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章

第 23 章

“哥……”

嚴在溪有一瞬間的放空。

他本能地顫了顫嘴唇,不敢去看嚴懷山的方向,回過頭更加用力地試圖掙斷牢牢铐住他的鎖鏈。

嚴懷山站在原地沒有動,那道黑影保持着微微歪斜的姿勢。

咔噠——

極輕的一聲,燈被打開了。

刺目的白熾燈光猛然間映入眼眸。

那顆凝聚在眼中的晶瑩淚珠在劇烈的酸痛中滾落。

“哥!”嚴在溪被燙到一樣,忙不疊垂下眼睛,他手腕被割得生疼,鐵鏈聲刺耳地響在耳邊,大聲地叫:“哥!我被鎖了手铐和腳铐,你看看他們身上有鑰匙嗎?!”

嚴懷山沒有吭聲,嘴角維持着很淺的弧度,緩緩回正視線,靜靜地看着那團蜷縮在角落的單薄背影。

嚴在溪頭也不回,焦急地喊道:“哥!快點幫我找一下鑰匙!把他們綁起來,然後找個手機報警!”

啪嗒——

啪嗒——

身後有腳步聲靠了過來。

更冷的空氣從嚴懷山身後擠了進來。

嚴在溪徒勞無功地扯了下腳鏈,胸脯激烈起伏,他喘息地很大聲,也綿長。

更多的淚珠滑下面頰,嚴在溪抽了下鼻尖,連眨眼都不敢用力,他拽動鎖鏈的幅度小了一些。

嚴懷山離得越近,嚴在溪掙紮得越小。

當腳步聲完全停在身後,房間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嚴在溪背對着他,很輕地縮了下腿。

“泠。”

鐵鏈發出清脆的響。

嚴在溪輕微張合了下嘴唇,有一滴黏稠的血順着一側的臉頰流下,沾上幹裂的唇瓣。他下意識舔了一下,口腔裏彌漫起鐵鏽鹹腥的血味。

“哥……”嚴在溪低着臉,聲音很低地叫他。

嚴懷山離他很近,就在唾手可得的距離,嚴在溪甚至能察覺到他低又沉的呼吸。

他擡起手,力道不重,輕放上嚴在溪肩頭。

放上去的瞬間,嚴懷山的掌心下感受到嚴在溪一瞬的抖動。

嚴在溪頹然地垂耷下細瘦的脖頸,仿佛只被折斷長頸的白鵝。

他臉色異常蒼白,完全無法思考,差點忘記呼吸。

在即将窒息的錯覺中、胸膛緩慢的起伏間,嚴在溪感受到那只垂放在肩頭的手,分明輕得仿佛羽毛飄落,他卻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嚴懷山的手寬瘦且長,拇指貼在滑膩的肌膚上,随意又緩慢地剮蹭。指腹上傳出微熱的溫度,同他的語調一樣溫柔:“我在。”

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的,嚴在溪從他最信賴、最崇拜的人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沒由來地,他眼前出現了一雙閃爍着詭異興奮的深藍色眼眸。

在看到何瓊血流不止、肢體錯位的醜陋屍體時,捂住他眼睛,如同救世主般降臨的大哥也是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他道:小溪,跟我走吧。

“哥,為……”嚴在溪冷不丁咬了下嘴唇,把哽咽忍進喉間,“為什麽啊……”

嚴懷山卻不打算回答,放在他肩頭的那只手沿着弓垂的脖頸,緩慢游動,輕輕停在兩頰。

粗糙修長的手指将嚴在溪半張臉頰完全包裹,而後驀地收緊,捏着他尖瘦的下巴,遏使着嚴在溪完全地擡頭,整張臉映入嚴懷山的視線。

有一行溫熱的眼淚從掐着嚴在溪面頰的指縫間流過。

嚴懷山順着眼淚流動的方向,垂下了目光,在他裂出血絲的幹澀嘴唇上短暫停留。

嚴在溪漂亮又水潤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脆弱絕望的悲傷。

嚴懷山盯着他的眼睛,面容寡淡地用拇指抹花那道整齊的淚痕,喉結上下滾動。

嚴在溪哭得哽咽:“哥……我不會跟你……你和二姐争財産的……我不會要嚴左行的……錢的……”

嚴懷山笑了一聲。

很短促,如果不是模糊的目光中看到他勾動唇角,嚴在溪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用手輕輕拍了拍嚴在溪蒼白的臉頰,緩慢地蹲下身。

“我不怕你要跟我争財産,”嚴懷山的表情沒有一丁點兒變化,手指抵住他的下颚,将嚴在溪的臉擡得稍高了些,同他對視,語氣平靜且篤定:“如果我想要全部,就沒人能從我手上拿走一分。”

嚴在溪感覺到有一滴血進了眼睛,他狼狽地眯起眼皮,痛苦地蠕動了嘴唇,絕望地問他:“哥……為什麽啊?”

質地柔軟的紙巾貼上他額頭的細口,嚴在溪疼得瑟縮了下,下意識躲閃。

嚴懷山抓着他下巴的手驀地收緊,嚴在溪吃痛地皺起長眉。

嚴懷山動作輕柔地把他臉上的血跡擦走,收起沾血的紙巾,倏然湊近吻了下他閉緊的眼皮:“弄疼了吧。”

嚴在溪霎時愣住了,他無措地眨了下眼鏡,茫然地看着嚴懷山近在咫尺的英俊臉龐,和他右眼那顆淚痣。

嚴懷山的聲音很輕,語調卻異常冰冷:“哥讓他們都還回來了。”

“……哥?”

嚴在溪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他小聲地叫了一下。

嚴懷山鉗制在他下巴上的手忽地松了。

他隐藏在陰郁下熾熱的目光在嚴在溪身上逡巡,一寸一寸看過他毫無血色的臉頰、纖長到仿佛能一掌掐斷的脖頸、線條流暢的肩膀,手指放在嚴在溪左肩的肩頭,隔着輕薄的布料按着突起明顯的瘢痕摩挲了一下。

那裏有一個嚴在溪恨不得生生從肉上剜走的,一個除了他和那個留下痕跡的男人無人知道的齒印。

嚴在溪的眼睛驟然緊縮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嚴懷山比任何時候都要陰冷幽深的眼睛。

嚴懷山目光沉沉地同他對視:“我一直都忍得很好,但是三年前你竟然打算找我的替身,那時候你準備放棄愛我了嗎?”

嚴在溪全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完完全全地抑制不住恐懼,艱難地在嚴懷山的目光下努力呼吸。

嚴懷山的手重新放回他冰冷的脖頸,一點點收緊,嚴在溪的臉因短暫的窒息而扭曲,他本能地奮力抓掐着脖頸的手臂,手臂上力量陡然發力,青筋虬起,脖頸跟着浮現緊繃的血管。

嚴在溪額頭上快要凝固的裂口重新掙出細小的血珠,緩慢凝聚。

嚴懷山以孑然不可抵抗的力道,将嚴在溪完全壓倒在堅硬的水泥地。

他突然吻上嚴在溪的額頭、眉心、下巴、耳垂。

吻得接連不斷,他親吻弟弟閉緊的眼皮,親吻他眼角的細紋,舌尖輕舔他的鼻尖。

吻游蕩在鼻梁。

嚴懷山垂下眼注視着身下的嚴在溪。

他因喘息而仰着頭半張唇瓣,薄又白的眼皮,顫抖的眼睫,濃密又黑長的睫毛杯淚水濡濕,緊密地貼着眼睑,顯出誘人又脆弱的黑色線條。

“這次去了非洲,還打算回來嗎?”

在吻落上嘴唇前,嚴懷山陰冷地問:“你要徹底放棄愛哥哥了嗎?小溪。”

嚴在溪恸喘着張合嘴唇想要回答。

“唔——”

他的話卻被湮滅在唇齒中,嚴懷山吻了上來。

嚴在溪被他的手臂牢牢禁锢在腰間,喉頭顫抖着發出嗚咽,掙紮着無法逃離。

嚴懷山用猩紅的舌尖舔上他尖利虎牙,舌尖被利齒摩擦出火辣的痛感。

牙是人類唯一暴露的骨骼,嚴懷山舔着弟弟的犬牙,像在舔他的心髒。

嚴在溪側躺在地上,能聞到口腔裏殘留着嚴懷山的血味。

嚴懷山已經出去了一段時間,但嚴在溪一直維持着他離開的姿勢,蜷縮着單薄的身軀,沒有移動,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望着面前那片混凝土牆壁在發呆。

看得太久,眼睛瞪得發酸,也困,那片堅實的灰色牆壁逐漸開始旋轉。

好像一條擱淺的鯨,在內裏的腐爛中疾速脹大,等待着一個時機轟然爆炸。

門再次被人推開。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來。

嚴懷山冷白的臉頰撞入燈光下,他全身一絲不茍,連鬓角也修得幹淨整潔。

“你訂的航班已經起飛了。”

嚴懷山臉上看不出多餘的神情,目光很淡,語氣也一如尋常那樣平靜。

“我還可以訂下一班。”嚴在溪手上的手铐已經被解開了,他緩慢地支撐起身體,面對着牆壁坐起來,牽動腳踝的鐵鏈,發出細微的響。

他随意地偏頭掃了一眼,發出譏諷的嗤笑。

嚴懷山不說話,手裏拿着一件衣服朝他走過來,半跪在嚴在溪身後給他披上。

嚴在溪沒有反抗,他垂着尖瘦的下巴,聲音低且沉地叫他:“哥。”

嚴懷山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收回手,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垂下眼俯視着嚴在溪,好像在看着條只可以屬于他一人的小狗:“小溪,你走不了的。既然我決定留下你,就誰也不能從我手裏帶走你。”

嚴在溪很緩慢地仰起臉,看他:“你準備關我多久?十天半月,還是一年兩年?”

