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晚上,萬雲回去把魏嫂子的話學給周長城聽:“師父師娘跟着周小偉去了市裏看醫生,你知道嗎?”

“知道啊。”周長城剛試穿了萬雲做的新棉褲,換下來,疊好放在一邊,“師父是我們廠裏的高級技工,他請假肯定是要告訴我們的,節後一回去上班,我們當天早上就知道了。”

“那你怎麽不和我講一聲?”萬雲接過周長城脫下的棉褲,放進近來新打的木箱子裏。

這新做的棉衣棉褲就是暖和,光是試一下就覺得身上發熱,樣式老土歸老土,但實在保暖,這個冬天,他們夫妻都不怕在外頭吹風了。

“我怕你不想聽。”周長城說着,把蹲下的她抱起來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躺進去。

萬雲自覺往床裏頭一縮,給他留出位置:“聽一聽也沒關系的。”

兩人關了燈,萬雲又把周小偉對師父不耐心的話說了,魏嫂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像是親眼所見一樣,周長城聽着萬雲的話,在暗夜中皺眉,顯然是有些擔心的。

萬雲也知道他的心情,氣歸氣,哪能那麽容易放下這種親近之情,靠着他:“等師父師娘回來,咱們還是抽空去看看吧。”看過就安心了。

“嗯,是要找個時間去。”周長城心裏輕嘆,大家原本深厚的情分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雖然和小芬姐小偉他們吵過架,但往後師父師娘的事兒,我還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無非就是花點力氣的家務活兒而已,也不是多礙事兒。”

多的那些,比如不辭勞苦陪夜,衷心的陪伴和安慰,估計是沒有的了。

大師哥說得對,這些生病貼身的事,外人做了,若是做得好,人家認可,若是病人沒有改善,則多做多錯,尺度不好拿捏。不如盡熟人本分,大家還能留點相處的餘地,從前就是靠得太近了,周小芬和周小偉都把他們的孝敬當理所當然,忘了自己才是親生的子女。

師父這一病,一下子就把內外親疏給分辨得一覽無餘,每個在其中的人都感覺到了局促和尴尬。

“近則遜,遠則怨。”萬雲忽然說了一句孔聖人的話,這是她從故事會上看到的。

周長城親了她的手背一口:“會讀聖人言,出口成章。”

兩人笑笑鬧鬧,說了點擔擔子的細碎事情,親熱一番,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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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十月份過得平靜無波,周長城和萬雲去西郊賣了兩回鹵菜,每周能賺個十來塊錢,家裏收入勉強超過一百,跟剛結婚時的局面相比,已經好太多了,夫妻兩個一起去辦了信用合作社的存折,看着存起來的三百塊錢,心滿意足。

桂老師邀請去廣州的事,他們一直都沒有回複,不知道怎麽,仿佛一直找不到這個時機去廣州一趟,就是萬雲這樣盼着見識外頭的世界,也沒覺得現在是個好時候。

時間對不上,手頭的存款也沒有更多的餘地供他們往廣州跑一趟。重要的還有信心,他們沒有出過遠門,對陌生的世界有種怯意。

電機廠在省裏拉來的那個配件單子,在十月底的時候,已經把最後一批産品給交付了,貨運車開出的第五天,武廠長帶着一個管銷售和一個管財務的副廠長又到省裏出差去了,這回既是拉單子,也是去收款。

省裏的單子至少有八十萬的款項得收回來,要是能陸續收回來,那過年的那波福利就沒有問題了,除了要給廠裏的工人發工資,還要給供應商們結款,下次他們廠才能有拿材料和樣料的機會,除此之外,還有上繳的那一部分財政。這是一個連在一起的大循環,要運轉一個大企業,上下左右,缺一不可。

工廠的機器聲漸漸停歇,過去兩個月的喧嚣歸于平靜,工人們又開始無事可做,聚在一起吃瓜子打牌磕牙花,周長城還順帶着賣了幾斤香辣瓜子,不過被車間的衛生組長口頭上教育了兩句,讓他在外頭賣賣瓜子就算了,別把小買賣做到車間來,也太不像樣了,周長城只好恹恹熄了火。

而向來有辦法有朋友的陸國強看廠裏無事可做,幹脆請了二十天的假出去幹私活兒,順便還帶着劉喜和一個他自己的小學徒,這會兒已經沒多少人要去舉報他這種行為了,而是羨慕陸國強能找到這樣賺外快的門路,從前舉報過他的人甚至還想求陸國強帶着出去賺錢,畢竟外頭市場經濟的風已經吹到了平水縣,就是最近半年廠裏開職工大會的時候,領導們都支持大家停薪留職,出去闖蕩,今時今日和去年今日相比,政策上,風氣上,已經是兩種局面了。

不過,這種辭掉鐵飯碗,不顧後果,跑到外頭去闖蕩的人極少,在電機廠幾乎沒有,廠裏的同事都堅信,武廠長還會繼續帶着單子回來,大家有工開,有飯吃,有地方住,生老病死都在這廠裏,他們還是平水縣最輝煌的廠子。

陸國強當然不願意帶外人,盡管大家都知道他是出去幹私活兒,但他對外還是聲稱自己是出去走親了,之所以沒有帶周長城,沒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就因為這個小師弟是臨時工,這個臨時工的身份把周長城卡得死死的,根本不能亂動。

不過周長城剛結婚,他嘴上說無所謂,心裏偷偷歡喜,說起來也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有些離不開小雲,工作一整天後,一定要回去見妻子一面,心裏才安樂,才樂意面對第二天。

