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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你爺爺奶奶真好,那時候糧食那麽緊張,居然還舍得給他端碗菜!”萬雲對小時候那種吃不飽飯的饑餓感記得尤其牢固,別說把碗裏的飯給外人吃,就是自家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争起來。

周長城說:“我們家祖籍不是平水縣的,是從北方過來的,我爺爺說,再往上數,老祖宗是西北的。”

“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在解放前落戶到了周家莊。在他們還小的時候,北方發水災,地龍翻身,顆粒無收不說,還發人瘟,半個村子的人就一路往南逃,路上沒了很多人,等到這兒的時候已經只剩十來戶人家了。那年月,日本人打我們,國軍到處戰亂抓壯丁,哪裏都不太平,因為是外來戶,好多的地方也不收留他們,能在周家莊落腳,還是因為都姓周。”

“我爺爺奶奶估計是想起了當時自己作為外來戶被本地村民欺負的事,就對桂春生老師有種同病相憐的同情,大家都是平民百姓,不是窮兇惡極的人,落難時,大家能互相看顧就互相看顧。”

周長城這麽一解釋,萬雲立即擡頭看他,難怪她總覺得周長城不像平水縣的人,他個子高,手長腳長,輪廓分明,鼻子挺拔,讓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冒出一個甜笑。

周長城被萬雲突如其來的喜愛弄得臉發燙,抓住她的手,四下看着沒人注意他們,立即親了她一口,“啵”地一聲,響亮又大膽。

聽到這個聲音,兩人不禁楞了一下,一同笑出聲來,手牽着手,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後來呢?他是怎麽把你帶到縣裏來的?”萬雲看着農貿商店門口的人有增無減,喝口水,又往樹蔭底下挪過去,和周長城繼續說氣話來。

後來,後來的事情,說起來就是人生不可承受的重擔了。

“七七年夏天的時候,周家莊發了山洪大水,大水從山上沖下來,好多田地和家禽都被沖走了,過了好多天洪水退去,被救下來的雞鴨鵝豬都發了瘟病,很快就傳染給了人,我爸媽就是那一年沒的。”周長城那年十一歲,在一場洪水瘟疫中失去了雙親,家裏的房子也被沖塌了一大半,剩他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

聽聞至此,萬雲握住周長城的手,心裏說,現在你有我了,我們是一家人。

周長城低着頭,繼續講下去:“夏天發了大水,淹了不少田地和人,糧食歉收,本就活得艱難,那年不知為什麽冬天又特別冷,比往年要冷得多,周家莊連接下了好幾場大雪,每一場都沒過膝蓋,附近山上的柴火都被砍光了取暖,村裏一下子有十多個老人沒熬過那個冬天,我爺爺奶奶就是其中兩個。”

自此,周長城就成了周家莊上的孤兒。

他家本就是外來戶,到周長城也不過是第三代,不像村裏其他人,都是沾親帶故的,村幹部他們只好把未成年的周長城安排到跟他拐了幾個彎的堂大伯家裏。

說是堂親,其實算幹親,前頭長輩都是一起逃荒過來的,住在周家莊同一片地方,當親戚這麽走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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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親家裏對他這個被托付的孤兒根本不上心,又覺得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周長城多吃一口飯,他那個堂大伯和大伯母都覺得虧了,天天支使他上山下田地幹活,一日都不讓他閑着。

等空下來的時候,堂大伯還打壓周長城,充當長輩:“若不是我們家心善收留了你,給你地方住,給你飯吃,你現在連村頭的狗都不如!”

周長城那幾年,着實吃了不少寄人籬下的苦頭。

到了七八年春天的時候,陸續有人平反,從下放的農村回到城裏,恢複原職。

桂春生原來所在的單位開始有領導平反翻案,這幾個人組織了一些有同樣遭遇的人互幫互助,于是就有親人朋友學生聯合起來,替還未回城的老師們向上寫信,桂春生也是其中一個被要求重審的。

這種信寫了快六十封,才引起上頭的重視,到了七八年秋天的時候,總算有人來調查桂春生的情況,調查組的人還詢問周家莊的村支書周善民,問這人在周家莊改造得怎麽樣。

村支書一口保證桂裴華已經改造好了,在下放期間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天天參加最艱苦的勞動,絕對是一顆紅心向着無産階級的好朋友!