嚴懷山和他對視,神情一貫冷漠,他擡起手放在嚴在溪的臉頰上,手指輕輕在下颌撫摸。

嚴在溪很快地看了下他手的方向,說話都覺得痛苦,對嚴懷山露出哭也似的笑:“哥,你總不能把我關一輩子吧?”

“怎麽不行呢?”嚴懷山又伸手替他把額前的碎發撫至腦後,看着嚴在溪的神情很專注,就好像他真的從未打算過其他的選擇,語氣也變得低柔:“地球這麽大,總有能讓人一輩子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嚴在溪怔怔地看他兩秒,嚴懷山一直同他對視,直到嚴在溪受不了他冷漠的眼睛裏暗藏着爆炸般炙熱的欲望,移開視線。

嚴在溪把頭低下去,深呼了一口氣,聲音不大地問:“哥,其實三年前你帶她回家的那天,我偷偷親你被媽媽看到了我才會從家裏搬出去,去酒吧。要是三年前……我在你清醒的時候親你,你……會選擇跟我一起離開那個家嗎?”

嚴懷山久久沒有說話,嚴在溪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頭頂,他不敢擡頭和嚴懷山對視。

屋裏燈光很亮,從嚴懷山的角度,可以看到嚴在溪躬腰而挺起的肩胛骨上印有零星的吻痕與牙印,有一些皮膚下的毛細血管破裂,形成細小的紅紫色斑點。

“小溪,”嚴懷山又把手沿着下颌的曲線移下去,不輕不重的力氣擡起嚴在溪的下巴,讓他與自己對上視線,而後,一字一句地說:“三年前你親我的時候,我醒着。”

“哥……”

在嚴懷山的注視下,嚴在溪由震驚轉至死寂的眼睛一點點充滿了水光。

他霎時完全地明白過來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淚珠從眼角擠了幾顆,笑得幅度很大,幾乎把腰都彎下去,和膝蓋貼在一起。

嚴在溪笑着鼓掌,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幾顆淚珠飛濺在地上,被水泥地面吸了進去,留下很小的痕跡。

“是我太傻,你活得太明白了。哥,你知道嗎?我以前只敢在夢裏想過如果你要來愛我,我會抛下所有的東西和你走。我們不去管爸爸、媽媽、二姐,我們什麽也不管,我們兩個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們可以不姓嚴,我姓何,你姓文,這樣誰也不知道你是我哥哥,而我是你弟弟,我們就不用是親兄弟了。”

“我太傻了哥!我今天才知道,我好天真啊!”嚴在溪眼睛裏閃爍着很亮的水光,他還是笑着:“我竟然從來沒想過,如果你也愛我,要先問一問你,想不想跟我走?”

“哥……我太傻了,”嚴在溪的眼淚靜靜淌過鼻梁,他抿住顫抖的嘴唇,無聲地啜泣:“一次都沒有想過……”

嚴懷山伸出指腹打算把他的眼淚抹掉:“我的人生沒有放棄一言,只要是我想要的,最終我都會得到。”

嚴在溪在他手放上來前避開臉,讓嚴懷山撲了空,他看着嚴懷山,一字一句地說:“哥,人不可能得到全部想要的東西,我為了攝影放棄了畫畫;我為了更好地愛你,選擇離開你。”

鎖鏈響起來。

嚴在溪撐着地,慢慢站起身,搖晃了下身體,又重新站直,他盯着嚴懷山的眼睛,道:“如果你要得到嚴家,你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愛我;如果你要配得上我的愛,那麽你只能選擇放棄嚴左行的財産。”

兩人對視了片刻,空氣凝滞住了。

嚴在溪晃了下神,自嘲地笑了聲:“哥,我之前不做手術不是怕嚴左行。”

“而是我總會想,萬一我有一點機會呢?哪怕我只有0.0001%的機會,哪怕在全世界的人裏,我是最後一個能愛你的人,你會不會像我愛一個男人那樣,愛我呢?我就是這麽愛你,哥,我可以為了你抛棄我心理認同的性別,就像我可以為了你抛棄全部的東西,我之前總想你是我的救世主,沒有你就不可能有我,你是我的全部……我太傻了。”

嚴在溪回過神來,定定的看他,微微笑着:“哥,我就沒有你們這種做大事的人的權衡利弊的覺悟,我不當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你把鑰匙給我,放我走,我保證我們一切如常,你做我心裏最好的大哥,我還是你最親的弟弟。沒有人會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有人知道三年前□□我的那個人是你。放我走吧,哥。”

“小溪。”

嚴懷山看了他一會兒:“我不可能當今天,或是三年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嚴在溪的心搖顫了幾拍,他望着嚴懷山的眼睛,問得很平靜:“哥,無論是今天還是三年前,你後悔過嗎?”

“我後悔過。”

嚴懷山盯着他的眼睛,他再次用手去擦嚴在溪眼角的淚,這次沒被躲開。

在嚴在溪的印象中,哥哥的手總是寬大的、溫暖的、讓人心生依戀的,但嚴懷山此刻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卻是沉重的、冰冷的、讓人避猶不及的。

嚴懷山離他很近,但聲音卻很遠地傳過來,淡淡道:“我後悔過兩次。第一次後悔為什麽要把你帶回家,第二次——”

他短暫地停頓了下,另一只手擡起來,繞過脖頸靠在嚴在溪細瘦地頸側:“第二次後悔為什麽三年前沒有直接把你關起來。”

啪!——

極大的一聲重響。

嚴在溪咬着牙,絕望地瞪他:“你是我哥,所以我必須愛你。但是嚴懷山,我恨你。”

嚴懷山保持着被嚴在溪扇過的方向,歪斜的臉頰迅速肉眼可見地變紅。

他緩緩回過頭。

嚴在溪頸後突然一疼。

藥效發作地很快,他甚至來不及掙紮。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嚴懷山快速且冷漠地說:“讓你恨我并不難,讓你愛我也很簡單。愛無非是多巴胺的加速分泌,只要你的生理維持愛我的分泌激素,你就還會繼續愛我。”

嚴在溪側躺在地上,能聞到口腔裏殘留着嚴懷山的血味。

嚴懷山已經出去了一段時間,但嚴在溪一直維持着他離開的姿勢,蜷縮着單薄的身軀,沒有移動,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望着面前那片混凝土牆壁在發呆。

看得太久,眼睛瞪得發酸,也困,那片堅實的灰色牆壁逐漸開始旋轉。

好像一條擱淺的鯨,在內裏的腐爛中疾速脹大,等待着一個時機轟然爆炸。

門再次被人推開。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來。

嚴懷山冷白的臉頰撞入燈光下,他全身一絲不茍,連鬓角也修得幹淨整潔。

“你訂的航班已經起飛了。”

嚴懷山臉上看不出多餘的神情,目光很淡,語氣也一如尋常那樣平靜。

“我還可以訂下一班。”嚴在溪手上的手铐已經被解開了,他緩慢地支撐起身體,面對着牆壁坐起來,牽動腳踝的鐵鏈,發出細微的響。

他随意地偏頭掃了一眼,發出譏諷的嗤笑。

嚴懷山不說話,手裏拿着一件衣服朝他走過來,半跪在嚴在溪身後給他披上。

嚴在溪沒有反抗,他垂着尖瘦的下巴,聲音低且沉地叫他:“哥。”

嚴懷山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收回手,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垂下眼俯視着嚴在溪,好像在看着條只可以屬于他一人的小狗:“小溪,你走不了的。既然我決定留下你,就誰也不能從我手裏帶走你。”

嚴在溪很緩慢地仰起臉,看他:“你準備關我多久?十天半月,還是一年兩年?”

嚴懷山和他對視,神情一貫冷漠,他擡起手放在嚴在溪的臉頰上,手指輕輕在下颌撫摸。

嚴在溪很快地看了下他手的方向,說話都覺得痛苦,對嚴懷山露出哭也似的笑:“哥,你總不能把我關一輩子吧?”

“怎麽不行呢?”嚴懷山又伸手替他把額前的碎發撫至腦後,看着嚴在溪的神情很專注,就好像他真的從未打算過其他的選擇,語氣也變得低柔:“地球這麽大,總有能讓人一輩子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嚴在溪怔怔地看他兩秒,嚴懷山一直同他對視,直到嚴在溪受不了他冷漠的眼睛裏暗藏着爆炸般炙熱的欲望,移開視線。

嚴在溪把頭低下去,深呼了一口氣,聲音不大地問:“哥,其實三年前你帶她回家的那天,我偷偷親你被媽媽看到了我才會從家裏搬出去,去酒吧。要是三年前……我在你清醒的時候親你,你……會選擇跟我一起離開那個家嗎?”

