我會放在你床頭。”
狹長的回廊每個一米就赤裸又蒼白地打起冷白的燈,通往更幽深的昏暗大門。
嚴懷山斜靠在架子上,警衛推着他跟随護士的步伐緩緩朝前走去。
周圍門窗緊閉的房間裏很偶爾地會傳出不同程度的叫喊。
嚴懷山靜靜注視着他們穿過一層又一層門禁,每一道門前的标識加深。
車在最後一道門前停了下來。
隔着鐵門的縫隙,一個身穿白褂的醫生面容和藹地等待着他的到來:“嚴先生,終于見到您了。”
吱——
沉重的鐵門緩緩拉向兩側的凹槽。
護士走過去把手中的記錄本交到醫生手中,醫生粗略翻看兩眼,揮手讓警衛離開。
“我該如何稱呼。”嚴懷山的情緒依然沒有任何起伏。
醫生親自走過來,推着他身後的車架走進診室,溫和道:“叫我于博士就好。”
“于博士。”
嚴懷山在嘴裏把這三個字慢慢地讀了一遍。
于博士把架子推到一個定點,踩下固定撐,拍了拍手笑道:“嚴先生,你比我見過的絕大多數病人要冷靜得多。”
嚴懷山偏了下臉頰,看向他站着的方向。
于博士拉開抽屜,側目看了他一眼,道:“起碼來這裏的大多數人不會像你一樣詢問如何稱呼我,你很有禮貌,我喜歡有禮貌的病人。”
他拿出一罐膠合劑,補充道:“有禮貌會讓你在這裏過得更舒服一些。”
嚴懷山靠在傾斜的鐵架上,回正視線,盯着蒼白的天花板,緩慢地問:“你們通常怎麽矯正和我一樣的人?”
于博士重新推動他的架子,帶着他往另一個房間走去:“年輕一點,得病時間不久的病人通常會讓他們看一些有關這類疾病的文章,再放一段時間的教育影片就可以治好。”
說着,他聳了聳肩:“稍久一點的,就需要藥物幹預,強制歸化行為。”
“像我這樣的呢?”嚴懷山淡聲問。
于博士拿鑰匙打開鐵門的動作頓了一下,瞥了他一眼,笑道:“嚴先生,我們從未收治過你這樣情況的病患,在你來之前我們和你父親進行了一次專家會談,我們給出的建議是直接采取最高療法。”
他走過來把靠着嚴懷山的架子推了進去。
房間裏很暗,窗戶被一塊塗黑的鐵板焊死,最前面的牆上挂着一臺不大的舊電視,正循環滾動着息屏動畫,光線在空氣中搖晃,勉強将電視前的座椅納入昏暗中。
嚴懷山的目光從椅子上收回來,平靜地放在于博士臉上。
于博士把他從架子上放下來,道:“我們會采取微量的電擊療法。”
他推着嚴懷山在電椅上坐下,把膠合劑塗抹在他太陽穴兩端,連上貼片。
于博士固定好嚴懷山,轉身拿起遙控器調出一段視頻。
嚴懷山擡起眼,看着屏幕上交疊着的兩具男性裸體,看了兩秒,漠然道:“你們要讓我看gv嗎?”
“沒那麽簡單,嚴先生,”于博士走過來看了眼束縛衣下擺帶子繞過他內褲的位置,“電擊療法的第一階段,會在你對不正常□□産生生理反應的時候通過放電來讓你厭惡這種病态且邪惡的誘發點。”
“這一療程之後呢?”嚴懷山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
于博士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張照片,放在他面前:“第二階段會在旁邊放上他的照片。”
嚴懷山靜靜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張照片。
嚴在溪難得穿上正裝,但臉上仍有掩不住的青澀,笑得很大,露出一顆尖銳的虎牙,看着鏡頭的視線很驕傲,是為哥哥感到開心。
嚴懷山記得很清楚,那是嚴在溪來參加他畢業典禮時兩人的合照。
他沒說話,幾乎也沒有怎麽在那張照片上停留,看向于博士,平靜地問:“這之後呢?我就會讨厭他了嗎?”
于博士收起照片,笑着走向一旁的電椅開關:“不。”
“你會恨他。”他這麽說。
嚴懷山微微笑了一下:“恨嚴在溪嗎?”
“他叫嚴在溪嗎?”于博士打開低檔的電流,觀察着他臉上的表情,漫不經心問。
嚴懷山眼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扭曲,但他的聲音仍舊冷然:“你可以試試看。”
“嚴在溪。”
于博士有間隔的叫出這個名字。
“嚴在溪。”
“滋——”電流微弱的聲音在空氣中疊疊響着。
“嚴在溪。”
“滋——”
“嚴在溪!”
趙錢錢從車上跳下來,連車門都來不及關,撒腿朝海灘上跑去。
邊跑邊大聲叫着遠處站在裸色的沙石與沉藍海面交接處的人影:“嚴在溪!!”
風吹得徐緩,海浪如綢一波波湧起白色的線,潮水跳動着,無休止地跳動。
遠處的礁石時而被水面淹沒,時而又顯出濕漉漉的石頭,綠色的藻浮在上面,下方有斑斓的魚群旋過。
“嚴在溪!”趙錢錢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身邊,用力推了把嚴在溪瘦弱單薄的肩膀,他被推地趔趄了兩步,踩着水花飛濺在臉上。
嚴在溪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皮,表情木然地注視着前方的平靜海面:“錢姐,你怎麽來了?”
“醫院給我打電話說你不見了,我就猜你會來這裏。”趙錢錢掏出手機給聯系她的護士打電話。
“麻煩你了,”嚴在溪側過臉,語氣僵直:“錢姐。”
他身上還穿着醫院深藍色的衣服,幾乎要和這片海融為一體,海風吹着衣擺,顯出愈發瘦削的腰線。
趙錢錢幾天沒有去醫院看他,愣了下:“在溪,你怎麽又瘦了?好好吃飯了嗎?”
嚴在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呆呆地望着前方。
趙錢錢下意識看了眼他肚子的位置,還有孕育時撐開肚皮未完全恢複的弧度。
“我可以出院了。”
很突然地,嚴在溪對她說。
趙錢錢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問道:“你準備去哪裏?”
“非洲吧,”嚴在溪蒼白的臉頰凹陷下久病的痕跡,“我想去看動物遷徙。”
趙錢錢欲言又止地看他:“去多久?”
嚴在溪說:“還不知道。”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段時間。
只有海風的聲音穿梭着。
趙錢錢又看了他幾眼,突然嘆了口氣,問:“你去暖房看過他嗎?”
嚴在溪沒有吭聲,又過了一陣,在下一道海浪撲來,裹着他的腳踝想要拉着他走往深處時,才慢慢出聲:“沒有,也不打算去看。”
趙錢錢張合的嘴又抿住,她稍偏過臉,依靠在嚴在溪骨頭突起的肩膀上。
風吹動她的裙擺,和嚴在溪身上的病服。
“錢姐,你有聽過歐申納斯和泰西絲的故事嗎?”嚴在溪望着海面,緩聲問。
“沒有,”趙錢錢感覺海風吹得有些冷,裹緊身上的衣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什麽故事?”
嚴在溪說:“歐申納斯是大洋神,泰西斯是海之女神,他們是夫妻,也是創世的始祖神。”
“哦……”趙錢錢對這種西方神話并不感冒,幹巴巴地接話:“然後呢?”
嚴在溪低轉過臉,看了她一眼,又移了回去,他的表情介乎于像是在放空,又像是在想很多之間,聲音很淡,也說得緩慢:“他們是姐弟,親生姐弟。”
趙錢錢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她不知道要如何去接嚴在溪的話,把視線別開,看向面前遼闊的大海。
嚴在溪也看着那片海。
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在一只鷗鳥飛過太陽正心的時候,她突然問:“在溪,你還喜歡你哥嗎?”
嚴在溪很輕地眨動眼睛:“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嚴懷山坐在床上,旁邊放着一盞很小的燈,他用鉛筆塗在空白日記的紙頁上,黑炭中漸漸顯出模糊又一筆一劃空白凹陷的字跡——
哥哥,我愛你。
【Kilimanjaro登山記錄】
D1
現在是乞力馬紮羅當地時間12:24,Neol拿了我的護照去辦登山許可,我坐在車上等他,已經能看到第一段山路必須穿過的叢林。
有一只猴子在敲我的車窗,很煩。
海拔記錄:561米
D2
乞力馬紮羅時間16:51
很多人都是組團來的,還随身帶廚師,挺好玩,哈哈。
不過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有一些人走在我們前面,剛才問了Neol,他說如果我想超過那些人,今晚可能不能睡個好覺了。
幹!早知道去爬喜馬拉雅,絕對沒有這麽多人。
海拔記錄:2709米
血氧記錄:98%
D3
當地時間淩晨過兩分,Neol去拉屎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寫什麽。
總之,經過一下午艱苦奮戰,趕超其他團隊,不出意外我會是三天後第一個登頂的人。
剛剛回頭看了眼,也有不少人趕夜路,探照燈三三兩兩開着,比星星看起來亮得多。
海拔記錄:3513米
血氧記錄:90%
D3
操!