那時候桂春生還叫桂裴華,沒有改名字。

調查組的人和桂裴華也談了話,讓他交代過去的事,桂裴華這些年做了成千上百份檢讨,很是認真地應付着來調查的人,他知道想回到原位,就得抓住這次機會。

這個調查做了三天,要走之前,調查組的人讓村支書在調查書上簽字按手印,還蓋了公社的章,就回去了。

到了七八年十二月底,桂裴華老師正式平反的文件下來了,告別周家莊,回到了廣州,和從前的同事親友上了見面,人雖然回去了,可并未恢複原來的職位,他有一部分的檔案仍留在平水縣。

因為桂裴華的妻子和兩個兒子現在已經确定,就是逃到香港去了,雖然桂老師一再表示,他和他們真的沒有任何聯系,也不知道他們是以什麽樣的方式逃過去的,但組織對其态度有所保留,決定暫時不讓他回到教書的崗位上去,現在大學恢複招生,高校正常上課,萬一他慫恿策反年輕氣盛的學生逃叛就糟糕了。

桂老師在廣州坐了兩年冷板凳,無事可做,好在因為他個人平反了,前些年的工資和票據都給補發了,他沒事做,但餓不着,在熟悉的地方,比在周家莊過得好多了。

七八年後,廣東改革開放的态勢越來越明朗,因其本身是千年商都和省會,加之靠近港澳,市場經濟發展得很快,到八零年時,廣州的工作重心已經基本上轉向經濟,各行各業都有起頭之勢,尤其是文化類的行業。

桂裴華終于閑不下下去了,他找到管理他這類情況的組織,表明自己願意從教育線轉行,他從前是教國文的,文字功底好,恰好現在報社在招聘記者崗位,他可以做經濟和民生類的報道,見報的文字諸多審核,上頭有編輯和總編,還有支部中心,不必擔心會有什麽反動言論。

組織的人讨論過後同意了,現在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時候,比桂裴華出身問題更嚴重的也有不少,也在陸續平反,回到原處。何況如今還要引導華僑歸國投資,他有海外親戚,可以去跟親戚們做做工作,就同意桂老師的檔案從大學調至廣州的報社,甚至還同意他盡快和香港的家人取得聯系,說只要不危害國家安全,歡迎他們歸國團聚。

八零年做出這個改變,也是一個春天,桂裴華取得了組織的同意,一路輾轉,再一次坐上了去平水縣和周家莊的汽車,要把自己最後一部分檔案調出來,拿回廣州。

回到周家莊,桂裴華看到知青們陸續都走了,知青點空蕩下來,剩下的都是周家莊的村民們。

日出作日落息,周家莊還是那個一成不變的村莊,跟外頭日新月異的城市相比,這個地方沒有任何改變。

再回到這個下放的地方,桂裴華很是感慨,對一直照顧自己的村支書周善民多有感謝,帶了不少吃的東西過來,還給周家莊送了一臺收音機,讓他們在農閑的時候可以擺弄聽聽。

村支書周善民也很感動:“桂老師啊,您還是第一個離開了周家莊,又回來看我們的人!”

大家都不提桂老師是回來調檔案的,只當是人情走動。

桂裴華已經調整了兩年,頭發也染黑了,不再是住在牛棚邊上的糟老頭兒形象。

周長城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張大了嘴巴,一副呆頭鵝的傻樣子,原來這個桂老師竟這樣斯文年輕,看着似乎還不到五十歲,從前他總以為桂老師和他爺爺奶奶差不多年紀,沒少叫他桂爺爺。

桂裴華對周長城一直很關心,從前他還在周家莊的時候,就承蒙他家的大人照看,知道這小孩兒再沒家裏人了,心中很是可惜,可他也沒辦法把周長城帶走,別說并未到這種托孤的情分,就是論起來,風險也大,現在他是平反了,可政策若是反複,會不會又把他再次下放?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

周家莊的證明寫好了,還要到平水縣去拿桂裴華的檔案,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關卡,桂裴華就請求周善民一起去縣裏幫幫忙走一趟。

