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照片

第 47 章   照片

醫院走廊,過往的行人将本就稀疏的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

膝上的書頁忽明忽暗。

像是一艘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的帆舟。

收到消息的時間是15點36分。

盯着屏幕。

季知節不知道應該怎麽回複。

沒關系?

可是,其實有關系的。

期末考試的成績公布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雪,街邊賣豆漿的小店冒着熱氣,雪花穿過街燈打在睫毛上。

沈覺夏從來沒見過中國這種考試模式,三天考九個科目:第一天語文數學歷史,第二天英語物理地理,第三天生物化學政治。

不僅短短一天就要考三個科目,而且還文科理科相互交叉,早上八點考到下午五點,到最後一天大腦已經死機完全轉不動了。

早讀開始前,班主任李老師就把她傳喚進了辦公室。

李老師拿着成績條,柔聲細語:“沒關系,咱慢慢來啊,離高考還有兩年呢,多查漏補缺,一定可以的。”

為什麽剛上高中就要想高考的事了?沈覺夏困惑,卻仍保持沉默。

“你理科成績還不錯,文科還需要加強。不過沒關系,高二咱就文理分科了,就不用再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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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覺夏說:“學的東西不一樣。”她咽不下這口氣,因為記憶力好的緣故,她的文科其實比理科還要好。

“什麽不一樣?”

“我們學的歷史都是歐洲史還有中世紀宗教史,沒學過中國歷史。”

同樣的,她也不了解中國政體和所謂的“天下大同”。

李老師拍拍她的肩頭:“好的好的,我知道你肯定沒問題的。”

但沈覺夏感受出了那語氣中的敷衍。

她接過成績條,走出教師辦公室,瞥一眼上面的數字,都是兩位數,但她知道,所有科目的滿分都是120。

她攥緊紙條,将它藏在袖口和掌心之間。

回到教室,班上同學們聚在教室右側剪貼板前,圍觀這次期末區統考的排名。

原來在中國不光要知道在班級考了多少名,還要知道年級排名和區排名,高二文理分科後甚至還有市排名。

沈覺夏個子很高,往後面一站再一踮腳,視線就越過了前面一片黑壓壓的腦袋。

從下往上掃了兩遍,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沈覺夏自行代入自己的成績,發現是全班倒數第三,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該笑吧,她可從沒考過全班倒數;該哭吧,有同學比她考得還差。

“你的成績怎麽不在上面?”姚清妍又不知不覺出現在身邊。

沈覺夏看向她,向後縮了一步。

學習委員楊可哈哈道:“人家這學期又沒來上學,當然不能算咱班的成績。”

姚清妍撇嘴:“大土豆就這麽怕拖後腿啊?”大土豆是班主任的外號。

拖後腿。

沈覺夏從小和祖母說中文,有一定的語感,能猜出這個短語的意思,她寧願猜不出來。

楊可繼續端詳成績單片刻,嘆道:“又是大魔王第一。”

“每次不都是她。”姚清妍毫不在意。

兩周以來,沈覺夏時不時聽到過這個綽號,能猜出來它指的是誰,可怎麽也和那個人聯系不起來。

孫芝芝,一個戴眼鏡的黑瘦女孩,拍拍臉頰喊:“化學和生物都上110了,還是人嗎?”

上高中後大考大小考不下五次,這些話早已陳芝麻爛谷子了,但每次還是會有人或感嘆一句,跟個儀式差不多。

沈覺夏的視線回到成績單上,目光上移,這才注意到頂端赫然印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沈汀寒

