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大年初四的清晨,周長城和萬雲登上了當天的第一趟火車,該趟火車是從寧夏開出來的,終點站是武漢,繞了大半個中國,路過平水縣,兜上了這一對紅塵俗世中的小夫妻,送他們一程。

大清早的冬天,火車站附近還有未散去的霧氣,整個站臺被薄霧籠罩,在山腳下看若隐若現,今日,平水縣無人出行,火車站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賣票處打瞌睡,因為天色尚早,站臺頂上的路燈還沒有熄滅,在山間薄霧中散發出慘白的光線,模糊間只能看到近處的人臉。

周長城和萬雲各背着一個蛇皮袋,一個裝了他們的換洗衣服和在車上的食水,另一個則是裝了不少給桂老師的臘肉紅薯幹花生豆炒綠茶等山貨,這是他們兩個能拿出來的最有誠意的禮品了。火車進站時,正是早上七點半,這一站無人下車,只有他們小夫妻上火車,把票和介紹信遞給檢票員看過後,再上車按圖索骥找位置坐下。

年初四的火車上,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也不知道這些人從何人來,又到何處去。天還未完全亮,車廂凳子上的人東倒西歪地睡着,也有人沒有睡着,靠着窗戶盯着外面,見周長城和萬雲夫妻上了車,發出一陣響動,麻木地看了他們一眼,又挪開充滿血絲的眼神,繼續看向窗外,看不出任何情緒。

周長城和萬雲找到自己的位置後,落座,放好蛇皮袋,一種巨大的新鮮感侵襲上兩人的心頭,他們沒有說話,怕打破車上本有的平靜,一夜睡不好,甚至感覺不到累,直到火車“嗚嗚”出發,載着這一車人離開平水縣,也載着兩顆年輕熱烈的心奔向一個未知的城市。

等外頭的太陽完全升起,破雲而出,金光遍地,火車“況次況次”地行進,穿山過霧,來到一片從未見過的平地,車廂內僵睡了一晚上的人開始活絡起來,吃飯洗漱,開口交流,各地的口音和方言竄在一起,有的能聽懂,有的一個字也聽不懂,這是一個由陌生人聚集起來的臨時世界,這個世界将要持續一個白天,火車直到夜裏才到武漢的火車站。

周長城和萬雲睜着好奇的雙眼打量這個從未見過的小世界,眼睛裏又充滿了警惕,報紙上和廣播裏不時有火車上詐騙和拐賣的報道出現,他們不敢和任何一個陌生人搭話,兩人的手緊緊牽住,倒像是一對清晨私奔的小愛侶。

從家具廠到西郊,一大早是沒有公共汽車的,周長城是提前找姐夫孫家寧借來的自行車,天還沒亮,不過是五點鐘的樣子,兩人摸黑起床洗漱鎖門,拿上行李,周長城把自行車推出來,馱着萬雲從東郊一路騎到西郊,隆冬的晨風如同淬了冰一樣刮在臉上,吹得人臉上又紅又皴,可兩人卻都不覺得寒冷,心中的熱火簡直想把沉靜的平水縣給喊醒。

我們要去廣州啦!

他們是年初二那天晚上去孫家寧和萬雪家吃飯的,吃完飯,順便開口找他們借車。

孫恬小朋友被哄睡着了,屋裏就四個大人說話。

萬雪一聽他們兩口子竟決定年初四要去廣州,下午還買好票了,臉上的表情跟不上嗓子反應快,又緊又快的語調冒出來:“什麽?去廣州!廣州的門朝哪兒開,你們知道嗎?你們出過門嗎?第一次就敢去這麽遠的地方?!”

本以為萬雪連珠炮一樣說這些話,是純粹出于對妹妹妹夫的擔心,但她接下來的話,卻讓讓氣氛略微怪異起來:“我和你姐夫都沒去過廣州,你們大老遠跑去幹什麽?”