半山腰什麽鬼天氣,突然下雨,滑了一跤。
頭暈眼花聽到Neol在前面鬼叫Jesus,沒被摔死,先被他吵死。
D4
穿過叢林帶,一下變得好荒涼,到處都是碎石和一些沒見過的野花,Neol說他們當地管它叫forever lasting。
現在是乞力馬紮羅時間11月26日清晨五點整。
被手疼醒,剛剛看了一眼,傷口發白,搞了點藥上去,應該能撐到下山。
已經能看到山頂。
海拔記錄:4121米
血氧記錄:86%
D5
爬到一半頭暈,被Neol強制原地休息。
被一隊人超了,操!還在懷疑Neol是猴子派來的卧底。
海拔記錄:4403米
血氧記錄:83%
D5
那隊人離我們休息的地方越來越遠了,偷偷用了一下海明威的故事,給Neol講西峰那具風幹的花豹,試圖說服他帶我繼續上路。
結果Neol讓我看下面爬山的那些人,跟我說,這些人都是來找那頭花豹的。
無語!這群人都是神經病吧,因為一句話就來爬山?
……我也是神經病。
好在Neol見我恢複得差不多,終于同意重新上路。
海拔記錄:4534米
血氧記錄:83%
D5
晚上21點23分,重新趕超所有人,成為有望第一個登頂的人。
累死爹了。
手疼,媽的。
見了那只豹子,死的也給它叫起來,非要問問它到底跑到這麽高的地方來做什麽。
海拔記錄:4999米
血氧記錄:81%
D6
淩晨一點過三分,又在等Neol撒尿,這人怎麽這麽多屎尿屁?
快了,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了。
應該能看到日出。
傷口又開始流血,早點爬上去早點了事。
海拔記錄:5592米
血氧記錄:79%
D6
4:15
累。
快了。
海拔記錄:5800米
血氧記錄:78%
D6
4:54
天是紅的,和血一樣。
海拔記錄:5895米
血氧記錄:76%
“R!R!慢一點!”Neol背着旅行袋,踩着一雙磨破的鞋子,急忙朝前方的男人大叫。
“那只豹子呢?”嚴在溪踩着不厚的積雪,像踩着蛋糕上的糖霜,映着血紅的朝陽不斷地望。
嗓子好像被什麽東西劃破了,有股發鹹的血味。
“沒有豹子!”Neol趕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你說……什麽?”
嚴在溪一旦停下,他的呼吸就變得困難,臉頰迅速脹得更紅,天空在眼前扭曲,無數的黑紛紛揚揚地混入其中,将腳下的白雪攪散。
“從來沒有人找到過什麽豹子,那只是存在于故事裏的花豹,”Neol眼疾手快地從包裏拿出一瓶氧氣,扣緊他口鼻,沉穩地出聲:“深呼吸!呼氣!吸氣!”
他抓起嚴在溪的手腕,看了眼記錄他血氧的手環,表情嚴肅:“River,你必須冷靜下來,你的血氧濃度降得非常快,如果它在一小時內低于75%我将采取緊急措施。”
“什麽*&@?”嚴在溪口齒不清地瞪圓了眼睛,他在非洲生活了三年,膚色汲取了麥田的健康,蜜色的臉頰襯得瞳色更深,也更加閃亮,裏面有幾分驚慌與焦躁。
Neol仍舊讓他呼吸:“我會聯系醫療機強制送你下山。”
嚴在溪先是搖頭,随後立刻停下動作,用手比了個“ok”的手勢,很快安靜下來。
山頂很靜,只有風聲。
呼嘯疾馳在結冰的黑色溝壑間,萬物的聲音都被遮蓋,一同掩住了他的呼吸。
Neol站在嚴在溪的身邊,扶着他走向更為開闊的山邊,源源不斷的風倒灌着湧進來。
天際的那輪太陽,炙熱又刺眼。
離他們很近,又好像離他們很遠。
太陽變得澄黃,就挂在天際,像花豹的右眼。
嚴在溪忍不住伸長手臂,擡得很高,露出衣袖下被曬得發黑的麥色肌膚。
陽光跳躍着閃爍在他臉上,嚴在溪面頰上細小的絨毛忽閃着發起光。
刺眼的光線讓他本能地微微眯起眼睛,濃長的睫毛在冷風中輕輕顫抖。
在很漫長的安靜中,嚴在溪想起他挑中Neol作為向導的原因。
乞力馬紮羅是一座冰雪覆蓋的山風,海拔191710英尺。據說,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馬賽語裏被叫做“恩伽耶”,神之居所。
每年都有一些人出于各種各樣的理由登上這裏,最終選擇在登頂後一躍而下,永眠于神之居所。
Neol是這裏唯一一個救下過一位自殺失敗的登山者,還願意帶領有抑郁症病史登頂的向導。
其實,嚴在溪別無可選。
一個半小時後。
Neol再次查看嚴在溪手環的數值,确認他的血氧濃度在慢慢回升才稍稍放心。
“接下來,我會慢慢松開你的手,”Neol很認真地看着嚴在溪,他全然投入時,左眼的眼皮會比右眼提前眨一下,這是嚴在溪在這六天的時間裏觀察得出的結論。
Neol嘗試松開拉着嚴在溪的手心:“記住你對我的承諾,River。”
嚴在溪稍稍偏轉過臉,看着他的眼睛。
“不要從這裏跳下去。”Neol看了下懸崖,又看回來,對他強調。
嚴在溪露出一個微笑,淡淡地點頭。
Neol完全松開了手。
嚴在溪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動,他垂下眼皮,眺望着遠方綠色的草原,一望無際,像一片沒有盡頭的、綠色的海。
那一刻,嚴在溪想到很多;下一刻,嚴在溪又什麽都不想。
“Neol,”他的右手橫擋在眉眼上方,遮住天光傾瀉。
他的雪山向導看向這位亡命徒般的登山客,一臉疑惑。
“Neol,你說下面會有大象嗎?我突然想起遷徙季快要結束了。”
嚴在溪語氣很輕地問。
“這不好說。”
Neol聳了聳肩,拿出随身攜帶的遷徙表翻看了兩眼,随後道:“你已經是熟練工了,River,在這裏不是我們想看到什麽,而取決于大自然,取決于這些動物讓我們看到什麽。”
“當然了,”Neol開了個玩笑,“還有你的運氣。”
嚴在溪扭頭朝他狡黠一笑:“我的運氣倒是勉勉強強,不過今天是我的lucky day,所以說不定呢。”
“今天?”Neol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幾秒後恍然大悟:“thanksgiving?”
嚴在溪仍舊笑:“happy thanksgiving,Neol.”
他們下山的路上,Neol才問:“River,感恩節對你很重要嗎?”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嚴在溪才出聲:“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在這天出生。”
或許是語氣的緣故,Neol誤以為是他的情人,笑了笑,道:“Happy birthday to her.”
“not her,Neol,”嚴在溪用顫了繃帶的手心抹走嘴角漏掉的水珠,紗布中央殷紅緩慢暈染,濕噠噠地貼上掌心裂開的口,“It's him. He's my brother.”
十二月三十一日,舊年的最後一天,嘉青市初雪。
嚴懷山拉開玻璃櫃,挑出一對雲母制的淺藍袖口,頭也不回地對出現在門口的管家說:“他又在鬧什麽脾氣?”
管家微收了下巴,恭聲答道:“晚宴的時間與小少爺平時的就寝時間沖突了。”
聞言,嚴懷山卻沒有任何表态,他只是轉身走進衣帽間中層的抽屜裏,拿出一條沉色暗紋的領帶,又慢條斯理地系在領口,最後将一旁随手擺着的銀戒重新戴上無名指,才回頭走過去。
他目光很淡地看了眼管家,說:“知道了。”
随後,嚴懷山便上了樓。
自兩年前嚴懷山從療養院出院,重新回到辰昇任職後對工作的投入精力翻倍,遠在市郊的金桂枋來去浪費太多時間,他便帶着獨子搬入了公司附近的一棟老式洋房。
嚴懷山沒有直接進房間,只是站在門前,看着背對房門,正在桌前端坐的一個稍圓潤的背影,語氣冰冷地叫道:“嚴汌。”
粉肉球一樣的男孩兒輕輕顫了下,合上面前的科學書,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粉白柔軟,卻面無表情的一張肉臉,同父親的神情如出一轍。
“爸爸,”嚴汌仍殘留奶音地叫他,短眉毛因認真而用力,一邊稍高,他一板一眼地說:“如果我得不到足夠的睡眠,就不會長高。”
嚴懷山絲毫沒有被他的理由打動,說:“今天是太爺爺九十歲生辰宴,你必須要去。”
“爺爺會去嗎?”