春耕剛過,莊上也沒什麽事,周善民就答應了。

走之前,周長城扛着鋤頭路過,要去前頭的田地裏除草。

桂裴華想起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那個給他一根紅薯的男孩兒,把人叫住:“周長城,今天不幹活了。走,我請你去縣裏喝碗肉丸子湯,當是還你給我的那根紅薯。”

周長城也實心眼兒,變聲器的男孩兒嗓子像鴨子,粗嘎嘎的:“桂老師,你已經還過了。”他說的是那支鋼筆換糧食的事。

桂裴華就笑了,他就是喜歡周長城這種樸實和善良:“走吧,跟我和村支書一起去,傍晚你和他一起回來。”見這小孩兒猶疑,又笑道,“怎麽了?連肉都不吃了嗎?”

現在鄉下雖餓不死人,但也只有過年才能見到點肉星子。

周長城咽了下口水,自從到了這個堂大伯家裏,別說肉,能吃上一碗紅薯幹飯就是奢侈了,不再猶豫,立即把鋤頭放回去,也不管大伯母在背後追着他罵,飛跑着追上了桂老師和村支書。

爺爺和爸爸去世後,周長城再沒有去過縣城了。

到了平水縣,桂裴華要調取檔案,果然遭了關卡,破了□□後,革委會也陸續倒臺了,知青辦還在,聽他是外地口音,兩頭人都推诿說不見他的檔案。

周善民幫着發煙,也幫着找人疏通,但不得其法,一下說要誰開條子,一下說要什麽部門蓋章,總之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把檔案給人。

跑了一中午,兩個大人累了,帶着周長城上國營飯店吃飯去。

周長城本來就是手腳勤快的孩子,這兩年在堂大伯家寄人籬下,屋裏屋外的什麽活兒都幹,很知道眉高眼低,看桂老師在飯店窗口付了錢和票,立即就幫忙端飯端菜,桂老師不開口就不敢開吃。

村支書還誇周長城機靈,孰不知這是無親無故的孩子沒人疼,被逼着早當家,因為不幹活就沒飯吃,就是幹了活兒也要被嫌棄做的不好,不會來事兒。

那日桂裴華遷檔案,在國營飯店吃中飯,恰好碰上周遠峰一家子招呼他準大女婿魏思進和大女兒周小芬。

魏思進是市裏人,跟周小芬是市師範學院的同學,在學校時他們就開始談對象,畢業後準備結婚,魏思進這次是來縣裏見岳家提親的。

周遠峰也是從周家莊出去的人,不過他老早就到縣裏當工人了,老家也沒什麽親人在,大運動之前還會回村裏掃墓祭祖,跟一些老親走動,大運動十年時,要破除一切封建迷信,回去的次數一個手掌數得出來。

不過,周長城後來聽師娘說,因為師父的成分在周家莊被認定為有八畝地的富農,大運動最嚴重的時候,周家莊有幾個激進的紅袖章後生甚至想來縣裏抓他回去做檢讨,但被當時生産科的武主任,現在的武廠長趕跑了,沒抓到周遠峰,那幫人竟然把人家的祖屋砸了,祖墳也挖了,棺材板抽回家當柴燒。

這個消息傳到周遠峰耳朵裏,把他氣得幾天幾夜都沒吃好睡好,後來趁着夜黑風高帶着李紅蓮回去收拾了先人屍骨,暫時埋在一座荒山上,一直沒敢再動過。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就和周家莊慢慢淡了,這些年也有人想走他的門路進電機廠,但他全都回絕了,頗為心灰意冷。

村支書周善民和周遠峰是認識的,兩人年紀差不多,自小在一個莊子上長大,不過多年沒見,各自都有了變化,互相看了好幾眼,還是憑着鄉音認出對方的。

周遠峰年紀一大,兒女聽話,家庭和工作順遂,漸漸地就不再想計較那些不愉快的事,反而時不時念叨想回周家莊看一眼。

人年輕的時候總想往外跑,等到了某個年紀,就會想回頭看一看自己的來處。

于是兩方人馬互相認識過後,便決定坐下來一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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