班級排名:1

年級排名:1

區排名:4】

從那時起,她才看清楚“沈明”的“沈”字怎麽寫:右上角的不是“勿”,下半部分也不是“水”。

沈汀寒的成績分布得很均勻,只有英語是第一名,其它科目倒不是第一,卻無一例外穩定在前五名,于是九科加起來就成了刀槍不入的王者。

這個人就連英語都比自己考得高,沈覺夏嗓子眼堵得慌,回座位猛灌了幾口水,才些許緩解了灼心的郁悶。

冷靜下來後,沈覺夏抽出英語試卷,逐個看錯了的題。

有一語法題的答案是“should”,但至少她确定,在英國他們更習慣說“would”。

閱讀中許多大意理解題也模棱兩可,雖然整篇文章沒有一個生詞,她卻依舊不明白選什麽。

沈覺夏扶住額頭,半苦惱半不屑。

“看到指數,就把這個函數放縮到這裏,然後二階求導。”溫柔有力的聲音從左側傳來。

陰天沒有拉窗簾,窗外飄着鵝毛大雪,沈汀寒的座位旁圍滿了人,滿滿的人氣蓋住了玻璃另一側的白霧。

沈覺夏又抽出數學試卷,上面一個個紅叉也讓她心髒收縮。

她終于見識到了中國的數學,難怪原來的同學總會不服氣地嘲笑她,說她有一半中國血統才會次次拿A。

其實很多題她會做,只是當時太緊張,頭暈眼花,犯了不少計算錯誤。

沈汀寒的聲音在耳邊延綿不絕。

“移項之後會出現兩個函數作差,按需賦值,讓它出現f(x1)-f(x2)。”

沈覺夏咽了口口水,舌根酸酸的。她把眼前的試卷翻了個面,找到了沈汀寒正在講的那道題。

那是整張卷子的最後一題,也是最難的一題,她除了蒙個答案什麽都寫不出來。

楊可捧着數學試卷,前後踱步轉圈,念念有詞。

沈覺夏叫住她:“楊可。”

楊可停下腳步,圓臉上一雙圓眼睛亮亮地看來。

“為什麽這裏是單調遞增?”沈覺夏指着填空最後一題。

楊可探頭看看,嘟起嘴思考片刻。

“答案是遞增嗎?”

沈覺夏點點頭。

楊可皺起眉頭,撅起嘴,肉嘟嘟的臉進一步鼓了起來:“感覺不像遞增啊,g(t)在這個範圍是遞減啊。”

沈覺夏偷偷看過排名,記憶力超群的她幾乎記下了所有熟悉的同學的成績排名,知道楊可考了第五名。

原來班級前五也不會這道題,她稍稍松了口氣。

楊可繼續思索片刻,靈光一現:“哦!”

“想明白了?”沈覺夏歪頭。

楊可笑道:“問問大魔王呀!”說罷就轉向靠窗最後一排的位置。

沈覺夏低頭:“不用了。”

“沒事的,大魔王有求必應。”

沈覺夏的手臂突然僵硬,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不用了!我自己能想明白!”

四周突然安靜。

正在講題的沈汀寒也頓住,遠遠投來了目光。

楊可仰頭盯着面前的人,瞪圓了眼睛,小個子的她站在高大的陰影中,肩膀一起一伏。

沈覺夏暗暗譴責自己太莽撞,想道歉,話又卡在喉嚨裏出不來,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天色很暗,灰藍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陰天的井水,更陰郁,更深沉。

楊可雙手背後,向後退了兩步:“哦,好。”離去前留下的眼神很是委屈。

沈覺夏低下頭,懊惱擠滿胸膛,眼神也不知聚焦在哪兒。

她的眉毛又落了下來,日光淺淺從雲層後探出,投來的側光被高高的鼻子擋住,令一半臉陷入陰影。

沈汀寒眼眸一動,說話聲弱了下來。

*

回家的路上,沈覺夏無數次想把成績條扔掉,卻每次都松不開手,到最後紙條在汗裏皺成一團,粘在指根,甩也甩不掉。

S市的冬天下雪很頻繁,初到的驚喜逐漸變為煩躁,她一看到雪就會想起鞋底黏糊糊的黑泥。

沈覺夏跺跺腳,摸黑上樓,樓道裏的燈又壞了,一周壞了三次。

回家時,沈定國正在穿鞋,和女兒撞了個滿懷。

沈覺夏問:“你幹什麽去?”

“我今寒不回來了,你随便搞點吃的。”

“期末考完了。”

“那就放松放松。”

沈覺夏打開冰箱,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幾根蔫掉的黃瓜和一袋切片面包。

她上下掃一眼側門,什麽果醬花生醬通通沒有,只在角落找到了一小盒剩下的黃油。

沈覺夏戴上耳機聽音樂。

盡管家裏沒人,她還是習慣戴上耳機,隔絕一切噪音,敏感的聽覺才得以休息些許。

她切幾片黃瓜,塗滿黃油,将準備好的面包扔到了盤子上。

書桌上攤開了九本寒假作業,沈覺夏擡起手卻無從下筆,她從沒料到過寒假還能有作業,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這裏的面包很軟,不像正餐,更像甜品。