嚴懷山看了他一眼:“會。”
嚴汌雖然乖乖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走來,但伸出短胳膊用小手握住嚴懷山三根手指的時候,還是嚴肅地抿了下粉嘴巴,說:“但是爺爺不喜歡我。”
“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嚴懷山把手從兒子溫度稍高的手心裏抽出來,動作流暢地彎腰,徑直把嚴汌從地上抱進懷裏。
嚴汌沒有掙紮,兩條細眉毛用力蹙在一起時看起來挂着一絲淡淡的愁苦,他安靜又熟練地将胳膊環在父親脖頸,短手指因用力抓緊而變成包子拳,把嚴懷山熨得平直的衣服抓皺。
快要下車的時候,嚴懷山突然聽到一旁坐在安全椅上的兒子問:“媽媽會來嗎?”
他頓了一下,不過很短暫。
嚴懷山臉上的表情十分漠然:“不會。”
嚴汌很平靜地從小鼻尖裏發出一聲單音,繼續保持着空無表情的臉蛋看着窗外車來人往的酒店大門,好像無論父親如何回答,都不會讓他感到傷心或開心。
嚴懷山先一步下車,門前等着的泊車童正要打開嚴汌一側的車門,被他拒絕。
車門被嚴懷山親手拉開,他垂下眼睛看到兒子已經自行解開了兒童安全座椅的安全帶,仰着肉乎乎的軟臉頰,黑潼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嚴汌今天穿了短西服,兩條短腿露在外面垂下去,像半截白色的藕。
比起乖,用冷漠來形容嚴汌來得更确切。
嚴懷山自然地朝他遞出一只寬厚的手掌,兒子将綿軟的小手輕搭上他手心,從安全椅上跳出來,地面發出“咚”地一聲輕響,猶如一只小豬落地。
嚴老先生回國前被他的主治醫生下了最後通牒,恐怕這次回來就要葉落歸根。因此他九十生辰辦得很大,來了不少政要富商。
與其說是場生日宴,倒更像是一場交誼晚會。
晚宴剛剛開場,年事已大的主角仍在酒店樓上的套房休息。不過他們消息來得靈通,嚴懷山牽着嚴汌前腳進去,後腳就被父親身邊的管家叫住。
Alen一眼先從人群中認出大少爺身邊鼓着張圓臉家,像生氣河豚一樣做出大人臉的孫少爺,才和藹笑着朝他們走來。
嚴懷山的腳步頓住,微垂眼看他。
Alen說:“大少爺,老爺叫我帶您上去,老爺子剛睡醒。”
他又擡手招來不遠處的保镖,神情倒不尴尬,只是向嚴懷山示意:“他會暫時帶着孫少爺的。”
嚴左行對這個親孫的厭惡幾乎人盡皆知,不過外人大多只以為是嚴懷山找了來歷不明的女人又未婚生下并不讓家人滿意的孩子,卻只有當年目睹嚴在溪挺着肚皮倒在血水裏被緊急送醫的幾個人才知道嚴左行真正讨厭這個長孫的原因。
“不用。”嚴懷山擡了下手,放在嚴汌肩頭,态度很強硬地看着他。
嚴懷山一向把兒子保護得很牢,在洋房周圍安排了五個保镖例行排查,就連嚴家人都沒有見過嚴汌幾面。
Alen和他僵持了一會兒,到臉上的笑肌開始抽動,才敗下陣來,低頭道:“我帶您上去。”
電梯裏,嚴汌動作很輕地扯了下嚴懷山的手指,問:“爸爸,我們要去哪裏?”
“去看太爺爺,”嚴懷山說。
嚴汌沒有繼續追問的打算。
在他的眼裏,他問了,爸爸也回答了,那麽他們的對話就完美地結束了,不需要再有任何多餘的溝通。
當年嚴在溪生下兄長長子的事情只有嚴家幾個人知道,其餘不相幹的人都被暗中封口或處理了。
老爺子那邊瞞得很好,他一直以為嚴汌是孫子不慎和某個酒家女弄出來的,對嚴汌不算上心,但人老了,有了重孫也會念叨兩句。
他前段時間回國時就跟嚴左行提過讓嚴懷山把孩子帶回家看看,但嚴左行尋了借口躲過去,沒成想這次還是被嚴懷山帶來了生日宴。
嚴左行拉開門的時候笑容僵在臉上,他的目光先是在嚴懷山臉上停了一秒,又緩緩向下,和正仰起小臉面無表情看他的嚴汌對視,眼瞳猛然一縮,冷不丁擡頭瞪了嚴懷山一眼。
他扭頭先看了眼卧室的方向,意識到還有一段距離,皮笑肉不笑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瘋了吧?”
“來了嗎?”裏面傳來傭人的聲音,緊跟着有個傭人跑出來,看到嚴懷山和他牽着的小孩,頓了頓,才道:“老爺子在催了。”
房裏忽然傳出隐約的大笑,老爺子或許是笑得太開心,連連咳嗽起來,一道熟悉的人聲趕忙叫他,爺爺,您可悠着點。
嚴左行臉色更加難看,嚴懷山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拉着嚴汌穿過父親身旁走了進去。
在穿過長廊走進爺爺的卧室前,嚴左行忽地加快腳步,經過嚴懷山身邊時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老三回來了,你最好心裏有數。”
嚴在溪身旁穿着熱褲,歐洲面孔的女人攬着他的手臂,她不會說中文,正在用英文和老爺子溝通。
老爺子瘦得不像話,手上吊了很大一袋透明液體,但精氣神兒很好,笑眯眯地問她是如何與小孫子相識。
被嚴在溪稱作Alice的女人和他聊得熱火朝天。
嚴懷山牽着兒子進來的時候,正聽到她同老爺子說到兩人因緣際會的碰面。
嚴在溪像是有點羞澀,笑着看了Alice一眼,但沒有阻止她說下去。
Alice講話的肢體語言很多,幅度也大,惹得全屋人都聚精會神地看着她:“我與R在Safari的觀獸車上相識,那時候他就坐在我前面,車上所有的人都在用相機記錄動物遷徙壯觀的場面,唯獨他沒有打開相機,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我感到好奇,去問他原因,您猜他對說什麽?”
