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品嘗

第 46 章   品嘗

清風吹起微卷的發絲。

糖果色的遮陽傘,擋去了大部分的陽光。

杏眸輕輕淺淺地倒映着沈汀寒窈窕的身影,又擡高些了手臂,沈覺夏歪頭,“嗯?你不是說想吃這個口味?”

琥珀色的眼瞳像靜谧的湖水。

垂眸,沈汀寒接過她遞來的冰淇淋,“對,我想吃這個。”

“那你手裏的不給我嗎?”眉梢輕挑,沈覺夏朝沈汀寒手中的草莓香草冰淇淋努了努嘴。

沈覺夏确認過好幾遍,同學們說的是标準中文,打的是标準漢語,就是連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

也不明白是詞彙量的緣故,還是文化差異的緣故,有時她邊啃面包邊思考,總想不出一個解釋,就暫時擱置了這些煩心事。

父親經常不在家,每個陰天的寒冷冬日,沈覺夏總會一個人鎖在房間裏,對着書桌和手機間的空隙發呆。

桌上還剩四科卷子需要訂正,上面密密麻麻畫滿紅叉,手邊的書架堆滿練習冊,書架上語文老師推薦的兩大排中國經典名著尚一本都沒翻開過。

沈覺夏摸向衛衣口袋,空的,耳機不見了。

她經常丢小東西,前年買了這對藍牙耳機後,曾“丢過”不止五次。不過每次過了兩天,耳機都會莫名其妙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比如牙缸後面,床頭櫃裏,兩本書之間。

她心煩意亂片刻後,攥緊拳頭,下定決心要抄三遍語文期末考試的古文注釋,把它們全部背下。

剛擡筆,手機就嘀嘀震動了起來,班群又熱鬧了起來。

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注意力又沒了,似一縷青煙消失得毫無蹤影,這一次,沈覺夏開啓“消息免打擾”屏蔽了這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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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不止一瓶藥。

一瓶是治療抑郁症的,而另一瓶是治療ADHD(注意力缺失症)的。

沈覺夏有時候能明白爸爸的态度,如果她是自己的父母,也會不喜歡自己——怎麽會有小孩有這麽多的毛病?

ADHD作祟,她特別容易沉迷各種新事物上,經常三分鐘熱度,上個月喜歡的漫畫這個月就不喜歡了,曾經想當個作家現在又不想了。

不過在原來的學校,三分鐘熱度後留下的時間也足夠學習,來到這裏,面對全新的知識體系,不全神貫注是行不通的。

寒假過了一周,沈覺夏收到了第一條私聊信息:

【Aileen:寒假快樂~最近在幹什麽呀?】

她知道這是班上的同學,當時加好友時場面過于混亂,她沒有及時備注,不知道具體是哪個。

【Violet.F:你是誰?】

沈覺夏的微信名是很久以前起的,那時候還在英國上學。

【Aileen:啊?你不記得我了?】

【Violet.F:對不起,列表人太多,混亂掉了】

【Aileen:天天跟你在一塊的呀】

沈覺夏立刻想起來了,這個頭像是姚清妍,那個聞起來有薄荷酒味的女生,之前一到課間就來找自己聊天。

這個漂亮姑娘一直很熱情。

高興嗎?

沈覺夏答不上來,甚至有些害怕——如果姚清妍之後發現,她其實是個很差勁的人該怎麽辦?

那就争取不要失去她,塑造良好形象,給予積極反饋。

沈覺夏想起來,過去一個月裏,她只知道姚清妍叫"yaoqingyan",卻從來沒在意過究竟是哪三個字。

朋友,要從對全名了如指掌開始。

這是她在中國親身觀察到的,不光課上老師點名會點全名,朋友間也會喊全名。在英國,身邊人都習慣叫她“Violet”,或更簡短些,“Vio”;但在這裏,所有人都喊她“沈覺夏”,沒有人會叫她“夏”。

【Violet.F:哦!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對話框突然沉寂,本一直秒回的姚清妍消失了。

沈覺夏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鎖上手機,她不明白這個問題出了什麽錯,有什麽好思考的。

一分鐘後,終于。

【Aileen:所以你都不知道我叫什麽】

沈覺夏愣住。

對面的人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這正是沈覺夏很讨厭發消息的原因,她根本不擅長發消息,任何形式的文字消息都是如此。

【Violet.F:我知道,但是我不會寫。】

【Aileen:……那你之前怎麽從沒問過我】

沈覺夏慌張地低下頭,彎腰撿錢。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賣藝?

她缺錢嗎?

