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58章
時間一直滑到火車站正式開通之前,周長城和萬雲都是埋頭在過自己的日子,天天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是曬瓜子,就是到處去收雞蛋,要不就是忙着給訂瓜子的人送貨,像兩只忙碌且單純的井底之蛙。
平水縣1986年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寒風刮過,天空陰暗,看着就要飄雪了,這兩只小蛙才擡頭看看外頭的天色,原來這一年要走到頭了。
“說起來我都有一陣沒見過我姐了。”萬雲摸着擱在屋裏還沒收完的瓜子,顆顆飽滿,粒粒分明,有種饞人的五香味,她年輕的臉龐露出一個笑,躊躇滿志,這嘩啦啦的不是瓜子,是未來看得到的錢票子。
周長城也在旁邊,把瓜子裏頭的大料挑出來放到一邊,沒懂:“上個星期我們不是才給大姐送了幾個鹹鴨蛋嗎?”怎麽又說好久沒見了?
其實萬雪萬雲姐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見上一見,大多時候都是萬雲去西郊或者縣中心,順路去看看她姐和甜甜,再順手給萬雪帶點吃喝小玩意兒。孫甜甜小朋友現在會認人、會翻身了,一不見人就扁嘴要哭,時刻得有大人看着,不然怕她從床上掉下來。
廖大姐白天的時候還繼續幫萬雪帶着孩子,只是現在天氣冷,不好把小孩抱出去,萬雪每天上班都要溜回家好幾趟去喂孩子,前陣子換季,天氣驟然轉涼,大人感冒,孩子發燒,幾個月的孩子燒得滿身通紅,退燒後,又咳了一個月,孩子那樣小,不舒服不會說,只能日哭夜哭,把孫家寧和萬雪夫婦給心疼得心頭滴血,兩個大人夜裏熬幹了精神。
萬雲去看萬雪的時候,說了沒有兩句話,見她姐滿臉疲憊,不停打哈欠,馬上就知趣地站起來要回家了。帶孩子辛苦,尤其是這樣小的嬰兒,甜甜夜裏要吃三回奶,還得哄睡,出了月子,萬雪倒是比沒懷孕時更瘦了。萬雲這個當妹妹的幫不上忙,只能選擇不添亂,少去他們家做客。
中秋之後,姐妹倆兒見過兩三回,但每回都說不到幾句話就分開,沒有深度交流,也不知道對方所思所想,尤其是過了十二月,萬雲忙着積累自己手上的東西,萬雪則是忙着家庭和孩子的事,只有個遞東西的時間。在萬雲看來,溝通不多,就約等于沒見過面。
“當時潘老太跟我講,說我姐現在有了孩子,往後就會同我越來越疏遠了。還勸我趁着沒孩子,多跟你騎車出去野一野,不然等有了孩子,人就被鎖住了。”萬雲從籮筐裏拿出一個洗幹淨的蛇皮袋出來,打開口子,讓周長城把剩餘的瓜子裝進來,兩人一起拿繩子紮好口子,“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半信半疑的,心想我跟我姐這麽多年互相依靠,哪能疏遠呢?現在想來,姜還是老的辣。”
周長城有些不懂這些女人心的話,在他看來,萬雲年紀還小,根本不需要思考如此細致的關系,多想無益,而且最近他們像松鼠忙着囤糧過冬,少見面就少見面,過了年就好了,大家都在縣裏,要見一面還不簡單,說出來的話便有些粗疏:“潘老太年紀大了,和我們想得不一樣,大家有事做,不見面也很正常。”
萬雲擡起頭看周長城一眼,笑了笑,沒有再說這個話題,其實城哥說得也對,半小時的公交車程,見一面容易得很,大概是秋冬蕭瑟,長期一個人待在家侍弄瓜子,無人說話排解,便容易鑽牛角尖傷感,同一個娘的肚子裏生出來的姐妹倆兒,各自嫁人生了孩子,手頭都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姐姐忙着撫育後代,她則是忙着生存大計,每個人都顧着自己,人生路徑不同的時候,聯系自然就少了,像是她嫁到縣裏,和從前萬家寨玩得不錯的小姐妹也沒有聯系了,人和人的關系可真脆弱啊。
到縣裏不到一年,萬雲發現自己跟在萬家寨相比,成長了許多,也看到了許多昔時不曾留意的生活蛛絲細節,或許是好事吧?