老爺子接連猜了幾次,Alice都搖頭否認。
第四次的時候,Alice吊足了衆人胃口,才道:“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聽不懂法語’。第二句是英文,我記得很清楚,‘不好意思美麗的女士,請你離我遠一點,我要吐了’。”
Alice說着,大笑後朝嚴在溪擠了擠眼睛,更親密地拉近他的手,因為情緒激動稍稍用了力氣,嚴裏。
她是很典型的美式甜心,笑容很甜,動作語氣間都洋溢着熱情。
表層來看,與嚴在溪很像,一旁的舅母誇了幾句他們好般配。
“說完那句話,他就吐在我面前了。”Alice說:“後面他就在座位上躺了全程。”
“我一開始還以為R是那種傳統東方的安靜美男子,”她用琥珀色的眼睛看了嚴在溪一眼,“沒想到只是因為車子太颠了。”
Alice說完似乎想到那時的畫面,忍不住看着嚴在溪又笑了,嚴在溪也跟着覺得好笑,老爺子許久不見這麽活潑的女孩子,也被逗笑,不過緊跟着又咳嗽起來。
屋裏人不算多,但因為Alice和嚴在溪源源不斷分享非洲見聞的聲音
嚴懷山面無表情地走到Alice身後,出聲冷漠:“爺爺。”
其餘人先前沒注意到他們進來,此刻冷不丁一齊回頭,看向嚴懷山的方向。
文鈴臉色變得很明顯,她牽着小女兒的手在看到嚴懷山身後露出半張面孔的男孩時猛然掐緊。
女兒嘟起粉色的嘴巴,從母親手裏掙脫,嬌聲嬌氣地說:“媽咪,你抓痛我了。”
她們這頭的動靜讓老爺子看着嚴懷山的視線分過來,在接觸到文鈴霎時蒼白的臉色前,兒媳彎下了腰去哄孩子。
老爺子這才把視線又轉了回來,笑容漸漸回籠,他臉上沒有多少肉了,骨架撐起僅剩的皮肉,溝壑盡顯,眼眶凹得更深,眼皮軟塌塌地壓下來,不笑的時候有種天然的威懾。
老爺子對待幾個孫子、孫女的态度不同得過于明顯。
在嚴在溪這裏,他露出頑童似的大笑,只是因為沒有人會對嚴在溪抱有任何過高的期待,他只是嚴在溪的爺爺。
但嚴懷山與弟弟卻截然相反,爺爺幾乎很少對他表示過滿意或表達贊揚。
老爺子對誰最嚴苛,往往便是這些流着相似血液的競争者中最不容忽視的、被投以最高期待的、勁敵。
這讓屋裏同嚴懷山平輩的人忍不住冷下目光投向他。
“來啦,”老爺子握拳咳了一聲,讓人把他扶坐得更高,坐起來喝水潤喉。
嚴懷山的目光卻從老爺子身上移開,很短暫地邁過Alice,落在嚴在溪身上。
嚴在溪沒有看他,正全神貫注地聽Alice拉着他說之後的旅行計劃。
他嘴唇微微翹起一些弧度,不時給Alice提出幾個适合的地方,看起來很認真。
嚴在溪認真的時候會異常專注,偶爾會習慣性舔一下那顆尖尖的白色虎牙。Alice和他聊得開心,親了一下嚴在溪的側臉。
嚴在溪表現地自然,沒有任何不适的反應,好像Alice已經親吻他很多遍。
“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道低沉又平靜的男聲突兀地穿插在兩人低密私語的對話中,Alice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本能地回頭看着走到身後的男人。
嚴在溪保持着低頭聽Alice講話的姿勢,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嚴懷山的問題,視線盯着自己的鞋尖。
嚴懷山問完這個問題就不再出聲。
房間忽然變得很安靜。
嚴左行和文鈴陪在小女兒左右,盡量裝出自然的樣子在聊天,但聽到長子出聲,還是沒能維持表面的平常,齊齊擡頭看向兩個兒子的方向。
他們夫妻的動靜不大,但反應古怪,讓其餘人也眉心一皺,紛紛跟着看過去。
老爺子喝完了水,用手帕沾走嘴唇上的水珠,目光先看向長孫。
但嚴懷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弟弟,嚴在溪卻不看他。
嚴懷山看他的時候表情太過平靜,深沉到給人一種無法打破的專注的錯覺,但他尋常的外表下,空垂在身旁的兩只手卻稍稍用力,手背浮起明顯的青筋,像是一只草原上無處掩藏,屏氣凝神地盯緊近在咫尺的獵物的黑豹。
老爺子又看了眼這個好像從來都長不大的頑皮的小孫子,成竹于胸地點破:“哥倆吵架了?”
嚴在溪先一步頂着嚴懷山仍舊不從他臉上移走的視線擡頭,他咧嘴對着爺爺笑了一下:“沒,爺爺,我哥怎麽會跟我吵架?他才不幹這麽幼稚的事情。”
他一邊笑着說,一邊轉過身,笑容消失了,定定地看向嚴懷山的方向。
嚴在溪頓了幾秒的時間,動了下嘴唇,說得很慢:“哥,好久不見。早晨剛落地,特意回來參加爺爺壽宴的,就沒來急得跟你說。”
沒由來的,他晃了下神,想到好像在很久之前也對嚴懷山說過久別重逢的問候。
但那時候他的心情是什麽樣呢?
嚴在溪有點想不起來了。
嚴在溪心裏的起伏比預想中的大,話還沒說完,便忙不疊垂下眼睛去尋Alice的手,和她做了指甲的手緊握。
牽到Alice的手,嚴在溪好像才稍安心了一些,他重新勾起笑容,擡眼看着嚴懷山:“順便帶Alice來玩一段時間。”
三年裏,許多次他想象中的嚴懷山,怒的、微微笑着的、平靜的、漠然的,在真正的嚴懷山面前,霎時化作打旋兒的塵埃。
嚴懷山的神情還是沒有變,不過唇角多了一條細紋,他右眼下的那顆痣好像淡了一點,又好像沒有。
現實與回憶還是有細微的差異,讓嚴在溪突然有點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哪一面的兄長。
嚴在溪移開了視線,但嚴懷山還是看着他,所以房裏沒有第三個人打破這股詭異的寂靜。
嚴在溪微微垂下眼,他看到地板上的大理石切割分塊而凹陷的縫隙,裏面有一些黑色的、經年累月積攢的灰塵。
如果拿肥皂水能把它沖幹淨嗎?
嚴在溪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開始思考清潔酒店地板縫隙的九十九種可能性。
“會留多久?”
嚴懷山很突然地問。
嚴在溪的身體有一次十分明顯的抖動,他擡頭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站着的文鈴正面色慘白地死死咬住嘴唇盯着自己,陪在她身旁的父親也陰沉着面孔,一言不發地等待着兄弟二人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對話。
嚴在溪勉強地沖嚴懷山笑了一下:“不久,半個月左右。”
“不過在嘉青只留三天,我打算帶Alice去更北邊一點的城市。”他說完,自然地看了Alice一眼,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Alice聽不懂中文,不明所以地看了嚴在溪一眼,又看了下這個不知身份的男人,小聲湊在嚴在溪耳邊問他的身份。
嚴在溪又轉過身去沉浸在和她親密的對話中去。
“孩子帶來了?”老爺子在這場不知是否結束的對話中倏地出聲,他朝嚴懷山身後偶爾露出的白軟的臉頰看去。
“嗯,”嚴懷山的視線回過來,垂下臉看了下身後的獨子,讓他走到前面來,語氣沉靜尋常地說:“這是太爺爺。”
老爺子回國前就不停念叨着重孫,幾個陪在他身邊一起回來的兒子與孫子女都知道孩子會同嚴懷山一同來。
只有嚴左行、文鈴與嚴在溪并不知情。
幾乎是在那聲很小的腳步聲從嚴懷山身後響起的同時間,嚴在溪的眼瞳極為明顯地震動,猛然收縮了一下,在視線跟着聲音轉動時,冷不丁又垂下去。
嚴懷山站在他的左邊,嚴在溪動作很大地往右邊靠了一下,仿佛很抗拒的動作,惹得幾個人看了他一眼。
一張稚嫩蒼白的小肉臉走到衆人面前來,他的乳牙剛剛長齊,露出來的并不完全,說話的時候閃出很短的一截,像雨後被打落幾片外衣的嫩筍。
“太爺爺好。”嚴汌說話的聲音沒有很多頓挫,聽起來就冷冰冰的。
但生硬的語氣從這幅軟乎乎的面孔裏出來,反倒惹得老爺子忍俊不禁地笑起來,親切地從床上放下去一只手,連連招着讓他過去。
嚴汌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他肉乎乎的白臉頰鼓着,稍稍皺了短短的眉毛,對老爺子說:“太爺爺,我不是nico,你不能這麽叫我過去。”
聽到熟悉的名字,嚴在溪再也克制不住,不可置信地看了過去,視野中納入了一張很白,看起來像手指輕輕按上去就會凹陷下一個小坑的側臉,他像被燙到,飛速地把視線移開了。
老爺子笑得眯起眼睛,看起來和藹可親地問他:“nico是誰呀?”
嚴汌認真地回答:“是我的小狗。”
他豎了下短胖的小手指,但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所以要翹的三根手指變成了四根,嚴汌一板一眼地說:“今年三歲了。”
嚴在溪心裏一空,又覺得明知他的狗已經死了,還要去期待的自己有點可笑。
Alice被小孩可愛得跳腳,即便她聽不懂男孩在說什麽,還是忍不住抱緊嚴在溪的胳膊,在他耳邊直說“so cute!”。
老爺子對待小孩的耐心十足,重新把嚴汌“請”到床前,伸手摸他綿軟的臉頰。
幾位女性長輩也看得心軟,忍不住靠近,将嚴汌圍了進去。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問着,嚴汌回答時所有人又會安靜下來,聽他用不大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回答。
但他不能同時處理很多個大人對他的提問,便提出:“如果每一個都一起問我,我只有一張嘴巴,我會壞掉。”
他們齊齊笑起來,答應嚴汌下次會依照順序來問他。
他像個嚴格執行指令的小機器人,沒有感情流動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從不落下。
明明房間裏那麽嘈雜,但嚴在溪還是能把小孩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捕獲。
房間裏的空氣變得沉重,多待一秒都要喘不上氣。
嚴在溪猛然吸了口氣,将手臂從Alice懷中抽出,匆忙地對她說:“我要去一下衛生間。”
還不等Alice回答,他便頭也不回地快步奪門而出。
嚴懷山看着兒子的方向,在嚴在溪出門時自然地回頭看了一眼,而後轉身朝門外走去。
“站住。”他的手臂被陡然握住,嚴左行的力氣很大,握着長子小臂的虎口都開始發紅。
嚴懷山無事發生地問:“爸,怎麽了?”