嚴懷山久久沒有說話,嚴在溪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頭頂,他不敢擡頭和嚴懷山對視。

屋裏燈光很亮,從嚴懷山的角度,可以看到嚴在溪躬腰而挺起的肩胛骨上印有零星的吻痕與牙印,有一些皮膚下的毛細血管破裂,形成細小的紅紫色斑點。

“小溪,”嚴懷山又把手沿着下颌的曲線移下去,不輕不重的力氣擡起嚴在溪的下巴,讓他與自己對上視線,而後,一字一句地說:“三年前你親我的時候,我醒着。”

“哥……”

在嚴懷山的注視下,嚴在溪由震驚轉至死寂的眼睛一點點充滿了水光。

他霎時完全地明白過來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淚珠從眼角擠了幾顆,笑得幅度很大,幾乎把腰都彎下去,和膝蓋貼在一起。

嚴在溪笑着鼓掌,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幾顆淚珠飛濺在地上,被水泥地面吸了進去,留下很小的痕跡。

“是我太傻,你活得太明白了。哥,你知道嗎?我以前只敢在夢裏想過如果你要來愛我,我會抛下所有的東西和你走。我們不去管爸爸、媽媽、二姐,我們什麽也不管,我們兩個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們可以不姓嚴,我姓何,你姓文,這樣誰也不知道你是我哥哥,而我是你弟弟,我們就不用是親兄弟了。”

“我太傻了哥!我今天才知道,我好天真啊!”嚴在溪眼睛裏閃爍着很亮的水光,他還是笑着:“我竟然從來沒想過,如果你也愛我,要先問一問你,想不想跟我走?”

“哥……我太傻了,”嚴在溪的眼淚靜靜淌過鼻梁,他抿住顫抖的嘴唇,無聲地啜泣:“一次都沒有想過……”

嚴懷山伸出指腹打算把他的眼淚抹掉:“我的人生沒有放棄一言,只要是我想要的,最終我都會得到。”

嚴在溪在他手放上來前避開臉,讓嚴懷山撲了空,他看着嚴懷山,一字一句地說:“哥,人不可能得到全部想要的東西,我為了攝影放棄了畫畫;我為了更好地愛你,選擇離開你。”

鎖鏈響起來。

嚴在溪撐着地,慢慢站起身,搖晃了下身體,又重新站直,他盯着嚴懷山的眼睛,道:“如果你要得到嚴家,你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愛我;如果你要配得上我的愛,那麽你只能選擇放棄嚴左行的財産。”

兩人對視了片刻,空氣凝滞住了。

嚴在溪晃了下神,自嘲地笑了聲:“哥,我之前不做手術不是怕嚴左行。”

“而是我總會想,萬一我有一點機會呢?哪怕我只有0.0001%的機會,哪怕在全世界的人裏,我是最後一個能愛你的人,你會不會像我愛一個男人那樣,愛我呢?我就是這麽愛你,哥,我可以為了你抛棄我心理認同的性別,就像我可以為了你抛棄全部的東西,我之前總想你是我的救世主,沒有你就不可能有我,你是我的全部……我太傻了。”

嚴在溪回過神來,定定的看他,微微笑着:“哥,我就沒有你們這種做大事的人的權衡利弊的覺悟,我不當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你把鑰匙給我,放我走,我保證我們一切如常,你做我心裏最好的大哥,我還是你最親的弟弟。沒有人會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有人知道三年前□□我的那個人是你。放我走吧,哥。”

“小溪。”

嚴懷山看了他一會兒:“我不可能當今天,或是三年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嚴在溪的心搖顫了幾拍,他望着嚴懷山的眼睛,問得很平靜:“哥,無論是今天還是三年前,你後悔過嗎?”

“我後悔過。”

嚴懷山盯着他的眼睛,他再次用手去擦嚴在溪眼角的淚,這次沒被躲開。

在嚴在溪的印象中,哥哥的手總是寬大的、溫暖的、讓人心生依戀的,但嚴懷山此刻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卻是沉重的、冰冷的、讓人避猶不及的。

嚴懷山離他很近,但聲音卻很遠地傳過來,淡淡道:“我後悔過兩次。第一次後悔為什麽要把你帶回家,第二次——”

他短暫地停頓了下,另一只手擡起來,繞過脖頸靠在嚴在溪細瘦地頸側:“第二次後悔為什麽三年前沒有直接把你關起來。”

啪!——

極大的一聲重響。

嚴在溪咬着牙,絕望地瞪他:“你是我哥,所以我必須愛你。但是嚴懷山,我恨你。”

嚴懷山保持着被嚴在溪扇過的方向,歪斜的臉頰迅速肉眼可見地變紅。

他緩緩回過頭。

嚴在溪頸後突然一疼。

藥效發作地很快,他甚至來不及掙紮。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嚴懷山快速且冷漠地說:“讓你恨我并不難,讓你愛我也很簡單。愛無非是多巴胺的加速分泌,只要你的生理維持愛我的分泌激素,你就還會繼續愛我。”

自家裏接到趙錢錢報警的消息,距嚴在溪失蹤已經超過了失蹤人口生還概率極高的24小時。

嚴在溪被綁架時海邊天色已經暗了,人多嘈雜,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只有去買東西的趙錢錢與幾個依稀記得沙灘上有幾個黑影撕扭在一起的普通游客,可因為夜色濃深,竟沒有一個人對那兩個與嚴在溪打架的男人有清晰的印象。

文鈴與嚴左行在宴會廳接待剛剛趕來的嘉青市最高警局長和副市長,他們得知就在方才,通訊公司在一片建築工地監測到了嚴在溪手機關機前最後發出信號的坐标。

可巧的是,那片工地正是辰昇集團前不久剛剛投标拍得的城西地皮。

嚴左行剛派了人同刑警一起去現場勘察,此時眉頭緊皺地坐在沙發上,思考着是否會是潛在競争者動手的可能性。嚴虹陪在父親身邊,給了警方幾個與辰昇方有嚴重利益沖突的名單。

文鈴親自去嚴在溪卧房裏又找了幾件他前不久穿過的貼身衣物給了警察,以便他們再次進行一輪詳細排查。

“汪!汪汪!”

随着文鈴走在回廊上的金毛忽地沖着樓梯的方向吠叫起來,打斷了幾人的對話。

在場的人紛紛轉頭看着nico的方向。

嚴左行冷“啧”一聲,微偏了下頭,立刻有傭人走上前垂下臉站在他身側。

他的語氣不威自重道:“把狗關起來。”

傭人點了下頭,正要去扣nico頸上的項圈,金毛竟然朝他呲了下白又尖長的犬牙,喉嚨顫動發出震懾的聲音。

傭人怕它咬上來,條件反射地縮回手,nico趁機從他手下溜了出去。

nico躍動着猛然蹿上樓梯,同時發出高頻的汪叫。

嚴左行覺得它吵,動了下手讓人趕緊去把狗關起來。

“嚴老板,稍等,”警長狐疑地看了下nico背影消失的樓梯,猶豫了兩秒,看向文鈴的方向,問:“嚴太太剛才說那是嚴在溪養的狗?”

文鈴凝重的面色稍頓,轉過去看了他一眼,像是領悟到警長話中潛在的警覺,語氣盡量溫和:“對,是在溪哥哥送給他的狗,從小跟着他長大,今早剛從醫院接回家。”

聞言,警長先是扭過頭和副市長對視一眼,後者微不可察地對他搖了下頭,示意他不要産生不該有的想法。但警長仍舊站起身,對着随他一同起身的嚴左行略微笑了一下,說:“嚴老板,我可以冒昧打擾一下,在貴府到處看看嗎?”

這句話一出,宴會廳裏所有人霎時都安靜下來。

嚴虹和文鈴都下意識看向嚴左行的方向。

嚴左行微眯了下眼睛,露出一半淺藍的瞳仁與森白的眼球,眼尾夾起一些皺紋,看人的時候帶了股陰毒,目光很淡,但異常冷漠地在他臉上掃量,似乎在判斷警長話中究竟有何意。

副市長拿出胸前別着的手帕沾了下額角的汗,他笑着站起身打圓場:“嚴老板千萬別誤會,我這位老兄就是做這行久了,職業病犯了。”

随後,他伸出手拍了拍警長肩膀:“好了老陳,快回去部署你的工作,抓緊時間找到小嚴公子。”

警長站着沒動,皺着眉和嚴左行對視。

“不冒昧,”嚴左行卻忽地讓了他半步,擡臂笑道:“陳警長請,只要能盡快找到犬子,我們嚴家絕對配合你們的必要工作。”

陳警長毫不避諱,對他道了聲謝擡腳加快步伐跟着nico上樓的軌跡。

嚴左行有些疑惑,不過隐藏地很好,他在副市長的注視下寬厚笑着看了下文鈴的方向。

文鈴卻未同他對上視線,望着警長背影消失的長梯,目含憂慮地咬了下嘴唇。

嚴左行看她的視線稍頓,沉聲喚她一下,又對一旁的女傭道:“先扶夫人回房休息。”

“不用。”

文鈴幾乎是緊跟着便拒絕了來攙扶她的人,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過于激動,勉強勾唇笑了下,看着嚴左行的方向,語氣嬌柔:“我們也上去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正好懷山在家,看能不能給警長提供點線索。”

言罷,她對上了嚴懷山陰冷的目光,笑容微滞,面部肌肉有一瞬的僵硬,下意識撫摸了下挺起的小腹。

嚴虹卻沒有察覺到父母間的暗潮洶湧,她動作很輕緩地扶着文鈴跟在嚴左行與副市長身後上樓。

陳警長已經跟着nico奔跑的方向繞了一層又一層樓梯走了上去。

等他們一行人抵達四樓的時候,陳警長正一言不發地站在回廊頭看着蹲坐在某扇房門前的nico。

“汪汪!汪!”

nico表現得很焦急,甚至稱得上焦躁,它擡了爪子半直起上身,撓了撓面前的那扇門。

文鈴剛站穩,扶着嚴虹的手下意識抓緊,嚴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貼心問:“媽媽,你還好嗎?”