“說到潘老太,怎麽最近都沒見她了?”下班回來,周長城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潘老太和一群老太太湊在一起叽叽呱呱了,不得不說,整個家具廠筒子樓都安靜了不少。
萬雲把蛇皮袋上的紅繩給用力紮緊,喝口水:“上個她女兒生孩子,跟潘老頭一起去市裏了,給女兒做月子呢。”若是有潘老太在,她的瓜子在家具廠附近就能賣出去十來斤,這大嗓門金牙老太不在,還怪讓人想念的。
“這老太太,心思活絡,一點也不像七十歲的人。”周長城無端想起自己才五十歲的師父師娘,兩相比較,周遠峰和李紅蓮現在的精氣神甚至比不上潘老太。
“師父師娘那兒,你去了嗎?”萬雲知道周長城偶爾還會去幫忙做點搬搬擡擡的事兒。
“去是會去,也就是擔重物的時候,師娘才會讓小梅來喊我,次次都客氣得不得了,其他事倒是沒什麽交代了。”周長城說起這個也有點難受,“我聽師父說,年底了他還要去市裏複查,要讓醫生繼續開藥吃。”
雖然周遠峰現在身體恢複了不少,但對病痛的恐懼,讓他心理壓力驟然增大,頭發白了一半,看着人有些老态,令人唏噓不已。
好消息是,原本年底的這個時候,每個廠子都該忙碌,職工都要加班加點,電機廠卻今年絲毫不忙,反而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周遠峰這樣的高級技工就空下來,帶徒孫打磨标準件,不必在精細的産品和零件面前暴露自己的顫抖。
壞消息則是,電機廠一點工作都沒有,幾乎全體職工都閑置了,而更壞的是,職工們已經連續兩個月都只領了三分之一的工資,每人勉強發了一半的糧票,上百個組長級別以上的領導,連一半的糧票都領不到,全體人員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十月上旬,武鴻斌帶着兩個人去省裏收款的時候,志得意滿,一方面認為自己能收回前面那個訂單的款,另一方面還信心十足,能拉回另外的訂單,讓職工們過個肥年。
誰知道他們三個在省裏碰了一鼻子灰,當初給他們這個訂單的大國企,如今自己都舉步維艱,拖欠職工工資和補貼,也拖欠下游供應商的款。除了武廠長所代表的平水縣電機廠,還有其他的零件配件廠和注塑廠等,個個都是廠長領導出馬前去省裏讨貨款,每個來要款的人各顯神通,找熟人,疏通關系,打條子,比武廠長待了更久的大有人在,然而在十月底後,卻沒有一個廠子能真正拿回一筆錢。
說起來,原本省裏的這個大企業做的就不是成品産品,而是做各類輕工業配件和部分重工配件的,計劃經濟時代,承接的都是分配下來的任務,因在省裏,其地理位置和政策占有利地位,對這種任務的完成度良好,這麽多年得過不少榮譽,許多人擠破腦袋都想進這個廠,但論起來,實際上并沒有市場經濟的經驗。
省企自然比平水縣電機廠要大得多,上萬的職工,有醫院有學校有家屬樓有貨運車隊,還有各類的外派學習活動和各種說不出的隐形福利等等,這是光鮮亮麗的一面。但另一面,其內部組織人員冗雜膨脹,管理人情化,政企不分家的情況下各有山頭,形式主義和一刀切的情況也不少見。
當有人挑頭做事情時,真是應了那句話,既怕企業不發展,又怕企業發展得太好。
如今全國家電市場一片紅火,許多城市裏的家庭,甚至是縣城的家庭,都在努力争取購買家電大件,買的既是電器的使用功能,也是家庭面子,從電視冰箱洗衣機,再到錄音機電風扇CD播放器等,不一而足,樣樣都缺,即使這些産品需要工業票,但市場上還是供不應求,年底更是銷售火爆的時候。