嚴左行不敢大聲,恨得咬牙切齒地瞪向他:“不準過去。”
文鈴牽着女兒走過來了,嚴懷山的最小的妹妹比他的兒子只早了三個月降世,她還含着一顆青蘋果味的棒棒糖,不谙世事地躲在母親身邊撒嬌。
“懷山……”文鈴眼眶很紅,她怕讓老爺子察覺到異樣,強忍着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幅度很輕卻重地對嚴懷山搖頭:“不要去……”
“媽。”
嚴懷山低了下下巴,轉過頭來看她的時候,兩側額角垂下的碎發動了一下,露出太陽穴兩側留下很淺的痕跡。
他很淡地露出輕微的笑容:“我只是去接個電話,秘書打來的,可能是公司那邊有急事。”
嚴懷山說着,從褲袋裏拿出滋滋震動的手機,亮起的顯示屏上來電備注了四個字——
蔣誠秘書
“你們一家四口湊在一起說什麽悄悄話?”嚴左行大哥的夫人笑着走過來,溫和地問。
抓着嚴懷山手臂的手突然收緊,他擡了擡下巴,看向父親咬牙的臉。
嚴左行驀然松開了手,在文鈴還未來得及擦掉眼淚時,先一步轉身對上嫂子的視線:“太久沒看到懷山了,阿文有些失态。”
文鈴慌忙垂下眼皮,擡手沾走眼角滲出的淚水,勉強地轉過身微笑:“我有兩年沒回來看看懷山了。”
大嫂柔聲安慰她:“我也有好久沒見我家那個了,她在外面野得很。”
他們三人低聲交談起來。
嚴懷山問候了一下大伯母,便擡起手機貼在耳邊,對他們說:“失陪,我接一下秘書的電話,您先聊。”
大伯母挽住文鈴的手臂,體諒地沖他搖了搖手,道:“你去忙你的,我和你媽媽也好一陣子沒見過了。”
嚴左行被她身後跟來的大哥拉走,似乎是要商談集團的事情,他不死心地瞪了下嚴懷山的方向,被長子移開了視線。
嚴懷山接通電話,走向門外的時候問:“什麽事?”
他順手關上房門,把屋內的嘈雜阻隔在一扇沉色的木門後。
嚴懷山在門外幾步的地方停下腳步,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很淡,習慣性抿起的嘴角平直,沒有弧度。
視線在酒店套房的客廳緩緩掃過去,除了角落站着的傭人外沒有嚴在溪的身影。
“好了,”嚴懷山徑直朝一個傭人的方向走去,他邊走,邊挂斷了電話。
手機的屏幕閃爍起瑩藍的光澤,通話的界面在按下挂斷後跳躍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短信發送成功的頁面——
【打我電話】
嚴懷山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垂下眼皮和傭人對上目光:“人呢?”
傭人想到方才幾乎稱得上奪門而出的嚴在溪,擡起手臂指了下套房露天陽臺的位置:“出去了。”
嚴懷山順着他指向的位置看了一眼,邁步緩緩走了過去,在他推開陽臺的玻璃門前,沒有回頭地停在原地,對客廳裏守着的傭人說:“如果有人問,就說我出去了。”
他說話的語調并不大,但卻異常低沉且明晰地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知道了,少爺。”房內站着的傭人齊齊應答。
老爺子過壽的酒店選在嘉青市中心最高的樓內,高層套房能夠把江景全然納入眼底。
微涼的風吹着,有一些淡白色的煙霧從嚴在溪發紅的嘴唇流逸,随風散去。
他兩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一只耷拉下去,另一只豎起手肘撐在鐵杆上,解扣的袖口垂下去,小臂薄覆的肌肉瘦削地攀升,一根突起明顯的筋骨沒入骨結修長的五指。
有兩根手指的縫隙間不算用力地輕夾着一根燃燒了一小半的香煙。
這間套房正是以縱覽城市全貌的陽臺景觀被挂上高出普通套房三倍的價格,陽臺大得出奇。嚴懷山關上玻璃門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眼嚴在溪的方向,發現他正盯着腳下遠方的建築出神,并未察覺旁人的出現。
“曬黑了。”
“你——”
嚴在溪被吓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心髒幾乎是漏跳了一拍,稍緩過來後,咚咚加速跳動起來,悶得他異常難受。
“嗯?”嚴懷山好像全然沒有意識到什麽,他面無表情地将西裝下鼓起肌肉曲線的兩條手臂撐在嚴在溪身前的扶手上,稍低下了臉,鼻尖蹭過嚴在溪頭頂柔軟的黑發,感到一些細密的癢。
嚴在溪不敢動彈,他夾着煙的手指倏然用力,手背繃起青色的血管,目光凝聚在手旁壓下來的兩只手,冷下面孔:“讓開。”
嚴懷山卻沒有挪開手,保持着環抱他的姿勢,兩人間隔着半拳的距離,他往嚴在溪的脊背又貼近了半步。
嚴在溪咬着牙,被迫朝欄杆靠得更近了一些。
兩人的個子都很高,欄杆只到嚴在溪腰下一點的高度,他在嚴懷山的逼近下不得不完全将身體貼上完全透明的欄杆。
嚴在溪垂下的視線胡亂動着,餘光慌亂地以九十度垂直的角度對上刀削般聳立而上的藍色樓體。
樓下的所有東西都縮得很小,灰色的水泥大地晃動着,拔地而起的幽綠樹木也變得模糊,有一種自地心升起的力量,旋渦般拉着他的大腦,誘使着嚴在溪一躍而下。
他的心髒持續、持續地用力跳動着,就像要跳出心室,刺破喉管,灼燒口腔,磨碎牙齒,頂開唇舌。
“小溪,你的心髒跳得好快,是因為高地效應産生的危機意識嗎?”嚴懷山平穩的呼吸就萦在嚴在溪耳畔,他的聲音聽起來同樣沉穩且平淡。
嚴懷山一只手從欄杆上松開,擡起來,隔着柔軟的布料放上嚴在溪心髒的位置。
嚴在溪的生存本能驅使他伸手,牢牢抓住他留在欄杆上的另一只手臂,稍稍轉過臉,看到嚴懷山冷靜的臉上鋒銳的唇角開始張合:“還是因為我呢?”
嚴在溪閉起眼睛,不敢繼續盯着令人眩暈的地面。他死死握着嚴懷山的手臂,身體的重心忍不住向後,靠上一個寬厚溫熱的胸膛。
嚴懷山的懷抱像一道堅不可摧的高牆,沉重又密不可分地把嚴在溪容納進去。
嚴在溪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努力控制着,回答嚴懷山的問題:“肯尼亞太熱了,曬,曬黑了。”
嚴懷山單手将他擁入胸懷,目光卻平靜地望向遠方天色晦暗的雲層,淡聲問:“什麽時候學會吸煙的?”
他問着,視線極為緩慢地垂了下去,焦點聚集在嚴在溪指尖被夾得彎曲,但仍舊頑強燃燒着的煙蒂。
他壓得更緊了些,嚴在溪的腰頂上堅硬的欄杆邊緣,隔着衣服都被硌得生疼。
“不,”嚴在溪修剪整齊的指甲扣進嚴懷山手腕的皮膚,留下白色的痕跡,他臉色蒼白地繃直脖頸,努力回答:“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嚴懷山在他耳後,很輕地笑了一下,重複嚴在溪的回答,随後快速且冷酷地道:“戒掉,很難聞,對身體也不好。”
“操!你他媽少管我!啊——”嚴在溪忍無可忍地閉着眼睛低斥。
嚴懷山猛然擰住嚴在溪一條胳膊,用力把他朝欄杆外壓下去,兩人身體的大半重心已經完全懸空在垂直離地三百多米的高樓外側,他微微轉過臉,嘴唇擦碰過嚴在溪被風吹起的發絲。
嚴懷山的聲音很平靜:“你就是這麽跟長輩說話的嗎?我是怎麽教你的?”
地心引力的無力感讓嚴在溪絲毫不敢動彈,他被嚴懷山抓着唯一可以自救的手,崩潰地大叫:“哥!!!”
“還跳嗎?”