跟萬雪相處這麽多年,萬雲一下就明白了萬雪臉上那副表情的意思,一瞬有嫉妒,一瞬有羨慕,一瞬還有點擔憂,所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最終一絲叫“妒”的火氣沖得最猛烈。就像是那個傍晚,萬雲拿了萬雪的舊衣服,有種噬心的失落感,如今,她在姐姐臉上也看到了這種失落感,盡管萬雲不知道這種失落感是如何在萬雪心中産生的。

不過,萬雲當沒有發覺,只是笑笑遮掩過去:“周長城一個老師在廣州,我們去看看他。”

“什麽老師啊?還跑到廣州去了。”萬雪的語氣中,竭力隐藏自己的酸,是多了不起的老師哦,還要特地去看他,“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這個事情,說來話長了,又不好長話短說。”萬雲雙手在膝蓋上擦了一下,垂下眼眸,有點不高興,難道我有什麽事都得和你交代一聲嗎?你當姐姐的,也不是事事都和我這個妹妹說了啊。何況這是城哥的老師,又不她的,中間的糾葛和牽扯,本來就不好與外人說。

但念頭随之一轉,萬雲發現自己竟有種隐秘的得意在裏頭,從來都是姐姐比她厲害,嫁得比她好,工作比她好,她性格不如萬雪讨喜,娘和萬風更偏向萬雪,說起來,萬雲好像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趕得上姐姐,萬雪一直在贏,她萬雲總是千年老二,沒想到姐姐對着自己也有這樣酸不溜丢的時候,萬雲能不竊喜嗎?

萬雪已然看過萬雲亮出來的火車票和介紹信,也知道這是板上釘釘,勢在必行的事情了,心想不就去趟大城市嗎,心裏一連念了兩句“有什麽了不起的”?撇撇嘴,接着又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萬雲都輕飄飄地擋回去了。

姐妹倆兒的心在這一晚,遠得如同孫悟空翻出去的筋鬥雲,十萬八千裏遠,可偏偏誰的面子上都不顯露一點。

孫家寧和周長城還不知道萬雪內心已然變化萬千,也不知道萬雲心中的二郎腿已經翹得老高,他們哪兒知道,就去一趟廣州,女人們的心思這麽能拐彎呢?連襟倆兒倒是說得挺歡樂。

一聽周長城要借車,孫家寧立馬就從櫃子裏把自行車鎖的鑰匙解下來遞給他:“你到時候放哪兒?我好去騎回來。”

“就放興隆農貿店那兒,那個林店東,是我們的熟人,我托他幫忙看一兩天,車鑰匙也讓他給回你。”周長城有點怵大姨姐,但和姐夫說話還是很自在的。

“就那個矮矮胖胖的店東是吧?行,那我知道了。”萬雪懷孕時候,愛吃奇怪的東西,孫家寧常去西郊買吃的,對西郊一帶很熟,周長城一說他就知道了。

“謝謝姐夫了。”周長城仔細地把鑰匙裝在褲兜裏。

“聽說廣州有好多便宜的西服,全國都在那兒進貨。你到時候多看看,要是有百十來塊錢的,也給我帶一套。”孫家寧去市裏學習的時候,見市裏的同志穿過,眼熱得不行,回來後和萬雪念叨了好幾天,雖然在平水縣沒人穿西裝,他肯定也不好意思穿出去,但男人也愛風流,西裝嘛,任哪個男人穿上都顯出一點風度,所以孫家寧總想要一件。

“行啊,要是看到的話…”

周長城的話還沒說完,萬雪就打斷了,聽着頗為冷淡:“你讓人家幫你帶,你怎麽知道人家有錢給你帶?還百十來塊錢,這麽一大筆錢,都是人家兩個月的工資了。買西裝說不定還要票呢!你讓人家往哪兒給你找?”

這話就顯得不太動聽了,什麽叫人家沒有這百十來塊錢?就是親親的姐姐說出來,萬雲也是滿臉的烏雲,張口要反駁她。

來了,又來了!這姐妹倆兒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開始較勁兒了!

孫家寧一聽妻子的語氣,就知道姐妹倆兒剛剛估計暗暗吵嘴了,立馬趕在所有人之前開腔,從兜裏掏錢出來:“是我這個姐夫糊塗,竟忘了這個,托人辦事怎麽好空着手?阿城,來來來,我先給你一百二!不夠的話你再幫我墊墊錢,回頭我再給你。”

平時誰人兜裏會揣着一百多塊錢,也就是過年,手頭寬裕一些,孫家寧才一口氣拿出這一百二來。

周長城似乎也反應過來了,從前萬雪坐月子的時候,姐妹倆兒就時常有這種口角,你陰陽怪氣一句,我再反駁紅臉一句,她們不翻臉,但是她們在同個屋檐下,卻不和對方說一句話,就是能做到使對方為無物,各做各的,也不尴尬,也不和好,為難的總是他們兩個當丈夫的。

姐夫一開口,周長城立馬接過錢,點頭如搗蒜:“姐夫,放心放心,我一定認真給你看西服。你喜歡灰色和藍色的吧?”