聽到她的聲音,走在副市長身旁的嚴左行也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視線在文鈴緊張蒼白的臉上停了片刻。

門在nico面前緩緩拉開了。

幾乎是同時,陳警長加快步伐跑過去,撐開半合的房門。

嚴懷山目光平淡且冷靜地在他臉上掃過,而後漫不經心地看了眼他身後跟着的父母與妹妹,漠然地問:“有什麽事?”

“嚴大公子,”陳警官先前和嚴家人問話的時候嚴懷山還在公司加班,沒有與他真正見面,僅是通過電話溝通。與為了弟弟匆匆趕回家的二姐嚴虹相比,嚴懷山的表現仿佛是對弟弟的失蹤漠不關心,不過他們在背調中也知道嚴家的辛密,勉強可以理解嚴懷山對一個私生子失蹤的冷淡反應。

嚴懷山的視線再次回到陳警官臉上,他收回還放在門把上的手,淡聲道:“陳局長,我們昨天通過話。”

陳警長笑着問:“我可以進您房間看看嗎?”

聞言,嚴懷山并未立刻同意或拒絕,取而代之的是,他看了眼嚴左行的方向,嚴左行并不知道什麽引起陳警長對nico的反應如此劇烈的警覺,但還是朝嚴懷山輕微颔首。

而後,嚴懷山才讓步:“請便。”

嚴懷山的房間很大,nico的目标分外明确,朝着裏屋搖着蓬松的尾巴跑去。

陳警長蹙着眉頭,緊跟在它身後,連副市長在身後叫他也沒有反應。

嚴懷山站在門前等他們全都進了房間,才緩緩邁步走在文鈴身旁,跟在嚴左行身後,随陳警長的步伐而去。

文鈴搭在嚴虹手臂上的手指稍動了一下,她側着臉很快地看了兒子一眼,欲言又止。

嚴懷山冷淡地問:“媽,怎麽了?”

文鈴被兒子冷然的視線注視,心裏泛起淡淡的古怪感。她總有種奇怪的第六感,促使她飛快地瞥了眼前面的三個男人,又轉過臉,放輕了聲音,分外遲疑着問:“懷山,在溪……失蹤那天晚上,你在哪裏?”

嚴虹離他們很近,聽清文鈴的問題後,極為明顯地停了下前進的腳步,側目看了文鈴一眼,旋而又看向嚴懷山。

嚴懷山略側過臉,目光和文鈴對上,又緩緩移開,放在停在一扇門前的陳警官與nico身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文鈴臉色更蒼白了一些,塗抹着脂粉的面頰上有遮不住的張惶。

nico撓着那扇門,陳警官沒有絲毫猶豫,急不可待地推開門。

“汪!”nico尾巴搖得更歡了,跑進去叼起一袋肉幹又跑出來,在衆人集聚的視線中,蹭到嚴懷山腿邊。

嚴懷山垂下手臂,眉眼稍柔和,去揉它的腦袋,從nico口中接過那袋肉幹撕開包裝,遞給他一條。

nico口水都要流出來,躺在地上蹬着爪子,吃得不亦樂乎。

“媽,那時候我在公司開會。”嚴懷山慢條斯理地把包裝重新封上,擡眸看了文鈴一眼。

文鈴愣了下,急忙拉着他解釋:“媽不是那個意思。”

陳警長似乎被nico對一袋肉幹的詭異興趣弄得詫異,他狐疑地又看了眼nico叼出肉幹的房間,仔仔細細來回翻看了下,仍舊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嚴左行低沉地笑,問他:“陳警長,我兒子的房間有什麽問題嗎?”

副市長急忙打起哈哈:“嚴老板你不要跟他一般計較,這就是一榆木腦袋,做警察做了一輩子,自己回家都要裏裏外外檢查一遍。”

nico吃完肉幹,又撒了丫子跑出去了。

陳警長仍舊堅持要跟着它一同再看看。

嚴左行笑着沒有拒絕,與副市長一起陪他去房子勘察。

文鈴說她累了,要嚴虹扶她回房休息,嚴懷山送她們走出房門,目送她們離開,一直沒有說話。

門被輕輕合上。

嚴懷山步子很緩,朝nico叼起肉幹的內屋走去。

他随手把肉幹放在一旁的桌上,随手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把鑰匙,走了出去。

嚴懷山走到隔壁的門前,角落裏站着的傭人正望着他的方向發呆,冷不防對上嚴懷山古井無波的視線,猝然一驚。

他猛然垂下臉,低低叫了聲“大少爺”,随即聽到開鎖關門的聲音,再擡起頭的時候,嚴懷山已經不見了。

嚴懷山背身合上房門,重新落鎖。

四層的房間都是他一個人在用,嚴懷山常住的并非幾人查看的卧室,而是隔壁這間單獨的套房,與方才陳警長查看的卧室僅一牆之隔。

嚴懷山的腳步未停,從容不迫地朝裏屋走去。

內屋窗簾緊閉着,房內陷入一派純然的昏暗。

…………………………【發不出來】

腳步聲停在床前,薄被下撐起彎曲的輪廓。

…………………………【發不出來】

燈打開的瞬間,被子裏裹着的人抖動一下,抱緊身體。

文鈴艱難喘着氣,把視線移到床上露出的一縷金色長發上,她立刻緊閉了下眼睛,傷心欲絕地看着兒子的眼睛,字字泣血:“俏俏怎麽辦?你怎麽和你爸爸一樣?”

嚴左行對她的話沒有多大反應,對面前的場景也司空見慣一般,冷漠地對嚴虹說:“小虹,帶媽媽回房間。”

嚴虹驚愕地看着床上露出頭發的女人,直到嚴左行又壓低聲音才反應過來,連聲應着,将失望透頂的文鈴扶了出去。

等她們走遠,嚴左行才看着嚴懷山,道:“哪裏找來的女人?”

嚴懷山看着他,表情不變,冷淡回答:“昨晚在酒吧遇到的。”

嚴左行揮手讓傭人出去,門被關上,他連看都沒看床上無關緊要的女人,只是問:“誰看到你帶人回來了?”

“不多,昨晚回來的時候家裏有三個守夜的人看到,”嚴懷山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酒吧裏的人已經解決了。”

嚴懷山做事向來完美,嚴左行并未質疑他的話,擺了下手,沉着臉:“你和孫俏婚期将近,不要在婚前搞出這些幺蛾子,趕緊把人處理掉。”

嚴懷山應了聲好,走到床邊連同被子一起将披着金發的女人橫抱進懷裏,女人僵硬着身體,連喘息都不敢發出。

嚴懷山抱着他朝門外走去。

“等一下。”嚴左行醇厚的聲音在他身後陡然響起。

嚴懷山的腳步頓住,他略微側身,面無表情地看着父親。

“城西的工地裏找到了老三的手機,”嚴左行頭疼地皺着眉,問他:“老三失蹤的事情跟你有關嗎?”

嚴懷山感覺到懷裏抱着的人忽地動了一下,他目不斜視地對上嚴左行質疑的視線,嘴唇輕輕碰了一下:“沒有。”

三分鐘後,已經失蹤28小時的嚴在溪在全家人的衆目睽睽下被兄長堂而皇之地帶離了嚴家。

後座上,嚴在溪身上蓋着的被子滑落,雜亂的假發也一并掉下去,露出一張被淚水浸濕的臉,他眼眶充血,透過後視鏡看着嚴懷山的臉,看着兄弟二人極其相似的眼睛的輪廓。

“哥……”嚴在溪想到文鈴悲恸的聲音,愈發感到難以磨滅的罪與轭,他艱難地呼吸:“你是故意帶我回家的。”

嚴懷山在逼他,要他無法自欺欺人地繼續躲避。他将家人分成了自己與其餘的人,嚴懷山要嚴在溪在其中做出一個選擇。

嚴懷山緩慢擡起眼睛,從後視鏡與他對上深沉的視線。

車燈落在嚴在溪俊秀的眉眼上,他的目光赤地敞露着,藏着一些破滅的希望,很多的恨,和與他的恨僅有纖毫之距,釘子般一顆顆鑿進骨骼血肉的、秘不可宣的愛。

“哥,”嚴在溪顫了顫嘴唇,聲音輕得像風:“我從沒想過要和你有結果。”

嚴懷山阒然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看他,從眉梢到唇角,将嚴在溪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但哥要。”

他說的不是“想”,也不是“希望”。嚴懷山說他要什麽東西,他就一定能得到。

這一刻,嚴在溪不能再清晰地意識到,哥哥并非他聖潔的神父。

若要求到極致,這世界上終極的親情和愛情沒有區別,其過程與結局是相同的。

無非是,愛上一個人,心髒長久地為他跳動。

嚴懷山是引誘他吞下伊甸園紅果的那條黑蛇,算無遺策地讓他沉淪與親情與愛情虛幻的邊界之間,在無法逾越的高牆下,卑劣地祈求着不會照到他身上的希望,讓不能割舍的血緣将他們纏得越緊,直至一方的毀滅。

嚴在溪移開了視線,不再與嚴懷山對視。

車子駛出金桂枋,在路邊暫時停下,嚴懷山把他的眼睛蒙住。

等車子再次停穩,嚴在溪被嚴懷山扣着手腕帶着前進。

他動了下鼻尖,聞到混凝土發澀的氣味與鋼筋特有的味道。

嚴在溪又回到了那片即将建起游樂園的建築工地。

嚴在溪失蹤的第155個小時,嚴家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對未能出現在兄長婚禮上的弟弟避而不談。