嚴懷山貼在他身後,每一個字都居高臨下地砸下來。
“不跳了!不跳了!”嚴在溪用盡全身力氣頂着他的懷抱往後縮去,試圖逃離這種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墜落感。
嚴懷山手下嚴在溪的小臂在不斷顫抖着,他靜靜掃視着弟弟因恐懼而扭曲的漂亮的臉頰,一字一句說得很輕也很慢:“三年前,哥想到你可能會跳下去,但沒想到你真的會跳。”
他做好了嚴在溪可能會跳樓的所有準備,可偏偏,卻最不想親眼看到嚴在溪選擇用死來了結一切。
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嚴在溪用自己的生命震懾了嚴懷山整整三年,他在非洲躲了整整三年,他想要忘掉那些東西,他想要把早已扭曲的軌道回正。
哥哥是他最不能毀掉的人,是他最不可觸碰的人,是他最不想恨的人,是他最愛的人。
壓在身後的力氣陡然一松。
嚴在溪的身體因慣性向後倒去,他猛然搖擺着四肢,有些滑稽地穩住身軀。
嚴懷山站在一旁,表情冷漠地正垂下眼睫整理弄皺的西裝。
嚴在溪後怕地喘氣,他低着頭,不敢擡起來和嚴懷山對視。
“這三年過得怎麽樣?”嚴懷山語氣稍放松了一些,自然地問他,好像普通兄弟間再普通不過的對話。
嚴在溪心有餘悸地往牆壁的方向又走了幾步,試圖遠離那排透明的欄杆。聽到嚴懷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的語氣,呼了口氣,撫走額前的碎發,答道:“還可以,跟着一些基金會做了點公益活動,又線上修了第二個學位。”
“還拍照嗎?”嚴懷山問。
嚴在溪稍稍緩過來了,擡起頭對上他偶爾擡起的沉穩視線,在其中緩慢搖頭:“不了。”
“畫畫呢?”
“也沒有。”
嚴懷山拍打着西裝上褶皺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看向嚴在溪,露出很淡的微笑:“學的什麽?”
嚴在溪回答的嘴唇張合了一下,聲音不算流暢地發出:“企業管理。”
嚴懷山重新撫平身上最後一處皺點,直起身微垂下臉,看着嚴在溪清澈的眼睛,他眼角挑起輕微的弧度,出現很淡的細紋:“挺好的,可以來公司幫哥分擔一些。”
“不——”嚴在溪脫口而出,但又稍停了一秒,才說:“我不打算去辰昇。”
嚴懷山在嚴在溪的視野中靠近了,嚴在溪下意識向後退了很小的一步,但趕不上嚴懷山靠近的步伐。
嚴懷山擡手替他捋走鬓角的碎發,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看你的想法。”
兩人安靜地看着彼此。
嚴在溪無措地舔了下嘴唇,不知道如何繼續對話:“哥,我先走——”
他正說着打算朝門口走去,視線內撞入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
嚴汌不知何時同傭人一起進來了,毫無阻隔地和嚴在溪對上黑白分明的眼瞳。
嚴在溪的眼球劇烈顫抖起來,他游移着目光,好似面前站着一堵透明的反射牆,讓目光無處安放。
嚴懷山的反應很尋常,冷漠地走過去,看向傭人。
傭人率先開口解釋:“小少爺在找您。”
嚴汌從她手裏掙脫被牽着的肉手,踩着短短的小腿,走到父親眼前,高高後仰起軟白的臉:“是媽媽。”
嚴懷山垂下沉色的眼睛漠然地看了他一段時間,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
嚴汌的耐心仿佛一下變得很小,他閉合了一下柔軟的小嘴巴,似乎是在猶豫。
過了好一會兒,在嚴在溪要邁動腳步穿過他們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前,孩子比他更快一步地走了過來。
嚴在溪垂下去的眼睛瞪得大了一點,鼻腔發出粗重的喘息,面色一下變得煞白。他攥緊垂着的手,指甲死死扣進掌心裏,那股并不強烈的痛感從指根蔓延上去,随着皮膚下細小的神經沒入隐隐作痛的小腹。
他第一句話的聲音很小:“別過來……”
嚴汌靠近他的腳步卻沒有停,他走路時臉頰上仍殘留的嬰兒肥會有節奏地彈跳,微微泛出粉紅的顏色。
“別過來。”
嚴在溪往後退了一步。
“是媽媽嗎?”嚴汌用稚嫩卻冷漠的聲音問他。
但最後一個字翹起了不高的小尾巴,聽得出他此刻喜悅的心情。
嚴汌停在嚴在溪眼前,他肉乎乎的小手摸向口袋,握出白饅頭一樣的小拳頭,放在嚴在溪可以看到的地方,緩緩地打開。
蝴蝶的翅膀已經碎了,淡黃色的黏液從撕裂的肢體中滲出,閃爍的細粉粘在他白嫩的指縫間,在露出雲層的陽光下,反射出絢麗的光澤。
嚴在溪眼瞳一下收縮,他擡起眼,對上嚴汌天真的眼睛。
嚴汌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筍一樣的小牙露顯了出來。
他的笑容稍縱即逝,嚴汌低下頭,把視線落在掌心破碎的蝴蝶上,目光分外沉靜,看着蝴蝶,卻是在對嚴在溪說。
“很漂亮吧,是送給媽媽的禮物。”
嚴在溪看到十二歲時,注視着何瓊屍體的嚴懷山。
看到他愛上兄長,造出的罪與轭的腐爛之果。
“你說的那張照片我拿到了。”嚴懷山忽地出聲。
嚴在溪反應有些慢,連餘光也不敢晃,躲着眼下近在咫尺的那一小點人影,遲疑地看向他。
嚴懷山語氣很尋常,一如既往地沉且靜:“你走的時候沒有拿手機,我接到了你學妹的電話。攝影比賽的事情三年前就處理好了,證書放在金桂枋,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回去拿走,在三樓書房的書架上。”
他說完沒停幾秒,像是明白嚴在溪不願和家人接觸的尴尬,又說:“爸媽這三年都在英國,二姐在美國,金桂枋沒有人住,你随時可以回去。”
“哥,你——你們現在不住那邊嗎?”嚴在溪的問題總是抓不住重點,就好像這個問題比他遲來了三年的清白更加重要,讓嚴懷山看他看得久了一點。
陽臺的風中有股很淡的皂粉的味道,是身後傭人身上沾着的,她可能是穿了剛剛曬幹的制服。
這個味道很熟悉,讓嚴懷山想起嚴在溪長大的那間福利院的氣味。
他去的時候總是晴天,而嚴在溪總被罰,通往嚴在溪被關的“小黑屋”上又總要穿過一小片草坪,草坪上生長着幾顆桐樹,有四根交錯的廢舊電線繞樹橫懸,每次嚴懷山去找嚴在溪的時候總會穿過這四根被當做晾衣繩的電線,電線上總挂滿一排飛揚着皂粉味道的衣服,無一例外。
有過一次,嚴懷山穿過那些随風飄揚的小衣服時,他在想,哪一件會是弟弟的。
嚴懷山的面孔上稍柔軟了,他淡淡笑了一下,回答弟弟:“我和他單獨住在外面。”
他沒有跟嚴在溪強調兒子的名字。
如果嚴在溪想記,他總會記住,如果嚴在溪不想,無論要說多少次,他都不會記在心裏。
“好……”
嚴在溪神色不明地呆呆點頭,但身體還很僵硬,對方才嚴懷山的行為仍舊心有餘悸。
嚴懷山适時地出聲:“不是說要把那副畫送給哥嗎?”
嚴在溪剛剛移開的視線又猛然對上嚴懷山的眼睛,他們離得不算遠,嚴在溪能看清他眼瞳上的藍色。
這張照片拍下的是一副足以媲美實景的畫,畫的是一片藍色的海。
不過海在地下,有一座褐色的島嶼将它完全覆蓋了,島上有青茬般冒芽的草坪,一條蜿蜒向上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和一棟牆壁是白色,屋頂是很淡很淡的黃色。
屋前立有一塊很高的牌子,上面寫着Land’s End,天涯海角。
哈蘇大賽的第一條規則寫着:參賽作品必須真實存在。
但嚴在溪的畫全部基于幻想,所以那張遲來三年的證書也不過是泡沫崩裂後的餘珠。
“哥……你要……”嚴在溪花了幾分鐘,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大腦幾乎停擺:“結婚了嗎?”
“還在和對方接觸。”
嚴懷山筆直地看着他,嘴唇上翹起很淡的弧度:“但過段時間大概會定下來。這次不會有意外了。”
真的嗎?