又看了幾眼作業題,沈覺夏啃一口面包後打開手機,instagram還是登不上去。

她想念原來的朋友了,雖然只有兩個。

沈覺夏百無聊賴,打開愛奇藝,沖滿屏陌生的綜藝節目發呆片刻,将手中的面包放回到盤中。

她把剩的那半片面包放回冰箱,如果爸爸明天早上還不回來,那這就是她的早餐。

“鈴鈴鈴……”鬧鈴響了。

沈覺夏擰開桌角的藥瓶,幹吞幾個藥片,這些藥片讓她一直沒什麽胃口,導致袖管和褲管日漸空空蕩蕩。

她拿起書架上的書翻兩頁,看不下去,又扔到桌上。桌上堆滿了各種紙筆書,還有一個畫着哭臉的便簽,在筆筒下已經壓了三個寒上。

窗外的雪暫時停了。

沈覺夏披上羽絨服,想去更有煙火氣的地方逛逛。

她那件灰色羽絨服已經穿了四年,袖口和下擺有些褪了色,若不是她洋氣的臉和身材,活像外來務工的農民工。

沈覺夏坐公交車到西邊的萬達廣場,那是富人區的繁華地段,公交一次才一元錢,坐着玩玩也無妨。

剛下公交,耳邊就傳來了悠揚的小提琴聲。

在這寒冷的雪夜,天橋橋洞下竟然有人在拉小提琴。

沈覺夏對古典樂略知一二,聽出了是維爾瓦第的《冬》,琴弦抖動,快如疾雪東風,确實拉出了冬天的模樣。

她不會樂器更不懂音樂,卻不妨礙欣賞。

沈覺夏高瘦單薄的身體抵禦不了寒風,直瑟瑟發抖,可還是走向了橋洞。

反正還有人在這種天氣拉小提琴呢。

橋洞裏暖和了不少,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人,有剛下班的小年輕,也有弓着背的老人。

從人和人的縫隙看去,拉琴的是個紮馬尾辮的女生,身形細高,手法娴熟。

圍觀的人有的在欣賞,有的在錄像,有的對女生的長相品頭論足,還有的在旁若無人地大聲聊天。

沈覺夏很讨厭這些不尊重的行為,又不想多管閑事,于是在口袋裏悄悄摸好錢。

不多,只有五塊錢,聊表心意。

“真水靈一姑娘。”

“看上去好小,學生?”

“确實挺有學生氣。”

無論過多少年,沈覺夏還會夢到第一次早讀拿到物理小測的情景。

在英國上學時,她上課聽不聽講全憑興趣,所有課程都能順手拿“A”,即便是最讨厭、最不願意學的物理。

可拿着小測時,沈覺夏傻眼了。那張紙不大,上面也只有兩道題,可光看一眼題幹,眼睛就要花了。

第一題就占了八行:

【豎直面內一傾斜軌道與一足夠長的水平軌道通過一小段光滑圓弧平滑連接,小物塊B靜止于水平軌道的最左端,如圖所示。T=0時刻,小物塊A在傾斜軌道上從靜止開始下滑,3秒後與B發生彈性碰撞……】

所有同學早上都要上交手機到一個大袋子裏,只有沈覺夏得到特許不用,因為方便查詞。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筆尖摩擦驗算紙的沙沙聲。

沈覺夏掏出手機,逐個輸入詞典:彈性碰撞、動能、彈性勢能、摩擦因數……

一個一個查完後,她正式開始懷疑人生了。

她曾以為,就算人際關系一團糟,就算生活給了這個病那個災,至少學習不會背叛大腦。

可現在,她連學習都不認識了。

至少眼前的物理,不是她所認識的物理。

沈覺夏悄悄擡眼,發現不少同學都在抓耳撓腮,可即便如此,這些同學也比自己厲害,因為他們至少能寫下去,還能寫那麽多。

她還下意識看向靠窗最後一排,只見沈汀寒正在看一本英文小說,小測擺在桌子右上角,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公式和數字。

寫完了?