孫俏穿着婚紗攙扶着父親的臂彎,嬌聲笑着最後一次預演着婚禮上被走向丈夫的步伐。

文鈴同親家母笑着坐在筵席上,嚴虹與未婚夫甜蜜地依偎在一起。

嚴懷山站在被燈光夢幻照亮的禮臺上,移動沉靜的目光,同臺下不遠處的父親對視。

嚴在溪失蹤的第168個小時。

薩昂辰昇第一順位繼承人與華洋地産創始人的獨女大婚正式開始,臺下賓客座無虛席,到場參加婚宴的俱是政要巨賈。

婚禮進行曲被愛樂樂團奏起。

嚴懷山西裝筆挺,英姿卓立地站在臺上,等待着他的妻子從面前的大門出現。

閃着夢幻般光澤的大門緩緩推開,被頭紗遮擋了臉頰的孫俏将手臂搭進父親的臂彎,邁動細長的高跟鞋朝她的丈夫欣喜地走來。

六名花童在進行曲中轉着圈,戴了潔白的翅膀,天使般地向他們獻上裝有對戒的禮盒。

牧師在他們面前念着如出一轍的誓詞。

“接下來,”牧師面含慈祥的微笑,注視着新郎:“請新郎回答我的問題。”

嚴懷山平靜地轉動視線,看向他。

牧師問:“新郎,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将你們分離。”

嚴懷山沒有說話,牧師面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一些,他和新郎對上視線,卻發現新郎好像并沒有看他。牧師下意識地撇過臉,很快地用餘光掃到懸浮在身後偌大的電子屏幕。

新郎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

牧師又問了一遍:“新郎,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将你們——”

“嘭!”

全場的燈光猛然暗下去,坐席間有膽小的女士發出尖銳的驚叫。

孫俏臉被吓得煞白,下意識扶住嚴懷山的手臂,躲在他身後。

嚴懷山的神情沒有任何改變,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屏幕上倒在血泊中,肢體扭曲失序的女人。

“懷山,怎麽回事啊?!”孫俏驚慌地叫他。

嚴懷山這才緩慢地将冷淡的目光看向她,但并未停留,他徑直将視線投向臺下,坐在主席上的嚴左行臉上。

照片跳出來的瞬間,嚴虹就趕忙帶着文鈴走了。

那桌上僅剩下嚴左行一人坐着,臉色沉得吓人。

“媽媽,”有稚嫩又童真的聲音透過揚聲器,放大無數倍失真地在大廳中回蕩。

“媽媽和爸爸為什麽還不來看小溪呀?”

“小溪好想媽媽呀,媽媽想不想小溪呢?”

“我的媽媽是大明星!是在電視上才可以看到的大明星!”

後臺管理人員眼疾手快地拔掉中毒的電腦電源,整個婚禮大廳霎時陷入死一般的靜谧。

當年何瓊與嚴左行的事情從未被曝光在大衆面前,就連嚴在溪的身世也是坊間紛纭,并未得到過嚴家任何一人的官方認證。

這張何瓊墜樓的照片與嚴在溪的音頻震得滿座嘩然。

婚禮的主角一下從嚴懷山變成了面色發黑的嚴左行。

在嚴左行和嚴懷山對上視線前,嚴懷山便移開了目光。

他沒有安撫身後瑟瑟發抖的新婚妻子,擡手招來一旁面如死灰的婚宴主管,問:“怎麽回事?”

主管緊張地冒汗,蒼白地解釋:“嚴先生,一直到我們今早預演的時候都是正常的,但控制屏幕的電腦剛剛突然死機,自己跳出了這張照片。”

嚴懷山沒有立刻出聲,導致主管慌張地擡眼看他一眼,正要繼續說話,便見他微垂了視線和自己對上眼,表情很平淡,說道:“先安排人疏散客人吧。”

主管忙不疊點頭應好,他們組織的動作很迅速,甚至還在客人出門前禮貌地要求出示随身攜帶的拍攝設備,以确保沒有照片或視頻外洩。

孫家平顯然心情并不明朗,他滿面怒然地看着扶着孫俏重新走回來的嚴懷山,看了兩眼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兒,憤怒地質問:“懷山,這是怎麽回事?”

嚴懷山看着他,語氣聽不出情緒:“叔叔很抱歉,是我們家的一些私事。”

孫家平一把從他身後拽過女兒,交到身後擔憂的妻子手中,指着嚴懷山鼻尖:“等你們把事情處理完,必須給我們孫家和悄悄一個交代!來了這麽多人,把我們的臉都丢盡了!”

嚴懷山低着臉沒有說話,任由他發洩怒火。

等孫家平氣得一甩手帶着家人走遠,嚴懷山才緩緩走向嚴左行一直坐着的地方,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低聲叫道:“爸爸。”

嚴左行擡起頭,視線裏透着股前所未有的銳利與陰狠,他幾乎立刻就給出肯定的答案:“是老三幹的,即便不是他做的,也與他脫不了幹系。”

嚴懷山似乎有意為弟弟辯解,他微皺了下長眉,罕見地以俯視的姿态同父親對視:“在溪沒有理由這麽做。”

嚴左行冷冷“哼”了一聲,放在桌上的手敲了敲桌面,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先不管老三的事情。”

說完,他眯起眼睛看了下嚴懷山,繼而問:“孫家平說什麽?”

“孫叔叔讓我們把事情解決了再和他協商婚禮是否還要繼續。”嚴懷山如實回答。

嚴左行把視線收回去,冷着臉靜靜思索片刻,而後問:“你怎麽想?”

“我個人認為,這件事後短期內不宜再舉辦婚禮,孫家平會拿到我們太多把柄。”嚴懷山答道。

嚴左行想了下,沖他擺手:“不行,我們需要孫家平參與進來,你自己去找孫俏解決這個問題。”

“好的,我會繼續與孫俏協商。”

嚴懷山随手解開黑色西服的領扣,舒了口氣,看上去也因方才突發的意外攪亂了婚禮而煩躁。他覺得自己隐藏的很好,但還是被嚴左行輕而易舉地看穿,他心中對長子的少許懷疑漸漸消失。

嚴懷山接着說:“剛才的照片和在溪在福利院時的錄像恐怕不單單由于在溪突然的失蹤。爺爺前不久透露給我們要立遺囑的事情,兩位伯父這段時間都很安靜,事出有異。”

聲音稍頓,他又道:“目前您在辰昇的股權結構還不穩定,我也不能主導董事會決策,今天的事情務必會流傳出去,影響辰昇股價,如果傳到爺爺那邊,恐怕會影響老爺子的判斷,收回您與我在辰昇的部分權限。”

聞言,嚴左行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嚴懷山随手拉開他身旁的椅子,解開西裝扣,坐到父親身旁:“等董事會批給城西那塊地皮的資金到位,我會直接挪給我們自己的那塊地皮,我認為市郊的房産項目已具備啓動條件,可以提上日程了。”

嚴左行微笑起來,與長子對視:“懷山啊,一旦被查實你挪用集團十五億美元以公謀私,這就是最嚴重的內部欺詐,若此事惹怒你爺爺,那到時恐怕爸爸也保不了你。”

他這番話出口,仿佛将他們父子之間的界限劃得泾渭分明,截然不似半年前嚴左行态度強硬地讓嚴懷山以私人名義拍下市郊地皮時的父慈子孝。

嚴懷山臉上的神情很平靜:“爸爸,我會跟爺爺說明,這一切都是我的個人行為,與您無關。”

嚴左行滿意地起身,力度稍重,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嚴懷山坐着沒動,一直到父親走了兩步後,才緩緩起身,他用低而沉的聲音叫住嚴左行:“爸爸。”

嚴左行回頭看他:“還有什麽事?”

嚴懷山恰巧避開了頂燈投射的範圍,薄弱的光線覆蓋在他眉眼上,深凹漆邃的眼瞳看着愈發得近乎于黑。

他走到嚴左行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警方那邊還是找不到在溪的行蹤,需要把婚禮上發生的事情提供給他們嗎?”

“不用了,叫警方那邊暫停搜索吧,動靜鬧得太大對我們也不利,”嚴左行薄情寡義地說:“老三有極大可能和你兩個伯父聯手對付我們,何瓊死時的照片和他小時候的錄音能拿到的人不多,一定是知情人提供的。”

嚴懷山微垂下臉點頭,避開嚴左行的視線,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裏,嘴角極快地勾了一下,不過也只有一秒的時間。

嚴懷山随即擡起臉:“知道了,爸爸。”

他的臉上一如既往地蒙着很厚的、冰一樣的,冷漠。

嚴在溪發不出別的聲音,他大口大口地呼氣、又吸進去更多空氣。

浴缸裏的最後一掬水打着旋,晃晃悠悠地,從孔洞裏溜走了。小刀掉在空蕩蕩的浴缸裏,發出清脆冰冷的響。

嚴懷山垂眸看了眼那把小刀,沉默了一會兒,随後安靜地把視線移到嚴在溪臉上。

嚴在溪的眼皮極輕微地顫抖,他盯着嚴懷山的眼睛:“哥,要是我原諒你之前做的事情……”

他害怕得到不想要的回答,緊張地停頓了一下,才嗫嚅了下嘴唇,接着問:“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浴室裏有腳步聲朝嚴在溪靠近。

等嚴懷山離他足夠近的時候,擡起手臂,放在嚴在溪一側的臉頰上,用發冷的手指不算輕柔地上下滑動,抹走他眼角的眼淚,聲音稍啞,問:“你要哥和你走到哪裏去?”