“真——”
嚴在溪及時抿住嘴。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結局。
如果他還恨嚴懷山,嚴在溪此刻應當喜悅;如果他還愛着他哥,嚴在溪應該感到痛苦。
但他沒有任何想法。
一丁點兒也沒有。
嚴在溪只是隔了一段距離,看着嚴懷山的眼睛,嚴懷山也看着他。
兩個人就這麽對視着。
嚴在溪想到三年前在那片建築工地上,對他說完最後的那句話——
“哥放過你了。”
他又試圖去回憶三年前他對嚴懷山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三年裏,嚴在溪試圖忘記很多事情,他開始真正地吃藥試圖拯救岌岌可危的自己,嚴在溪的腦袋不那麽好用了,他的大腦在藥物作用下模糊了很多記憶。
以至于短短的五個字,讓嚴在溪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漸漸想起——
“我不愛你了。”
“哥。”
嚴在溪在長時間的愣神中出聲,他緩緩沖嚴懷山露出一個笨拙的、誇張的、天真到有如孩童般的笑容:“恭喜你啊。”
嚴懷山在弟弟的視線裏很輕地眨了下眼皮,淡聲說:“哥欠你一句道歉。”
嚴在溪的笑容僵在臉上。
“小溪,”嚴懷山釋然地發出一聲低緩的嘆息:“對不起。”
從小到大,嚴在溪從未見他哥跟誰認錯,他哥也從不會出錯。所以嚴在溪自小便認為,他哥就是他的天規,他哥是他的地律,他哥說東他不會往西。
就連嚴在溪不被任何人在意的命都是嚴懷山撿來,一點點擦幹淨的,如果他哥讓他死,他也不可能活着。
可是現在嚴懷山說他錯了。
嚴在溪覺得自己應該問一問,嚴懷山是覺得…………………………?又或者是,愛他錯了?
還是說,全都錯了?
或許是嚴在溪有很久都沒有發出聲音。
嚴懷山的目光從他臉上平淡地移到兒子身上去,道:“嚴汌,我們要走了。”
嚴汌可能意識到什麽,安安靜靜地仰起細嫩的臉頰,看了嚴在溪一眼。
嚴在溪沒有挽留他的意思。
嚴汌有些粉紅的臉蛋上表情寡淡,他轉身朝父親的方向走去。
嚴懷山半垂了視線在他身上,在嚴汌靠近時稍稍擡起手臂,還沒有他半掌大的小手搭上去。
嚴懷山牽着他邁步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掌心裏握着的柔軟的小手停了一下,他側過身垂眸去看看。
嚴汌站在原地,臉上的神情很空白,短暫地回頭又看了不遠處的嚴在溪一眼。
風很輕地吹着,那個被爸爸稱為母親的男人還站在那個地方。
母親和父親的眼睛很像,正沉默地垂下來。
嚴汌仰起肉又軟的臉頰看他,眼珠發黑,所有的光線都聚集在裏面,像剛洗過的葡萄。
嚴在溪眼神裏還留有幾分無措,他茫然地又看了下嚴懷山離開的方向,已經不見蹤影。
搭在掌心裏的小手熱度很高,手心中有微微發濕的潮氣,源源不斷地湧向嚴在溪的手指。
“你,”嚴在溪嗓子發幹,他極為緩慢地把視線垂下去,貼上嚴汌五官柔軟的弧度,他張了下嘴唇嘗試開口:“你累嗎?”
嚴汌看了他一段時間,在嚴在溪忍不住要移開目光的時候,很乖地搖頭。
嚴在溪如坐針氈地拳了下手指,左右張望着空閑的侍從想找人幫他帶一下孩子。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嚴汌突然對嚴在溪說。
嚴在溪沒有反應過來,低下頭看着他:“什麽?”
“我想要你抱我一下。”嚴汌又對着他動了動粉色的軟嘴唇。
他的睫毛很長,随着不算頻繁的眨動上下忽扇,能從臉上明顯地看出嚴懷山的影子,不過嘴角與嚴懷山眼角垂下的紋路不算完全一樣,嚴汌抿起的嘴唇要更上挑一些。如果此時有人更仔細地對着嚴在溪與他端詳,會得出這叔侄二人的嘴巴要更相似的結論。
嚴在溪沒有拒絕他,但是也沒有立刻同意。
等到嚴汌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鐘後,他才露出一些勉為其難的表情彎下腰去。
宴會廳進來了更多的客人,他們站在離大門很近的位置,進來的人基本都會看過來一眼。
嚴汌先一步展開綿軟,藕節似的白胳膊,大眼睛忽閃眨着,仿佛玻璃貨架裏展示的瓷偶。
嚴在溪張開細長的手臂,動作有些僵硬地隔着布料環過軟肚皮,攬住嚴汌散發熱氣的後背,一把将他從地上抱進懷裏。
嚴汌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渾身的軟肉也更綿,抱緊懷裏的時候小屁股上的肉也輕輕顫了下,讓嚴在溪情不自禁又捏了捏。
嚴汌的短手臂順勢環住嚴在溪脖頸,他輕微塌陷的胸膛貼在嚴在溪胸口更上方一些的位置。小孩的體溫比成人要高一些,嚴在溪又是個極度怕熱的人,在非洲待了将近四年都沒有治好,貼着小孩的胸腔上方的皮膚已經開始微微發汗。
嚴在溪掌心下貼着小孩的脊背,他能感覺到嚴汌後脊的衣服有點被汗水打濕。想了一下,嚴在溪對他說:“你身上好熱。”
小孩不講話,乖乖地被抱在嚴在溪懷裏。
會場頂上的燈光忽地暗下來,嘈雜的交談聲不約而同靜下去了。
嚴在溪還是有點緊張地抱着嚴汌轉身看着一束聚光燈亮起的地方。
老爺子的名字已經出現在大屏上,場下稀稀拉拉地有一些掌聲響起來,緊跟着在老爺子被嚴懷山攙扶着露面時,轟然變大。
看到嚴懷山出現的時候,嚴在溪的眼瞳忽地收縮了一下,明白過來,老爺子堅持要在此時大辦壽宴的原因,是要向外界宣布被他認可的繼承人。
嚴左行與夫人緊跟在老爺子身後出現,他們後面跟着的是嚴左行面色不佳的大哥與大嫂。
大伯臉色差得十分明顯,嚴在溪不用猜也知道嚴懷山扶着老爺子出場是臨時才做出的決定。
想到方才被人急忙叫走的嚴懷山,懷裏沉甸甸的重量與熱度讓嚴在溪對抱着的小孩有了一點實感。
壽宴請了幾百位客人,蛋糕也準備得足夠大,由八層蛋糕頂起最上層的壽桃。
老爺子笑得臉頰發紅,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發顫,他朝臺下讓他先切第一刀的人連連擺手,笑道:“人老喽,做事情都不利索了。”
他說着,把手裏的蛋糕刀遞到一旁嚴懷山眼前:“讓懷山替爺爺切吧。”
老爺子讓位的意圖明顯,臺下的又都是人精,紛紛看向嚴懷山的方向起哄讓他快點切下第一刀給大家分喜氣。
嚴在溪抱着嚴汌的手臂稍稍收緊了,他呼吸放得很慢,幾乎把視線徹底黏在大哥身上。
嚴懷山臉上的表情沒有很多變化,連笑意也很淡,他垂下眼看着被遞來的刀,在接過刀前擡頭望了眼人群外的黑暗深處。
隔得很遠,人聲鼎沸中,嚴在溪和他對上了視線,抿平了嘴唇。
他們都清楚,嚴懷山真正接棒的那一天,兄弟二人之間再無可能。
不是百分之一,不是百分之零點一,而是百分百的,沒有任何回寰。
成為掌門人的嚴懷山不能去愛,更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下去愛他想愛的人。
而毫無追求的嚴在溪唯一地奢求便是,光明正大地去愛,不像何瓊那樣一輩子活在陰影中去愛。
小孩柔軟又發熱的掌心輕輕放在嚴在溪臉上,他把身體靠過來,完完全全貼上嚴在溪的胸膛,聲音很輕地問:“你在難過嗎?”
嚴在溪看着亮着光的臺子,人影攢動着,把他與大哥之間的黑影拉得更遠了。
所有的注視,所有的燈光都聚集在嚴懷山身上,他身上的西裝微微閃着光,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嚴在溪不合時宜也不由自主地想到十四歲時他對着嚴懷山許下的願望,又想到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直至今日吹滅蠟燭前許下的默望。
哥哥,希望你的願望全部都會實現。
嚴懷山緩步踏上蛋糕前擺着的移動臺階,西服邊緣随着動作稍稍抖動。
他握刀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或遲疑,目光冷漠且堅定,面頰的曲線流動下去,貫穿身體修長的線條。
鐵刀粗糙的鋸齒靠上壽桃頂端,綿滑的奶油頃刻陷落下一個清晰的刀口。
嚴在溪一側的臉頰上放着小孩熱且濕的手掌,但他的心被戳了個洞,有很多的風灌進來,吹得他冷飕飕的。
他突然很想問嚴懷山一個問題——
哥,你的願望真的已經實現了嗎?