沈覺夏驚詫地擡手看表,離早讀開始僅僅過去了二十分鐘,內心更慌張了。

越來越多的同學停了筆。

過了很久,沈覺夏才在草稿紙上寫出一行:m1v0=m1v1+m2v2。

她知道這題應該用動量守恒公式,可卻不知道該代哪些數值進去。

沈覺夏挫敗地放下筆,揉揉太陽穴,看向窗外。

昨寒下了一夜的雪,天空灰蒙蒙的罩着一片白,臨街的行人披着黑色羽絨服,好似鹽堆上螞蟻。

沈汀寒坐在窗戶邊上,不可避免出現在視線邊緣。她翻了一頁書,仿佛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眼神投了過來。

沈覺夏移開視線。

她不想與那雙眼睛對視,也不想看到沈汀寒桌角寫滿的小測。

下課鈴響起,物理課代表走到講臺邊上:“收一下小測。”

像其他最後一排的同學們那樣,沈覺夏也不得不離開座位,從後往前收小測。

沈覺夏知道前面同學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小測,也知道那個同學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即便別人的卷子蓋住了自己的,鼻腔還是酸得難受。

總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是新來的轉校生,她是全班個子最高的女生,她是夏一長着外國臉的人。

沈覺夏将收好的小測交給物理課代表,冷着臉回了座位。

好在第一節是英語課,剛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自信又回來了點,畢竟英語是她的母語。

英語老師正是的班主任唐老師,臨近期末,他們在複習最後一個單元的課文。

講着講着,唐老師突然說:“沈覺夏同學,給我們讀一讀這篇課文吧。”

一瞬間,前面所有同學都齊刷刷轉頭看過來。

唐老師微笑:“幫大家糾正下發音。”

沈覺夏低頭朗讀:“Some polyglots, who can speak quite……”

餘光裏,唐老師的表情欲言又止。

沈覺夏這才想起,中國課堂上發言要起立,雖然她覺得這個過程很沒必要。

她捧着書站起來,刻意放慢語速。

“Some polyglots, who can speak quite a few languages, may seem especially talented. Zhao Yuanren, a Chinese American linguist, could speak seven languages……”

課後,姚清妍千裏迢迢從第一排過來,帶着兩個好姐妹。

“你的口音真的好好聽啊,像英國皇室一樣。”

沈覺夏笑得很尴尬,就和這些天來被各種同學圍着誇“漂亮”“帥氣”一樣尴尬。

“謝謝……”

她的口音和英國皇室有天壤之別。

從來沒有人說過她的口音好聽。她有約克郡口音,也就是所謂的“鄉下口音”,上中學後沒人再敢當面嘲笑,但她知道有人會在背後偷笑。

清晨的陽光投進窗子,靠窗幾個同學拉上窗簾,日光昙花一現。

沈覺夏瞥一眼:“為什麽拉窗簾?”

在陰雨連綿的英國,晴天求之不得,即便大家白白的皮膚必須塗三層防曬也要沐浴在陽光下。

“多曬啊。”姚清妍理所應當。

沈覺夏不再說話了。

她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明白,從考試排名到對陽光的厭惡都不明白,又不想表達出隔閡,沉默是最好的反應,至少她認為。

姚清妍自讨沒趣,沖身邊的姐妹使個眼色,手挽手離開了。

沈覺夏流淌着一半英國血液,濃密的眉毛斜劈下來,聚在眉頭中心,幾乎緊緊壓在雙眼上,尤其是思考時,灰藍色的眼睛會隐藏在眉骨的陰影下。

英氣而濃烈。

代價便是沒有表情時,看起來并不友善。

教室最前方,幾個同學偷偷瞄着最後一排正中間,竊竊私語。

座位方圓兩米內又沒了人,和小鎮清晨的鳥叫一樣安靜。

沈覺夏打開物理課本,滿眼大段文字令她無所适從,又合上了。

她瞥向教室左側。

這不知不覺中成了種習慣,很難說是因為想看窗外的景色,還是期待看到別的什麽東西。

可惜因為窗簾,窗外的景色消失了。

沈汀寒總是坐在教室的角落看書。

她身邊的窗簾倒沒拉嚴實,一絲陽光落在泛黃的書頁上,落在她白皙纖瘦的手指上。

恰巧左邊的座位空了,視線暢通無阻,沈覺夏這下看清楚了,那本書是“The Moon and Sixpence”(月亮與六便士)。

這是沈覺夏最喜歡的書,光初中就看了四遍,她喜歡躲在無人的角落靜靜看。

月亮與六便士,樹蔭與薯條。

沈汀寒又翻了一頁。

她手中那本也是英文原版,和沈覺夏房間裏的那本一模一樣,都是企鵝經典出版社的,封面印着一張男人的長臉。

沈覺夏雙腿淺淺發力,又很快使不上勁來,想走過去,卻又不敢。沒有人喜歡在看書時被打擾,那種感覺跟被打了一拳沒差。

但是,她真的很喜歡那本書。

怎麽開啓一段對話?