嚴在溪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放在臉上的手,将身上發熱的溫度源源不斷傳上嚴懷山蒼白的肌膚。

他一直看着嚴懷山,眼角的皮肉被指腹剮蹭着變形,連視野中納入的嚴懷山英俊的面孔也跟着不斷變幻。

嚴在溪說得很緩慢,也分明:“離開這裏,離開所有人,我們一起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

“小溪,”嚴懷山的表情一如往常,語氣聽起來有些嚴肅,帶着認真詢問的意味:“你想去什麽地方?”

嚴在溪蒼白的手緊緊貼着嚴懷山的手背,他們的指關節撞在一起,隔着皮膚嘎嘎作響,明明很疼,可誰都沒有松開手。

燈光在這一瞬間變得很狹仄,好像只能照亮彼此的臉。

嚴在溪用臉頰頂上嚴懷山的手心,讓他的手更用力地撫摸自己,彎着眼睛露出嚴懷山熟悉的微笑。

他的右眼會比左眼彎得更重,從寬又薄的眼皮上擠出一條深刻的褶皺,嘴角會凹陷下去一顆不算深的梨渦,笑的時候和哭一樣,嘴角會撇地很深,像小孩一樣,露出一側尖銳反射光澤的虎牙,看上去顯得狡黠。

“我們可以去大西洋上找一個離陸地最遠的小島,誰都找不到我們。島上長着一層很薄的綠色草皮,我們會在島上最高的空地修一棟小房子,我想把牆刷成白色,屋頂刷成黃色,很淡的那種黃色,但是看起來很溫馨。門口立起一塊很高的牌子,上面就寫上Land's End。哦對了!”

他笑着抓緊嚴懷山的手,将夢裏無數次不斷修葺的畫面講給他聽,“哥,我要在島上種滿紅色玫瑰,很多很多,多到每天都可以送給你一枝盛開的玫瑰。我在秋天播種,來年春天的時候它們就會開花了。”

聞言,嚴懷山很淡地笑了一下,摸着他的臉,問:“小溪,你把哥當你交往過的那些小女孩來追嗎?”

嚴在溪抿住嘴巴也不說話,只是沖他笑。

嚴懷山手指不輕不重地揉他被水沾濕的嘴唇,垂下的視線稍暗。

嚴在溪和他靠得很近,感受到嚴懷山發熱的呼吸輕輕落在他臉頰上。他笑着仰頭,眼睛裏裝了星星似的笑,恬不知恥地說:“哥,你要是女孩兒,我就給你買最貴的裙子,最閃的珠寶,然後給你拍最美的照片。”

嚴懷山又笑了一聲,沒說話。

………………【不能發】

嚴懷山伸手貼放在嚴在溪後腰上,微微彎下腰,和他的額頭抵在一起。

………………【不能發】

嚴懷山的英俊中夾雜着不可忽視的美,有種格外危險又格外迷人的鋒利,像深海長滿利齒的藍鯊,不斷在海面拍響優美修長的尾,要将堤岸上的他引入驚濤駭浪之中。

………………【不能發】

嚴懷山給他好的、壞的,給他溺愛,也給他無盡的痛苦與傷害。

嚴在溪是火,是光,是太陽;嚴懷山是冰,是影,是月亮。

他們注定沒有結果,相擁都會粉碎。

嚴在溪又開始做夢了,夢裏他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被哥哥接回英國那棟房子後的草坪。

哥哥不愛笑,總是沒有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像發呆,又像是在想別的事情。

他會無休止地纏在嚴懷山身邊,喋喋不休地撅着粉紅的小嘴巴,不斷地告訴他,小溪最喜歡哥哥啦,哥哥好高,好漂亮,像天使那樣。

嚴在溪最喜歡他和哥哥度過的第一個感恩節那天。

十一月難得的太陽露了面,嚴在溪嬉鬧着舉着哥哥買給他的飛機在院子裏奔跑,經過後院,他看到哥哥躺在草坪上。

嚴在溪篤篤地跑過去,瘦小的臉完完全全地遮住了嚴懷山直視的太陽,取而代之地懸在他上方,映入冷漠的眼睛裏。

“哥哥,你在幹什麽呀?”嚴在溪好奇地問。

“我在想親手殺一個人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嚴懷山回答他。

嚴在溪的嘴巴像金魚,張得很圓,吐泡泡那樣。他眨了眨清澈天真的眼睛,睫毛在陽光下浮現絨絨的光澤:“哥哥,殺人是不對的哦,院長媽媽告訴我們殺人犯都是要坐牢的。”

他哭得很突然,也讓人很煩,甚至流出了鼻涕,用盛滿淚水的漂亮眼睛看着嚴懷山,抽泣着說:“哥哥你不能殺人,你坐牢的話小溪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嚴在溪吸着大鼻涕,花貓一樣的臉上神情異常認真:“那樣的話,小溪會想你想到要死掉的!”

嚴懷山似乎覺得他的話很好笑,挂上很淺的笑容,問:“你知道死是什麽嗎?”

嚴在溪錯愕地呆了兩秒,轉着眼睛,有一顆眼珠從眼眶裏滾出來,他歪着白嫩的臉回答:“像媽媽那樣,變成小鳥飛走啦。”

花園裏有園丁啓動了除草機,嘈雜的震動隔着褐色的土地傳到他們腳下。

嗡——

嗡——

施工隊又開始施工了。

嚴在溪蜷縮着身軀靠着牆壁,他的手臂貼在水泥牆上,能感受到不近不遠的鑽機發出的震顫。

門被人推開,有腳步聲朝他靠近。

嚴在溪的手掌貼在牆上,手臂避開肚子鼓起的弧度,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嚴懷山和他身後的醫生。

“他們說你又不吃飯了。”嚴懷山走過來,用手抵住嚴在溪的下巴,讓他擡起臉和自己對視。

他更瘦了,肋骨貼着很薄的皮膚,頂起幾截病态的曲線。

“嚴懷山,我生病了,”嚴在溪緩緩地說,他情緒低落地鼓着臉頰,把臉陷進他手裏,苦悶地抱怨:“我要死了。”

因為他早晨吐得很兇,嚴懷山讓人把嚴在溪身上的鐐铐都去掉了,方便他在房間裏走動。

嚴懷山平靜地問:“你哪裏不舒服?”

“我的肚子會動,”嚴在溪握緊他的手,急切地問:“我會死的吧?我會死的對不對?”

嚴懷山垂下眼看他,嚴在溪仰頭和他對視,乖順地閉起眼睛,等一個吻落在他嘴唇上,才睜開。

嚴懷山說:“你不會死,也沒有生病。”

嚴在溪仍舊握着他的手,眨動好奇的眼睛:“那我怎麽了?”

嚴懷山和他十指相扣,又吻了一下他肩頭的傷疤,擡眼看着他:“你懷孕了。”

“什麽?”嚴在溪不可置信地搖頭,低下腦袋看着怪異鼓脹的肚皮,又看他的眼睛,眼眶很迅速地變紅,搖起頭像小孩子的撥浪鼓:“不會的,我是男孩子呀,我不能生寶寶的。”

嚴懷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牽着他的手沒有松,後退半步,語氣冰冷地朝身後的醫生道:“開始檢查吧。”

嚴在溪對除了嚴懷山以外的所有人感到恐懼,他不安地咬着嘴唇,死死牽住嚴懷山的手。醫生拿出手電燈在他眼睛上來回晃動,他緊張地發抖,不受控制地擠着眼睛。

醫生不敢強硬地掰開他的眼皮,只好軟脾氣地哄他:“嚴先生,馬上就好了。”

嚴在溪還是不肯張開眼睛。

醫生無奈地看了嚴懷山一眼,嚴懷山沉聲道:“小溪,睜開眼睛。”

嚴在溪聽話地張開眼皮,他眼睛裏有水珠,害怕地跟着手電的燈光晃動。

醫生檢查完,把嚴懷山叫到一邊。

嚴在溪不肯松開嚴懷山的手,嚴懷山回頭對他說:“我很快就來了。”

他立刻就放開手,屈腿抱着膝頭,陷進柔軟的床墊裏。

醫生把嚴懷山叫到離他不遠的角落,語重心長:“嚴總,我還是建議您換一個環境,現在這樣的環境非常不利于患者恢複,創傷後應激障礙不盡快幹預會加重他的病情,他現在已經出現了嚴重逃避與失憶的病征。”

嚴懷山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語氣卻異常冷漠:“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要治好他。”

醫生嘴邊的話僵住,他被面前的男人盯着,脊背生寒:“您……”

“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嚴懷山一字一句地說,“确保他能夠撐到半個月後。”

聽他這麽說,醫生扭過臉看着躲在床上靜靜看着他們的嚴在溪,發出一聲長嘆:“他現在狀态真的已經糟到不能再糟糕了!”

嚴懷山沒有繼續理他,邁步走到嚴在溪坐着的床前,擡手摸上他的臉頰。

嚴在溪把頭地重量完全壓在他掌心裏,好奇地問:“嚴懷山,半個月後我們要做什麽呀?那時候我可以吃薯片嗎?”

嚴懷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嗓音低且沉:“可以。小溪,半個月後,我就可以全線架空爸爸,那時候就不會有人盯着我了。”

他俯身親吻嚴在溪柔軟的嘴唇:“我買了一座島,像你說的那樣,島上修了一棟小房子,牆是白色的,屋頂是黃色,玫瑰我沒有種,你說你要親自種它。半個月後我就可以把你轉移過去了。”

嚴在溪用懵懂的目光在他臉上看了半晌,鼓着臉頰吐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避開肚皮,轉過身去面對着牆壁,用很生氣的口吻,說:“你不給我吃薯片!”