該企業看到市場欣欣向榮,判斷前途必然是光明的,于是有一批去參觀過先進工廠的改革派就提出,一定要抓住這波家電熱的浪潮,帶領廠子在這個市場裏大展身手,建立新牌子,和其他的諸如黃河、牡丹、凱歌、飛躍、金星等品牌共同争奪這全國的市場份額,打造屬于省裏的品牌名片,以期名噪四方,給省裏增光添彩。如此光輝的計劃和號召,層層批複審核,得到了省裏許多方面的支持。
這件事其實也不是近期提起的,前兩年就有人提出,光是關關推進,就花了不少時間,等真正落實到實際生産的時候,已經過了快三年了。
适逢其會,平水縣電機廠和武廠長一起,遇上了該企業的改革和發展時期,在職工們閑出毛病的時候,争取到了這樣一個做冰箱活塞的大單子,急趕趕地往自己家拉回去,收了一成定金就開幹。對于這種方向性的改革,常年處在平水縣的武廠長,是充滿了期待和盼望的,若是省裏的大企業能改成功,那也給了他做出改變電機廠的信心。
但是,革命,是要流血的,也有可能是失敗的。
省裏的企業激情滿滿,壓縮原先分配下來的任務的份額,改為全力支持新家電品牌的打造,這一年來,源源不斷的零配件從全省各廠運輸進入他們的倉庫,甚至早早打報告從上海和北京等地借調了專業的技術人員過來培訓安裝,牌子反複開會之後确定好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到了十月份,趁着中秋佳節,省企每裝好一批就往外推出,電視機和冰箱是排頭兵,這兩項産品首先在自己省會城市的大商場銷售,頭半個月引起了連番報道和轟動,省裏報章上的文字激情列出标題——咱們家門口也有了自己的家電品牌!
沖着支持本地品牌的激昂,有不少市民掏出真金白銀購買,可買回去之後發現問題多多,不到一周,就有好大一批顧客前來要求維修退貨,後面半個月,氣氛冷淡下去,報道的風向一改前面的豪情,轉為質問——為何我們自己做的家電不行?
攤子鋪得太大,什麽都想要摻一腳,市場調研準備不充分,牌子名氣小顧客不認同,企業內部不團結,財政款項支持不足以周轉,無核心技術,缺少屬于自己的高級技術工程師,無售後經驗,無宣傳意識,想要推廣到全國的産品卻沒有打通相關渠道。如此衆多繁雜的原因結合在一起,讓省企這次的發展變革剛開了個頭就遭遇一個巨大的挫折。
浪頭打來,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有些狼狽,他們沒有經驗面對這樣的考驗,于是那一套老經驗就拿出來了,接着就是無盡的文山會海,分攤責任,牽頭的人上臺檢讨。
自然,也有迎難而上的人,提出專門專研某一樣電器,先做出點名聲,再做其他的,可此時已經沒人有勇氣舉手同意,真理究竟在誰手上?無人知曉。于是這點聲量便弱小了下去,隐藏在大衆之中。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這樣一個充滿野心的計劃就迎來了現實的潑天冷水,不是不讓人膽寒的。是的,對于新手而言,市場經濟是野蠻而危險的。
産品賣不出去,市場不買賬,有的零件組裝時,甚至在廠裏就發現了問題,可到了這一步,企業已經支出去太多的成本,卻收不回來零頭,因此只能四處欠債,計劃說停就停,甚至找不出人來接管,只能回頭繼續承接原先固有的分配下來的任務,可更上一層的企業也遇到了類似的困境,一時間,企業間互相扯皮,官司不斷。
省企先是盡力給職工發了一個月工資,給部分供應商支付了不到兩成的貨款,甚至有些後來才參與進來的供應商一分錢沒收到,遇到人家上門催款,要不就避而不見,要不就要求體諒,即使給出承諾,也立馬被打破。
平水縣電機廠作為其中的一個小供應商,就是後來者,一分錢沒收到的那個。
巨大型企業,大企業,小企業,微小企業,職工個人,三角債演變成多角債,許多單位和人,在這場債務中組成了一個令人心驚的閉環,壞影響繼續擴散。