“咚!——”
宴會廳的大門被驀地推開,嚴在溪離大門很近,他先一步轉頭看過去。
還沒有很多人注意的時候,一個女人歇斯底裏地發出叫喊:“嚴左行!你不是人!我給你生了個兒子!”
最外層的人群先安靜下來,齊齊注視着她走進。
嚴左行正得意地目睹長子切下壽桃的背影,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
文鈴牽着胡亂搖着裙擺的小女兒,正俯身跟她講話,餘光突然瞥見前方讓開的人群,她溫和笑着的面頰漸漸冷了下去。
女人臉色慘白,頭發也亂蓬篷的,身上還穿着醫院裏藍白的病服,胸前挂着嬰兒背帶,懷裏的嬰兒被裹得很嚴實,能看到未被包裹進襁褓的粉紅皮膚。
握着刀的嚴懷山靜了靜,動作停下來,仰頭看他的人也跟着愣了一下,順着嚴懷山垂下來的視線看過去。
女人走得離他們足夠近的時候,全場的注意都挪到了她身上。
嚴左行察覺到不對,先是狐疑地看了下身旁的妻子。妻子正目不轉睛地望着某個地方,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他古怪地看過去,臉上的笑容慢慢散去。
女人的眼眶很紅,有種不自然的消瘦,她哽咽着看着嚴左行的方向,流下眼淚:“我給你生了兒子……”
“不可能!”嚴左行當即緊緊皺起眉心,他怛然失色地看着父親的方向,冷聲重複道:“絕對不可能。”
大廳內霎時靜得可怕,幾百雙眼睛來回打量着女人與嚴左行之間,看到她懷裏的孩子,又看向文鈴手上牽着的女兒。
有一道腳步聲更沉穩地響起,嚴懷山走下臺階,把刀放到一旁侍從手上的托盤的裏。
頭頂明亮的白紙燈光蒼白地垂落下來,把空氣裏的緊張與沉寂緊緊粘在了一起。他緩步走向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她面前停下腳步,開口前又朝遠處望了一眼。
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起。
抱着小孩的嚴在溪心頭一震,他下意識看向左右的人,試圖從他們臉上找到嚴懷山那一抹短暫微笑的痕跡。
但好像并沒有人察覺到嚴懷山溫柔地笑了一下,所有人的神情都緊繃着,只有眼裏流出幸災樂禍的光出賣了主人。
老爺子拄着拐杖臉上仍舊是笑呵呵的,他要往前走,嚴左行急忙上去攙扶卻被父親推開,他後面一點站着的大哥冷冷哼笑一下,在老爺子邁出腳步前扶上去。
這次老爺子沒有拒絕。
在父親面前,鐵石心腸的嚴左行難得慌了神,他急于向父親證明:“爸,真的不是我的!我都沒見過她——”
“閉嘴!”老爺子的聲音很渾,怒斥出聲,像是水波碰撞在古甕間發出沉悶的響。
嚴左行臉色沉得快要入土,他死死抿住嘴唇盯着面前陌生的女人。
老爺子走到女人面前,女人抱緊孩子有些發怵地往後退了半步。或許是察覺到母親身上散發出緊張的氣息,襁褓裏的嬰孩蠕動了下粉紅的嘴唇,流着口水張開嘴哭嚎起來。
宴會廳被這道稚童哭嚎的聲音充斥,原先寂靜的人群才三三兩兩竊語起來。
老爺子随即慈祥地笑起來,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在孩子嫩紅的臉頰上碰了兩下,與方才發怒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女人咬了下幹澀的嘴唇,戰戰兢兢地從口袋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紙,她咽了口唾沫,才對着老爺子小聲說:“我有親子鑒定……”
老爺子慈眉善目地讓她不要害怕,從女人手上接過親子鑒定完全抖開。臺下的人看不到紙上的結果,只能看着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老爺子笑容依舊,讓人看不出一絲其餘的情緒。
嚴左行心神難寧,他幾步從大哥身後跨過來,看了眼父親手上的紙,瞬間面如鐵色。
“爸,”他甚至顧不上維持外人面前的體面,本能地扶住父親的手臂下意識讨好:“爸,真的不是我的。”
“呀呀。”
文鈴牽着小女兒走過來,木然地看着公公,又看了看丈夫,她手裏牽着的幼女還一臉懵懂地在捏自己公主裙蓬起的裙擺,她即将獨掌大權的長子因意外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養在她膝下的二女兒還在臺下與丈夫驚愕地對視,她緩緩地将視線放遠,掃視交頭接耳的人群,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次子同樣詫異的臉上,次子懷裏抱着的是她親生兒子的小孩,只比她的女兒晚了三個月出生。
“我認得她。”文鈴突然出聲,她的聲音并不刺耳,溫婉地轉頭和舌橋不下的丈夫對上視線:“是家裏之前的女傭,我親自辭退的。”
老爺子臉上的褶皺少了些,笑容淡了,側過臉和兒媳對視。
文鈴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因為我看到她從我丈夫的休息室出來。”
她的用詞已經在盡量克制,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但其中的意思又太過赤裸。
“好了。”老爺子似乎不想繼續下去這個對話,他心中有數地把鑒定書合上沒有還給女人,交到長子手中。
“爸!”
嚴左行還想辯解什麽,老爺子絲毫沒有回頭,擡起眼看了嚴懷山的方向,眼眶上的皮膚蜷縮着軟趴趴地垂下來,凹陷出骨骼空洞的眼睛。
他笑了笑:“懷山啊,帶你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都去冷靜一下。”
“知道了,爺爺。”
嚴懷山幅度輕微地點了下頭,動作熟練地從女人懷裏接過嚎哭不止的嬰兒。
老爺子說完,笑容擴得更大,撐起臉頰更多的褶皺,他笑着朝臺下的賓客說:“家醜,家醜,讓諸位見笑了。”
說着,他讓人攙扶着邁上臺階,沒有假手他人,親自切開蛋糕最上方的壽桃。
氣氛又變得活躍,大家全都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擡手舉起手中的香槟,祝賀他的大壽。
嚴在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惴惴不安地抱着小孩穿梭在人群之間朝嚴懷山的方向走。
人流又交錯着與他逆向而馳,懷裏小豬一樣的孩子用一條短手臂環緊嚴在溪的肩膀。嚴在溪誤以為他被人群吓到了,不得不停下靠近大哥的腳步,走出去靠在牆邊。
他一只手安撫似的輕輕拍着嚴汌的脊背,但仍舊目不轉睛地擡着視線看向嚴懷山抱着孩子走下臺階的身影。
嚴懷山忽地停下了腳步。
可能是懷裏的孩子哭了,他搖晃了兩下手臂,面無表情的臉上挂起很淡的微笑,正垂下異常溫柔的視線,全神貫注地注視着臂彎裏嗷嗷啼哭的幼弟。
嚴懷山的目光是那麽地專注又深沉,以至于嚴在溪愣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望着大哥的側臉,又稍稍垂下了一些目光,盯着大哥的臂彎發呆。嚴在溪想到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剛被接回家的某個落雷的夏夜,手足無措地推開兄長的房門。
嚴懷山桌前亮着一盞幽暗昏黃的燈,他還沒有睡,正伏案持筆寫着什麽。
見到嚴在溪進來,他也沒有放下筆,只是停下書寫的動作問他想做什麽。
嚴在溪抱着柔軟的好似白雲的枕頭,穿着貼身的棉布睡衣,大張着怯弱的眼睛,蒼白的皮膚上映出睫毛淺灰的影子。他剛洗完澡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垂在瘦削的臉頰旁,仿佛大雨中被淋濕的、一條沒有姓名的小狗。
他沒有說話,大哥卻好像明白他的意思,沉不做聲地把手中的鋼筆放回桌上,關了屋內唯一的一盞燈。
窗簾沒有拉上,微弱的月光照進來。
嚴在溪能看清嚴懷山漂亮又英俊的臉龐,他藍色的眼睛裏有一些血絲,長而濃的睫毛在眨眼間垂落。
像蝴蝶的翅膀。
嚴懷山在床上躺下去,高且柔軟的床墊陷下去。嚴在溪抱着自己的枕頭咬着嘴唇爬上去,安靜又帶着點小心翼翼,躺上兄長展開的手臂。
大雨落下來的時候,嚴在溪正進入甜夢。
嚴在溪和嚴懷山唯一的關系就是兄弟。
他突然想到Alice的話,又沉默着看向嚴懷山抱着的孩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不再是大哥唯一的弟弟了。
他不再是嚴懷山的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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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