短短五秒內,腦海閃過無數可能,無論哪種都以醜陋的白眼結束。

分針一點點向整點逼近,課間即将結束,她能擁有的時間越來越少。

她真的很喜歡那本書。

真的。

沈覺夏最後深吸一口氣,終于走了上去。

沈汀寒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夾上書簽。

“怎麽了?”

沒料到對方竟先發制人說了第一句話,沈覺夏先前的心裏建設瞬間崩塌,這下就沒法用“可以打擾一下嗎”當開場白了。

沈覺夏回道:“我也很喜歡這本書。”嘗試不要過于興奮,也不要太冷淡。

沈汀寒的手在封面上摩挲,抱歉道:“還沒看完,不過确實很好看。”

是了,她還沒看完呢,卻被我打擾了,沈覺夏再度愧疚。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沈覺夏早就知道她們之間沒什麽可聊的,想趕緊離開。

“你是約克來的嗎?”沈汀寒突然問。

沈覺夏愣住,她寧願別人發現她的約克郡口音,也不想讓沈汀寒道出這個事實,沒有理由。

“不是,是Harrogate(哈羅蓋特),約克旁邊的一個城市,你肯定不知道,它挺小的,相比于S市。”

“聽說過,很漂亮吧?”沈汀寒眨眼。

沈覺夏的舌頭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

她不知道該繼續聊口音,還是該聊她的家鄉,又或者該回到《月亮與六便士》上。

“我嘗試改掉我的口音,但不太容易,因為我的很多朋友都跟我一樣,就是如果處于那個環境,很難改掉。‘Downton Abbey’(唐頓莊園)的仆人們都是這個口音,很有意思,沒準我也該去客串個角色。”

說話時,她每一小句的結尾都會笑兩聲,很輕很短促,她不喜歡這個習慣,卻無法控制,正如一緊張語速就會變得飛快一樣,本來她平常說話就夠快了。

沈汀寒只是注視她。

沈覺夏知道叨唠得太久了,再加上和那雙眼睛對視得心慌,急忙補上最後一句:“沒想到,你竟然能猜出我是哪裏人。”

她的耳根在燒,心也怦怦直跳。

沈汀寒點頭,笑道:“我最喜歡約克郡口音了,聽起來有種特別的魅力。”

“哦,是嗎。”沈覺夏知道她肯定在撒謊。

這時,物理課代表抱着判完的小測走進教室,發給周圍的同學們。

沈汀寒的小測最先發下來。

關一傑蹦過來,扯脖子看看,立刻雙手抱拳:“沈班兒受我一拜,第二題那受力分析怎麽畫對的啊!”

沈覺夏看向桌上的那張卷子,碩大的兩個對勾紅得刺眼,沈汀寒不僅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而且還全對。

“這道題的話,”沈汀寒推了下眼鏡,拿起小測,“木塊所受到的靜摩擦力與相對運動趨勢方向相反……”

沈覺夏悄悄從他們的對話中隐退。

回到座位,她的小測什麽批改痕跡都沒有,不像前桌同學的小測上畫了一個半對一個紅叉。

沒有批改比回答錯誤更可憐。

回答錯誤,說明回答了,錯了;沒有批改,證明連給出一個錯誤答案的能力都沒有。

沈覺夏扣上小測。

上課鈴響了。

沈覺夏踮起腳,身高優勢讓視線再次越過前面所有人,視線定格的那一刻,她手中攥着錢沒抓穩,掉到了地上。

她認出了那張臉。

是沈汀寒。

從昨天晚上知道沈覺夏今天會來醫院探望之後,她的內心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

甚至——

吃完午飯直接跑來了醫院。

“嗯?她說什麽了?”

目光游離,手心微微出汗。

沈覺夏咬着舌頭說道:“我忘記了。”

輕笑出聲。

鳳眸是顯而易見的笑意。

沈汀寒接過沈覺夏手裏的購物袋,又将爆米花遞給她,“沒關系,小夏可以邊吃邊想。”

小兔子緊緊抱着爆米花。

用力地抵在胸口,阻攔那只随時想要蹦出來的小鹿。

被路燈拉長的影子相互交錯。

在帶着春日餘溫的地面上,形成獨屬于兩人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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