武廠長已經五十有五了,當這個廠長十多年,風雨遇過不少,但從未遇到這樣慌張的時刻,省企這樣的龐然大物,說是資金鏈斷裂,立馬敗相勢如破竹,兵敗如山倒,據他所知,現在省企的倉庫裏只剩一堆零配件,甚至有一部分還是根本不合格的,轉賣出去,價格就被壓狠了,何況一時間也難以找到買家接手。
不是他經不起風雨考驗,也不是沒有被欠過賬,多年完全收不回來的死賬都有不少,武鴻斌都沒有這樣怕過。
這次省企的改革太過令人矚目,如同巨人舉步,得到的支持這樣多,卻打不出一個像樣的局面。就像是參與其中的每個人都在盡力往前沖,向往着最烈的日光,然而不到半年,最終結果卻是全體墜落,且墜落得十分慘痛,哀聲一片。
按武鴻斌這陣子不停周旋觀察打聽來看,心中明白,情況是到了極壞的時候,或許省企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但地處偏遠、資源幫扶稀少的平水縣電機廠是等不到的。他是部隊出來的,明白哀兵必敗,現在的他和電機廠,就是那個“哀兵”。
省企家大業大,債多不愁,身後這麽大個簍子,但在面對前來要貨款的各地廠長,接待處面上仍然保持四平八穩,心平氣和,甚至還有心思勸他們別太上火。每回見着這些負責采購和接待供應商的人,武鴻斌都由衷感嘆自嘲,看看人家的心态,再再看看自己為這筆收不回來的錢心急火燎的樣子,難怪自己只能一輩子在平水縣這個廠子裏攪和,當個小廠長,看來還是覺悟不夠。
武鴻斌很清楚,在縣裏他是能排的上號的人物,到了省裏,自己的分量就不夠看了,可沒辦法,電機廠還有近千人等着他帶錢回去,只好賴在省裏,四處托人見熟人見朋友,和同樣讨債的人抱團,喝了兩個月的酒,就是沒有要到這筆貨款。
跟武鴻斌一樣情況的廠長,加起來有上百個,其中至少有個六十八個供應商的廠子,比平水縣電機廠要大得多,職工更衆,壓力更大。
短短的兩個月時間,武鴻斌的眼袋深深地印在臉上,眼神時而兇狠,時而渾濁,兩個陪跑陪喝的副手也顯得筋疲力盡,三人聚在賓館裏抽煙,愁得說不出話來,別說職工,就是他們的家人也發電報催他們回家了,可壓力又不敢和平水縣那頭說,甚至苦中作樂,說幸好這回出來的人不多,不然但凡有個嘴不嚴的,都難在職工面前掩飾。
整個要款的過程,簡而言之,就是他們平水縣電機廠胳膊擰不過大腿,再加上三位也不是年輕時那種一往無前的性格了,有種回天無力的灰心喪氣感。
到了十二月底,實在賴不動了,再待下去也是無用功,貨款要不回來,差旅費倒是一天比天增加,武廠長看着這兩個月吃喝住宿送禮累積起來的單子,深深皺眉,最後無可奈何,這才帶着兩位副手回了廠裏。
回到自己的地盤,武鴻斌才覺得稍微安定些,這是自己可控的地方,安撫工作是一定要做的,對于人員調整也要和各部門各科室開會進行安排,新的方案要拿出來,自己的下級供應商要适當付掉一些款等等,當然這是廠裏內部的調整。想要長足發展,還是要新單子和不斷的現金流,省企這回的冒進和失敗給了他巨大的刺激,于是武廠長再不敢動改革的念頭,留守大本營,年輕的中層則是被派去各處拉單子了,如今,除了随身攜帶一支簽字用的鋼筆,五十五歲的武鴻斌還開始帶着一瓶保心丸,以備不時之需。
八十年代中後期,全國自上而下在進行變革,試圖摸出一個适應時代發展的方向來。而這個冬天,下過幾場雪後,小小的平水縣電機廠,也要開始自身的改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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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