十月底的時候,周遠峰和李紅蓮夫婦回來了,他們老兩口的回歸,在家屬樓倒是引起了一點小漣漪,但很快也散去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心,不可能沒完沒了看着別人過日子的。

周遠峰的手腳已經不那麽顫抖了,可人的精氣神去了一大半,臉頰瘦了進去,走路很慢,病中的暴躁脾性收斂了,看着人正常了不少,像是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受人尊敬的大師傅的模樣。

鄰居和同事們都說,不愧是市裏的醫院,治了不到二十天,周師傅就好得齊全了,又出言安慰,讓他好好養着,千萬別勞累了,大家都是近鄰,有什麽事兒喊一聲就行。

至于李紅蓮,她的暈症也好了,除了不敢有什麽大動作,性子上又又恢複了從前的風風火火,但凡來見到一個問候的人,她都大吐苦水:“哎喲,可吃苦了!去的時候,坐車七小時,吐了七小時,一刻都沒得安歇,暈得我都想幹脆死掉算了!”

“到了市裏的醫院,挂了好幾個科室,還去看了腦袋,那個嗡嗡叫的機器把我腦子照了照片,醫生看了那照片半天,都沒說出個子醜演卯來,後來也是在醫院排隊的時候,和人搭話,有個人說我這個像是耳朵裏的石頭掉出來,讓我去看耳科,又托人找了個看耳朵的醫生。”

“啊?耳朵裏的石頭?耳朵裏還有石頭啊?”一個鄰居大姐問,扯了扯自己的耳朵,問李紅蓮,“紅蓮姐,你耳朵裏掉了石頭進去才暈的嗎?”

“哎喲,不是不是!不是掉了石頭進去,是耳石症!耳石症,你聽過嗎?算了算了,我說不清楚,反正說了你也不懂。”李紅蓮揮手,讓人別打斷她,啧啧兩聲,“我是沒辦法了,只好将信将疑去挂了耳科,說來也奇妙,那看耳朵的醫生給我鉗了耳屎,又看了半天我的眼睛,讓我躺好,扶着我的頭,把我腦袋左右擺弄,一下子讓我睜眼,一下子讓我閉眼,十分鐘不到,我再起來就沒有那種天旋地轉的眩暈了。也是神了!”

李紅蓮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後來才知道,這個耳石症,婦女老人犯得多,說起來是很簡單的病,就是不動它,等暈過一個多月,它自己就能好。可是你們也知道,當時我暈得多厲害啊,床都起不來,還以為自己得了大病!要活不久了!現在說來,真是虛驚一場!”

鄰居們聽得一驚一乍的,李紅蓮暈得心有餘悸,在市裏待了二十多天,老兩口恨不得天天跑醫院,總算把這點突發性的、莫名發作的暈給了解透徹了,吃了十多天的藥,又去複診才算好齊全了,這回恨不得化身專業醫生給四鄰全方位地講解。

周遠峰本身就是沉默的人,此時變得更加不愛作聲,只安靜地坐在妻子旁邊,生了一場病,他就有些離不得人,即使是子女都不能給他一點安撫,只能是相濡以沫的老妻才行。

老人有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任人心,這話不單能用在親朋之間,就是在父母子女之間也是一樣能用。人沒事的時候,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什麽困難需要共同扛過去的時候,就是檢驗各自的責任感和道德感的時候了。

周遠峰嘴上不說,可心裏是清楚且無奈的,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和老伴兒都衰老了,沒有哪個人面對衰老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

這回在市裏,周小芬每天倒是來看父母一眼,口出安慰,買點兒營養品,其他的她也做不了什麽,女兒有自己的家庭和壓力,老兩口對她要求不高。

至于周小偉,他只請了一周的假,剛開始去醫院,倒還有點耐心陪着周遠峰,可一旦父母多重複幾句相同的話,住在一起生活習慣對不上,他的态度明顯就變了,粗聲大氣,橫眉立眼,還順帶怨上了姐姐周小芬,責問她為何不出力。

更讓兩方人馬都覺得不方便的是,周遠峰李紅蓮住在他宿舍,周小偉只能找同樣單身的男同事借床睡,父母兒子三人都有怨氣,一坐下來,再沒有從前那種父慈子孝的氣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盡了力,每個人卻都不滿意。

等周遠峰的血壓稍稍穩定一些後,李紅蓮的暈症也緩解了,已經是十月末了,老兩口自覺在市裏待不下去,就提出要回縣裏,送父母上了回平水縣的汽車時,周遠峰和李紅蓮看到一兒一女明顯是松了一口氣,似乎送走了瘟神。

說起來也不是不傷感的,只是幸而老兩口還有對方,還能有平水縣的家可以回。

“少年夫妻老來伴。”李紅蓮很惆悵,看着瘦了一圈的老伴兒,“老周啊,你可要死在我後頭啊。”

父母已經走了,子女有自己的生活,能陪伴自己的也就只有伴侶,李紅蓮都不敢往後想,若是老周走在她前頭,她得有多寂寞。

“胡說!”周遠峰下意識地反駁,然後叨叨幾句,“什麽死不死的,活就好好活着。”

可良久,他還是拍了拍妻子那不再年輕的手背:“別擔心了,也給小偉一點成長的時間,咱們就這一個兒子,真是老了病了,不靠他,又能靠誰呢?何況我們才五十,命長着,要陪着對方好久呢。”

李紅蓮哀哀嘆口氣,也不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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