雖然平日大家都穿校服,但從沈汀寒羽絨服的質感以及鞋的款式判斷,她至少也該來自中産家庭。

或許是認錯人了吧,視力再好也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沈覺夏再次踮起腳看去。

恰巧一曲拉完,那個女生放下琴弓,幾個大叔大媽扔去幾張紙幣,幾個小年輕在彎腰掃二維碼打賞。

也就是那一刻,她們對視了。

白皙的鵝蛋臉,熟悉又無趣的黑框眼鏡,碎發下輕煙般的眉毛似蹙非蹙,只需看一眼,美的感覺就直沖天靈蓋。

沈覺夏愣住了。

還真的是沈汀寒。

短暫對視後,沈汀寒的神色變了,立刻蹲下去收裝滿錢的小罐和印有二維碼的卡紙,背上琴包,捏起小提琴就往人群外沖。

沈覺夏跟了上去。

沈汀寒看到對方手中攥着的五元紙幣,死死咬住下唇,步子邁得越來越大,腳上踏了風一般。

沈覺夏連忙把錢塞到口袋裏。

她比沈汀寒高十厘米,腿長胳膊長,盡管沈汀寒走得很快,跟得倒很輕松。

橋洞外冷風嗖嗖,兩個風雪夜歸人匆匆穿過繁華。

沈覺夏緊緊跟在後面,她只知道沈汀寒看上去需要幫助,那握着琴把的手已凍得發紫。

沈汀寒終于放慢了腳步,轉過頭來:“你想幹什麽?”

這句話給沈覺夏問住了。

她滿肚子有許多許多的問題,她想問沈汀寒為什麽在這,是不是缺錢,需不需要幫助——還想問,你的小提琴怎麽拉得這麽好。

可與那雙眼睛對視時,所有的問句都憋在胸口不敢出來,仿佛一出來,空氣中有什麽東西就會碎掉。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沈覺夏知道必須要說些什麽了。

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時,嘴唇一抖:“填空最後一題,怎麽做?”話一出口又開始懊悔,她總會下意識懊悔說過的話。

沈汀寒愣住。

雪又下了起來,白色的絨毛繞過她的鏡片,落到她長長的睫毛上。

沈覺夏頭一次在班長臉上見到這種神色,難以形容,但絕對不是高興。印象裏這人不是面無表情,就是在面無表情地微笑。

沈汀寒白皙的臉頰隐隐泛紅,或許是冷風吹的,眉頭和嘴角也在抖。

“我……”沈覺夏又有了蠢到爆炸的感覺。

終于,沈汀寒深吸一口氣後:“那個函數需要分段讨論。”

“哦,是這樣嗎。”沈覺夏裝作漫不經心,盡力掩蓋內心的波瀾。

沈汀寒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空氣中除了雪就是尴尬。她甩甩劉海上的雪,吸吸鼻子,扭頭就走。

沈覺夏再次跟了上去,也沒在乎她向哪邊走,她只知道,如果以之前那句話當作今天的結束,那也太醜陋了。

“怎麽分段?”沈覺夏擡手,擋住即将飛進眼裏的雪花。

沈汀寒沒有回頭:“三段,臨界點分別在k取1/2和-5那兒。”絲毫不在意迎面而來的大雪。

“1/2和-5。”沈覺夏似懂非懂。

沒人再提小提琴的事了。只是沈覺夏時不時看向那雙握着琴而凍得發紫的手,很想替她拿一會兒,又沒有理由去拿,于是故意雙手插兜。

五分鐘後,她們不約而同上了同一輛公交車,上車時兩人還不忘對視一眼。

現在正值寒高峰,車上人擠人擠成三明治,沈汀寒小心翼翼環着小提琴,好不容易才鑽到一個相對空曠的角落。

沈覺夏費了老大勁才擠到沈汀寒身邊,她個子要高很多,穿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時要付出雙倍的努力。

她餘光注意到了沈汀寒護琴的動作,猶豫片刻,悄悄擡起胳膊撐着旁邊的椅背,用身體拉起一個屏障,将其它人悄無聲息地隔開。

沈覺夏的身高足有一米七八,往那一站就是威懾力,在歐洲都比不少成年男子高,更別提在中國了。

沈汀寒感受到了身邊的空曠,抱着琴的手仍未懈怠,卻肉眼可見松了不少。

一個中年男人向沈汀寒的方向擠過去,動作與神情都不懷好意,沈覺夏直接把他擋了出去。

男人瞄一眼她的側臉,嘟囔道:“外國人啊。”

沈覺夏白了他一眼:“中國人。”

如此标準的中文一出口,那男人張大嘴,下巴差點掉地上,周圍人也開始竊竊私語,沈覺夏直接裝作沒聽見。

公交車緩緩啓動。

一切安頓下來後,沈汀寒才再次開口。

“再将原函數分解為三個因子:f(x)-x-1,g(x)-x-2和h(x)-x-3。f(x)、g(x)和h(x)都是遞增函數,因此在這個區間複合函數的單調性也是遞增的。”