醫生又過來把嚴在溪的脈搏,嚴在溪特別生氣地從床上跳起來,一邊大叫着“只有嚴懷山可以摸我”,一邊撲到醫生身上又咬又鬧。

醫生吓得連滾帶爬把他從身上扒下來。

嚴懷山冷冷掃他一眼,讓他先出去。

嚴在溪流着眼淚,很可憐的樣子,氣呼呼地坐回床上去,連嚴懷山說的話也不聽了。

嚴懷山又哄了他幾句,才走了出去。

醫生看到老板出來,抹了把汗,被嚴在溪一口咬住的下巴隐隐作痛,他嘶着氣吃痛地擰起臉。

“你的手機呢?”嚴懷山的表情依舊冷漠,看了他一眼。

“在口袋裏——”醫生不明所以摸着口袋的動作冷不丁停住。

嚴懷山靜靜地和他對視,語氣篤定:“被他拿走了。”

醫生這才意識到什麽,深吸一口氣:“他——”

“讓人重新買支手機給你,”嚴懷山神情毫無波動,也并不感到吃驚,他和醫生并肩走出去。

嚴在溪的心髒要跳出來,他額角滲出細小的汗珠,時而緊張地看着閉上的門,快速在按鍵上撥出一個電話。

“您好,哪位?”嚴虹的聲音悠揚着從聽筒傳出來。

“二姐!二姐!”嚴在溪聲嘶力竭地朝着電話那頭吼叫,他把嚴虹吓得靜了足夠長的一段時間,要不是聽到嚴虹呼吸的聲音,嚴在溪會懷疑她挂斷了電話。

“小,小溪?!”嚴虹眼睛都要瞪出來,從椅子上跳起來,身後的傭人也被吓了一跳。

嚴虹說:“四個月!你去哪裏了?我們都找不到你,爸爸還報警了!”

嚴在溪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看着随時可能會有人進來的門,打斷她的話:“二姐,我被大哥關在城西的工地裏,你快告訴媽媽,你們快來救我!快一點!他随時可能會把我轉移,到時候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什麽?!!!”

嚴虹在電話那頭叫了很大一聲,嚴在溪不敢多說,得到嚴虹承諾後匆忙挂了電話。

太久沒有和嚴懷山與醫生之外的人說話,嚴虹的聲音現在還在他耳中回蕩。

房間裏一下變得很安靜,靜到嚴在溪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發出劇烈的聲響。

他垂着臉,看着手中屏幕瑩瑩亮起的手機,極其安靜地想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次撥通一個電話。

嚴懷山把醫生送出去,又重返工地。

他擡頭看了眼這棟宛如巨獸腐爛,露出白骨的鋼筋叢林。

建築工地上塵土飛揚,蒙了一層陰翳。

摩天輪早已伫立在空地上,車廂上封着的塑料布随風飛揚,沙沙響着,如梭織響。

不遠處有海浪,發出喧騷的潮鳴。

門再次被推開。

嚴在溪坐在被褥淩亂堆疊的軟床上,他沒有藏匿手機的打算,垂着蒼白的臉頰,分開的兩條腿搭在床邊,微微晃動。

嚴懷山站在門邊,沒有開燈,把身後的光線嚴絲合縫地擋了回去,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少頃,嚴在溪才緩慢擡起臉,看着逆光站着的嚴懷山。

他看不清嚴懷山的表情,但大概可以想象到他平淡依舊的臉。

嚴在溪仰起臉,突然發出很輕的笑,露出那顆潔白的虎牙:“哥。”

嚴懷山“嗯”了一下,語氣冷淡地回應。

嚴在溪又笑着叫他:“嚴懷山。”

“嗯。”

嚴懷山還是沉穩地應答。

嚴在溪眨了眨發酸的眼睛,在黑暗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得很緩,也慢:“如果你的婚禮沒有提前舉行,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他又頓了一下,笑着補充:“和嫂子。”

嚴懷山沒有說話,聽聲音不算期待地回答他:“是嗎,真是太可惜了。”

嚴在溪把頭低下去,十根手指糾纏在一起,他的拇指撫摸着另一根拇指光滑的甲蓋,感受到上面弧度輕微的變化,聲音很低地說着:“是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幅畫,我拿它參賽,想帶着特等獎的證書送給你們。”

他抿了下嘴唇,笑起來,聲音裏殘留着往日的自信與篤定:“我有這個信心的。”

嚴懷山看着他不說話。

房間裏很安靜,能聽到他們兩人交錯發出低微的呼吸。

嚴在溪像用道別的聲音,沒頭沒尾地對他表達嚴懷山從來不需要的感謝:“哥,我不知道如果你沒有把我帶回家,我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可能一直到成年都不會被人領養,也可能被一對生不出小孩的夫妻帶回家。我身邊有很多人會抱怨他們現在的人生,擺脫養大他們,但并不合格的父母。”

昏暗中,嚴在溪身軀的輪廓重新擡起頭,看了一會兒嚴懷山的方向。

他繼續說:“但是我不會,哥。你把我養得很好,比爸爸媽媽更好。”

嚴在溪的眼眶有些發紅,他抿了下嘴唇,忍住喉間隐藏的哽咽:“可是我總想,為什麽你不能早點把我接回家,為什麽不是我八歲的時候,或者九歲,要是再早一點,我可能就不會愛着一個男人那樣愛上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

嚴懷山朝他走過來,單手抵住嚴在溪的臉,指腹下有眼淚柔軟的冰涼。

他說話的語氣并不強硬,但字與字間的發音與間隙有種恰到好處的不容置喙:“沒有什麽早一點或晚一點,只要你是你,無論什麽時候,哥都會愛你。”

嚴在溪貼着他的掌心,慢慢搖頭,他閉着嘴,說不出話來反駁。

不知兩人維持了這個姿勢多久,嚴懷山的手機響了。

嚴在溪的呼吸聲幾乎停了一秒,他在黑暗裏看向嚴懷山的臉,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嚴懷山放在他臉上的手沒有拿走,用另一只手接通電話,很平靜地道:“媽媽。”

文鈴臨産在即,她氣息急促起伏着問他:“懷山,小虹剛剛接到在溪的電話,是你把弟弟帶走的嗎?”

嚴在溪感覺到嚴懷山的拇指輕輕壓在自己嘴唇上,不輕不重地揉。

他微張開的唇縫,像被一道符紙定住,聲音堵在嗓子裏,像一口失去長舌的陳鐘。

嚴懷山說:“嚴在溪打電話了嗎?他在哪裏?”

文鈴隐約的嘆息從聽筒裏傳出來,她極力不對嚴懷山發火:“我和小虹已經在他說的地方了,懷山,你不要騙媽媽,我真的好失望。”

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但嚴在溪莫名感覺到嚴懷山看了他一眼,他也擡頭看着嚴懷山眼睛的方向。

在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裏,和他對視。

“不是我,”嚴懷山很平靜地對文鈴說:“你們可以搜,如果真的是我,你可以告訴爸爸。”

文鈴不想再同他講話,把電話遞給了嚴虹。

“大哥。”

嚴虹在電話裏不安地叫了他一聲,她似乎避開了文鈴小心地問:“我們就在城西建設的門口。媽媽說你現在把在溪帶出來的話,她可以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嚴虹說完,又道:“大哥,你放心,媽媽和我都沒有告訴爸爸這件事。”

嚴懷山握着手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讓嚴虹誤以為他在猶豫。

她嘆了口氣,勸說道:“大哥,你不要做傻事,這不值得,會毀了你的。”

嚴懷山發出很淡的笑,聽得嚴虹愣了愣,電話又被文鈴拿過去,她的聲音很痛苦地說:“我要你現在就過來,這裏是你的項目,你親自帶我找。”

“知道了,媽媽。”

他回答完,文鈴就挂了電話。

嚴在溪的呼吸聲很急促,他把三個人的對話完整地聽到,但一個字都沒有說。

腿間的手機突然亮了屏幕,一下刺痛嚴在溪的眼睛。

在微弱的光線下,他清晰地看到嚴懷山的眼睛,呼吸微滞。

嚴在溪呆呆地低頭,看到來電提示屬于嚴虹的號碼。

嚴懷山微俯身,把他腿間的手機拿走了,他沒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和嚴在溪平視着,靠近他的面頰,在嚴在溪逐漸變大呼吸聲中,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小溪,”嚴懷山高挺的鼻梁貼着嚴在溪的鼻尖,淡淡地對他說:“她們會發現你嗎?”

嚴在溪幹燥蒼白的嘴唇被他舔得紅了一些,眼睫輕輕顫抖,仰頭看着直起身的嚴懷山:“這不是城西要建游樂場的那個工地,是不是?”

嚴懷山笑着撫摸他變瘦的臉頰,“你聽誰說的城西要建游樂場?是財務下面要結婚的那個員工,還是他的新娘?或者你真的以為一家要關門的照相館會有新的業務?”

嚴在溪心髒重重一擊,他胸膛疾速起伏,不可置信地看着嚴懷山的方向:“是你讓他們來的。”

“我到底在哪裏?!”嚴在溪伸手要去抓嚴懷山的手,急切地問。

嚴懷山把手從他臉上拿走,直起身,聲音毫無感情地落在他眼前:“你确實在一座還未施工完全的游樂場工地裏,但不是城西。”

嚴在溪從床上站起身,緊跟着他離開的步伐:“那我在哪裏?”