孫家寧對周長城擠擠眼睛,兩人都培養出默契來了:“對對對,灰色藍色都行,男人嘛,別穿太花哨了。”

被連襟倆兒這麽一打斷,萬雪的那陣古怪散了,萬雲的怒氣也消了,再怎麽樣,丈夫和姐夫的面子是要給的。

萬雪哼哼兩聲,萬雲則是悄悄地瞪了她姐一眼,好端端的說話那麽難聽幹什麽!?

等周長城和萬雲騎着自行車走了,萬雪這才怒看孫家寧一眼:“就你事兒多!”也不知道指的是哪件事兒。

剛好甜甜小姑娘醒了,翻過身來,咿咿呀呀地叫着要人抱抱,孫家寧不搭萬雪的話,趕緊進屋抱女兒:“哦喲,寶貝寶貝,爸爸來了。”

萬雪看着孫家寧的背影,關上門,哼一句:“就會敷衍我!”

坐在自行車的後面,萬雲也擰了周長城的腰一下,不過現在冬天,衣服穿得厚,沒擰到他的肉,周長城還是裝模作樣地瞎叫喚了兩聲,也不敢惹這時候的小雲。

孫姐夫就曾經調侃過,這姐妹倆兒都是有利爪的母老虎,吼一聲,整個平水縣的山都要抖一抖,可惜的話,他們卻不是公老虎,他們是馴獸人,且是容易被老虎一口吞下去的馴獸人,這倆兒老虎一見面就往馴獸人身上丢火圈,千萬要小心才能不被這火圈燒着。

萬雲也懶得為難周長城,就不說剛剛的事兒了,多說無益,而是提了另一茬兒:“我們這回去廣州,要和師父師娘說一嘴嗎?”

說起來,今年還沒有去給師父師娘拜年。

中午他們收到桂老師的急件電報,讓他們按時來,他會去廣州站接人,周長城在電機廠值班,萬雲立馬就興沖沖跑去火車站買好了到武漢的票,晚上的時候,才在萬雪家裏吃的飯。

平水縣的規矩,大年初一和大年初三都是不走親戚的,明天跑到師父家裏去也不好。

周長城騎着車,小心避開車輪底下的殘雪,想了一會兒,說:“我讓同事幫我交代一句。最近周小偉回來了,師父家有什麽事兒,他一個當兒子的也能顧上,不用我做什麽了。”

“行,有交代就行,就說等我們回來,再去家屬樓看他們。”萬雲攏緊身上的衣服,夜裏真是冷得厲害,幸好現在沒下雪,也不知道廣州是不是也這麽冷?既然周小偉在,他們就更不好去了,免得又吵又打的,就算不鬧起來,光是假惺惺地應付對方,也很累。

年初三周長城如常值班,萬雲在家裏把要帶的東西點了一遍又一遍,提前把存折縫在衣服最裏層,身上就帶了孫姐夫的那一百二十塊錢和桂老師原先寄來的全國糧票,想着窮家富路,又往裏頭添了點錢票,分別縫在兩人衣服內裏的四個地方,直到完全看不出針腳痕跡才放心。

周長城提前下班到家,和萬雲鎖好收音機,堆到床底下,用雜物蓋住,這是他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不能帶着到處跑,肯定要藏好的。

因着是一大早的火車票,那晚他們兩個早早就關燈了,卻遲遲睡不着,都太興奮了,說了半宿的話,都是在讨論明天出行的事,尤其是萬雲,這樣寒冷的天氣,在被窩裏簡直要熱出一頭汗來,最後周長城強制小雲不能再說話了,大手捂着她的眼睛,哄她睡覺,萬雲才眯過去,直到聽到第一聲雞鳴,立馬鯉魚打挺坐起來:“城哥,起床,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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