她們誰也沒帶卷子,誰也不需要看題,一個講得認真,另一個也聽得認真。

路上有點堵車,車子時走時停搖搖晃晃,沈覺夏頭頂偶爾會碰到扶手上方的橫杆,卻絲毫沒注意到。

周圍的男男女女看過來,紛紛用表情感嘆兩個女學生的刻苦。幾個帶小孩的家長趁機教育起孩子,以後也要如兩個大姐姐這般抓緊一切時間學習。

沈覺夏一邊聽,一邊在心裏畫坐标系。她做題向來不打草稿,函數圖像憑空旋轉變化,逐漸清晰。

聽完後,沈覺夏茅塞頓開:“原來是這樣,謝謝。”客客氣氣。

“不用謝。”沈汀寒也客客氣氣。

她們挨得很近,卻隔了條銀河,人群混雜的霧氣便是遠去的喜鵲。

碰巧的是,她們在同一站下車,而那一站只有她們兩人下車。

雪又停了。

這些天雪總是一陣一陣的。

沈汀寒恢複到了平常的狀态,溫柔又平淡,乍一看很開心,實則從那張臉上找不出任何情感。

“你住哪兒?”沈汀寒問。

沈覺夏答:“永德三期。你呢?”

“塞尚名品。”

她們住的離得很近,幾乎就在對方隔壁,只不過沈汀寒住的是妥妥的高檔小區,而沈覺夏住的是租金墊底的老破小。

沈覺夏心不在焉地走進小區,一只流浪貓喵一聲從三輪車下竄出,把她吓一大跳,她沖路燈下的貓瞪起眼,貓舔舔爪,屁股沖她扭了扭。

上樓前,她盯着遠處小區高樓上的燈光看了一會兒,亮得過分,把夜幕都染成了淺紫色。

沈覺夏戴上耳機,放起一首法語歌,像往常一樣摸黑進了樓道,上幾個臺階後,她突發奇想跺了下腳,燈意外亮了起來。

看來物業今天修好了樓道的聲控燈,這是今天一整天夏一值得高興的事。

回家後,沈覺夏外套都沒脫,直接拿出數學卷子,用紅筆記下解題步驟。

她記性很好,早已将每個字都印在了腦子裏,可寫着寫着,腦子裏想着的變成了另一件事。

為什麽世界能如此偏愛一個人?

所有科目都愛她,大家都愛她,小提琴愛她,就連錢也愛她。

沈覺夏桌上堆了太多東西,試卷鋪不平整,筆尖稍一用力就戳破了紙面。

她心煩意亂,順手拿起藥瓶,才想起今天已經吃過藥了。

沈覺夏如鲠在喉,在對話框裏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她的中文是母語沒錯,但寫起字來和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完全不在一個級別,畢竟小時候被迫去的中文學校只教過三千個字,能寫出一千個就能混個結業。

該怎麽解釋呢?

沈覺夏想發語音,可又對語音有種天生的排斥,那令她有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安全感。

百般糾結之中,五分鐘過去了。

所幸對面最先耐不住性子:

【Aileen:好啦,姚清妍】

原來是這三個字,最後這個女字旁的“妍”從來沒見過,要好好記下才行。

【Violet.F:謝謝!】

【Aileen:[動畫表情]】

沈覺夏知道,最後聊的這幾句裏,姚清妍不開心了。

要好好記住身邊人的名字才行,她想,這個月裏認識了不少友善的同學,不能讓他們不高興。

沈覺夏在腦海內過了一遍,其他所有同學的名字她都不确定是哪幾個字。

除了一個名字。

沈汀寒。

說來也壞,那兩個字很複雜,可她卻記得很清楚。沈明的沈,寒上的寒,“勿”少一撇,下面也不是“水”。

緊接着,沈覺夏又想起之前幹的蠢事,沒幫沈汀寒拿琴,還在冰天雪地問人家題。

那因握着琴把而發紫的手,在腦海內揮之不去。

沈覺夏在班群裏翻了很久,她才發現,原來正式的班級群裏是有備注的,她輕而易舉就找出了沈汀寒的微信。

沈汀寒的頭像是一個高音譜號,昵稱和她在群裏的備注一樣,就叫“沈汀寒”。

要不要發一條消息過去呢?

沈覺夏打開對話框,盯着空空如也的界面發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發什麽,索性又關掉了。

今天又是沒能完成學習計劃的一天。

耳後微微發熱,沈汀寒伸出手,“給你。”

接過草莓味的冰淇淋。

沈覺夏悶聲回道:“沒事,我去個衛生間就好了。”

說完。

她就頭也不回地跑向出口。

走到衛生間附近,沈覺夏從口袋裏摸出手機,點開微信。

還好。

只有兩條消息!

兩點的時候還沒出門,就算等…應該也沒有等太久吧?

內心的負罪感消下不少。

好看的眉毛皺起,沈覺夏指尖輕戳屏幕:“對不起,我這邊有些事情,下午應該不會過去了。”

身旁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嘴角微微翹起,季知節點開手機——眼底的笑意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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