一直走到門口的光亮處,他才看清嚴懷山的臉。

嚴在溪站在他的右側,目光捕捉到嚴懷山眼下的那顆淚痣。

嚴懷山單手拉着門,極快地瞥了他一眼,視線又垂下去,掃上他下腹撐起柔軟衣服的弧度:“我要去陪媽媽找你了,這段時間你可以想一想,他要叫什麽名字。”

嚴在溪臉上迫切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肚子裏的孩子沒有多少存在感,只有很少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動靜彰顯存在。

如果嚴懷山不戳破這段時間他努力營造的假象,或許嚴在溪在它出生前都不會記起肚子裏孕育着一個不算活潑的生命。

是他和哥哥的孩子。

嚴懷山關上門前,對他說:“是個男孩,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啪——

門在他面前被關上了。

嚴在溪呆愣地看着重新擠入的黑暗,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慢擡手,很輕地貼上肚皮,裏面裝着的東西似乎感覺到他的存在,隔着裹滿髒器的皮膚,很輕地頂了一下。

嚴在溪飛快地收回手,緊緊拳身旁。

手機被嚴懷山拿走了,等待的時間變得漫長。

嚴在溪不知道他有沒有賭對,更不會知道趙錢錢會不會順利地找到這片偌大建築工地裏這個狹小的空間。

黑暗與靜谧在房間裏無限蔓延,嚴在溪覺得很累,肚皮裏撐得他快要爆炸的東西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

門板很涼,嚴在溪靠着它一點點滑下去。

他背靠着門,手垂放在膝蓋上,靜靜聽着外面的聲音,慢慢睡着了。

“嚴在溪!你在這裏嗎?!”

嚴在溪是被一道隐約的呼叫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反映了幾秒。

“嚴在溪!嚴在溪!”

趙錢錢大聲叫喊的聲音更加清晰地朝他靠近。

“錢姐!”嚴在溪撐着笨重的身體,着急忙慌地扶着門站起來,用力拍着門板,朝她大聲叫,喉嚨都要撕裂:“我在這裏!錢姐!!!”

有一道腳步聲靠近了。

“嚴在溪!你在這裏面嗎?”趙錢錢用力拍着門,嚴在溪貼在門板上,能感覺到掌心下的震動,他笑起來:“錢姐,我在!”

趙錢錢轉動門把,卻紋絲不動,她拍着門,大叫:“鑰匙在哪裏?門打不開!”

“沒事!”嚴在溪的嘴唇幾乎都要貼在門上,他在趙錢錢的聲音中安下心來,“錢姐,你報警了嗎?”

“報了!”趙錢錢說,“警察五分鐘後就到!”

嚴在溪松了口氣,又道:“你告訴嚴左行了嗎?就是我爸爸。”

“說了!他媽的,他一開始不相信,我說了是海邊這個工地,他才說會派人來。”趙錢錢用力踹了下門板。

嚴在溪苦笑着勸她:“沒用的,我都踹了三個月了,有用的話早就開了。”

趙錢錢在門口罵道:“操!你這生在什麽家裏啊,爸不靠譜,又被哥哥綁架。”

她不信邪地繼續拍着門板。

嚴在溪額頭抵着門,震動穿過骨頭,晃在他身體裏,笑着和她說:“錢姐,你省點力氣吧,別沒把我救出來,自己先拍進醫院了。”

拍門的動靜戛然而止,嚴在溪還在笑着說:“手疼了吧。”

趙錢錢卻沒有回答他。

嚴在溪登時察覺到不對勁,他直起身,用力拍了下門:“錢姐?錢姐?你還在嗎?”

“在、在溪,”趙錢錢貼在門板上,驚恐地看着,樓梯下走上來的男人,努力吞咽了下口水,隔着門小聲說。

“怎麽了?”嚴在溪唇邊的笑容陡然消失。

“在溪……”

門外傳來腳步聲,趙錢錢似乎走得遠了一些,聲音很輕,似有若無地,帶了種缥缈。

嚴在溪的心髒快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咚咚咚地直響。

咔噠。

門鎖輕微地轉動,像是鑰匙插進來,響了極短暫的一聲。

緩緩被人拉開。

這是嚴在溪第一次看到門外的場景。

是一處很寬,很長的回廊,牆壁被掏空,只剩下回字的框架。

他站在門口,将遠處波濤碧藍的海面與西沉的朝陽同時納入眼底。

嚴懷山半邊的臉被刺目的夕陽照耀,閃爍着細碎的光澤,半邊落在陰影裏,靜靜地和他對視。

嚴在溪的呼吸頓住。

“小溪。”

嚴懷山平靜地對他說:“我畢竟是你哥哥,怎麽會不了解我的弟弟。”

嚴在溪打了個顫,像被吓住了,盯着他一動也不動。

一旁的趙錢錢被嚴在溪怪異突起地肚皮看傻了,她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随後忽地沖過來,從身後一把抱住嚴懷山,朝他大喊:“嚴在溪!快跑!”

“你跑不了的,小溪。”

嚴懷山絲毫不受影響,他也沒有從趙錢錢手臂裏掙脫,嚴在溪知道如果他想,趙錢錢絕不會是他的對手。

“下面都是我的人。”嚴懷山說。

嚴在溪扶着門框,邁出了一步,他看着趙錢錢的眼睛,和她對視,才下定了決心似的,沖她笑了一下:“錢姐,謝謝你。”

趙錢錢沖他搖頭,沒有要松開嚴懷山的意思:“快點跑!警察馬上就來了!”

他沒有回答,還是笑着。

嚴在溪知道他走不了。

哥哥已經在他身後,他的身體無法再逃,他的心随之停留。

嚴在溪沒有跑下樓自投羅網,他深深地看了眼被趙錢錢禁锢住的嚴懷山,輕輕地叫他:“哥。”

随後,頭也不回地跑上一路通往頂層的階梯。

這棟樓很高,有八層,嚴在溪踏上最後一層的時候要喘不過氣,他抓着樓梯的手指發白,彎着腰呼吸,猛然擡頭才發現頂樓挖空的牆壁外,無數的陽光照了進來。

耳邊有海浪的聲音,一座巨大的摩天輪立在那裏,像一塊石碑。

警笛的嗡鳴響起來了,越來越近,紅□□光閃爍着穿行在從頂層看上去很小的道路間,仿佛看着渺小蝼蟻穿梭巨人的迷宮。

臺階有腳步聲逼近。

嚴在溪站在樓梯上,垂下眼眸和下層的嚴懷山對視,有些發怔:“錢姐呢?”

“我讓人幫她冷靜一下。”嚴懷山答道。

“別動她,”嚴在溪說,“她對我很好。”

“照顧好媽媽,”嚴在溪抿起嘴角,笑容有些腼腆,“她是個很好的母親,我不該惹她生氣,我應該珍惜她給我的愛。”

嚴懷山看了他一會兒:“我知道。”

他擡步朝最後一層樓梯走來。

嚴在溪随着嚴懷山靠近的腳步,一點點朝邊緣挪動。

在嚴懷山完全站在平臺上時,嚴在溪扭過臉,望着腳下仍在修建的樓。

如果建成了,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游樂場。

其實世界上比它好的游樂場有很多,但因為這是他哥建的,所以嚴在溪發自內心覺得它一定是最好的。

樓層在他眼中搖晃,灰暝的塵埃在風中交幻,嚴在溪看到眼前一片沉藍的海。

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張開手臂,幻想自己是天上無憂慮的鷹。

其實鷹并不飛過海面,但他面前的也不是真正的海。

嚴在溪總有他自成一套的邏輯,每次都讓大哥屈服。

他哥愛他,嚴在溪也愛他哥,但他又恨嚴懷山。

這并不矛盾。

他們像一棵樹上結着的兩顆熟透的甜柿子,總有一顆要先落地的。哥哥早他六年出生,他早哥哥幾年落地,不過分吧?

如果他們不是同一棵樹上的柿子就好了。

“哥,”嚴在溪背對着嚴懷山,沒有看他。

“我不愛你了。”

他這麽說。

一陣風吹過來,其中一顆爛柿子開始搖晃,他做好了下落的準備。

而嚴在溪像一只俯沖的鷹那樣,擺出展翅的動作,在他即将一躍而下時,哥哥在他身後陡然出聲:“哥不求了。”

嚴在溪張開的羽翼停在半空,回頭望他。

哥哥的眼睛很黑,像淩晨三點四十九分的海。

如果是嚴懷山這麽說,嚴在溪自然不信,但說話的人是他哥。

他哥從不食言。

他們中間隔着兩米的距離。

兩米其實并不遠,但卻像落了一座山,哥哥的聲音沿着山上曲折的溪流向他。

哥哥說:“哥放過你了。”

他聲音很低,跟嚴在溪說,也跟他自己說。

嚴在溪應該開心,他并不想嚴懷山喜歡他,但他想哥哥愛他。

可哥哥是哥哥,他生來就會愛自己的弟弟。

所以嚴懷山也不得不愛嚴在溪。

嚴在溪無法不讓嚴懷山愛他,這是一個悖論。

哥哥現在說放過他,卻不能如他所願。

嚴在溪看着哥哥,嚴懷山望着他。

而後,嚴在溪轉身躍入那片被埋入地下的海。

但他卻未能入海。

嚴在溪被救生墊硬又軟地彈床高抛而上,那刻他是只鳥,嚴在溪又随着重力疾墜而下,那刻,他成了魚。

嚴在溪在這起起伏伏的晃蕩與颠簸間側過臉,望到嚴懷山從樓梯走下的側顏,鼻梁高挺,面容淡漠。

哥哥沒看他,他卻看着哥哥。

他們的靈魂在世間許許多多靈魂中擦肩而過,有靈魂撞到他,把他和哥哥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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