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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這一列火車從平水縣出發到武漢,開足了九個小時,途中停了無數個站,上下車的人一波又一波,直至當日傍晚十七點後,終于進站。
周長城和萬雲從未被困在某一個位置上這樣久,剛開始他們連動都不敢動,後來有人來搭話,兩人才稍微放松一點神經,但又不敢全然放松,直到火車進站才吐了一口氣,終于到了!
車未停穩,所有人便開始伸開僵硬的腿腳,周長城和萬雲趕緊抓住腳邊的蛇皮袋,這是他們唯二的財産,車門一開,和其他人一起,一窩蜂地下了車,直到現在,他們兩個才敢在臉上表現出一點疲憊。
這是第一次,他們見到這樣多五湖四海的人,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說普通話;原來不是每個人都穿黑白灰的衣服;原來不是每一個地方的特産都是米粉;原來火車上有盒飯,但是太貴了他們舍不得吃;原來外面的天,有的比平水縣冷一些,有的則要暖一些;原來外面有一望無垠的平原,不是處處都是山地。
原來原來,這個世界這樣大!
別說萬雲,就是一向來還算穩妥的周長城,也對今天的出行有着強烈的好奇,似乎是初生的嬰兒,每見到一個人,每路過一段從未見過的地面,兩人都要悄聲讨論許久,恨不得拿相機拍下來。
下了車,這個出現在歷史課本上的中部城市的冬風吹到臉上,倒是和平水縣的一樣冰冷,周長城和萬雲手挽着手,一刻也不敢分開,從縣裏出發到這裏,他們連上廁所都是和對方一起的,對于被拐被騙的恐懼感,使得他們兩個異常珍惜身邊這個唯一認識且可靠的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火車站,有來有往,上車下車候車做小買賣的人,上貨卸貨不停歇的人,還有火車站管理巡邏的人,四處都是說話聲,吵吵雜雜跟火車的鳴笛聲混在一起,天色半黑不亮,闊大複雜的火車站,一切都在提醒着周長城和萬雲,這裏是異鄉,他們離故鄉已經千裏之遠了。
“小雲,我們找個地方站會兒。”周長城一人背着兩條蛇皮袋,不讓萬雲勞累,“我剛剛找列車員打聽過,從這兒出發去廣州,要到夜裏才有車經過,第二天晚上就能到。”
“好。”萬雲人小卻機靈,左瞧右看,在衆多人群中找到一個角落,護着懷裏的包,拉着周長城的手走過去,有時候得用力擠一會兒,她年輕有力氣,一點也不怕生人。
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怎麽都擠在火車站,不在家好好過年呢?
“那條長隊就是售票處,等會兒我們吃點東西,就去排隊。”周長城有點擔憂,怕沒有坐票了,卧鋪又買不起,可還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只能買站票得話,就只能坐蛇皮袋上了,還沒到廣州,怕是要把雙腿和腰給坐麻了,待走出站臺,一陣冷風迎面吹來,混着小雨點,凍得人直打哆嗦,外頭地上的雪被踩踏得髒兮兮的,他趕緊問,“小雲,你冷不冷?要不要再穿件衣服?”
“不用,剛喝了熱水。”萬雲在前面開路,好不容易才到了剛剛看中的空地,四下一看,有不少跟他們一樣,挑着扁擔,扛着袋子出門的人,大多都是三五成群的同鄉,到了火車站,要奔向四處。
萬雲幫周長城把蛇皮袋放好,雙拳握緊放在身體兩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屬于外面世界的空氣,然而發現這空氣不如平水縣的清新,甚至有點渾濁,還夾雜着灰塵和臭氣,忙忙停止這樣用力的吸氣,用小圍巾捂住鼻子,解開蛇皮袋,拿出已經涼透了的紅薯和軟糍粑來吃,耳朵和鼻子都凍紅了,好在下車前裝了熱水,水是熱的,喝兩口,跺跺腳,能緩一些。
“真想吃碗熱氣騰騰、加了一大勺辣椒的湯米粉。”周長城啃着已經有些冷硬的甜糍粑,有些想念小雲在家做的飯菜,出門在外,真折騰人啊。
他們沒有經驗,長途出行如非必要不能挑冬季,不過經驗嘛,都是人攢出來的,往後多出行幾回,就知道輕重選擇了。
“我在裏頭塞了兩斤米粉,是帶給桂老師的,等去到他家,我們做一頓來吃,多放一些,也辣一辣桂老師!”萬雲見周長城有些疲憊,趕緊說點俏皮話逗逗他,等會兒還要坐一夜的車呢,可得打起精神。
兩人填飽肚子,又和人堆擠在一起排隊,不少是其他省市來的人,現在排隊買票,都是為了年後在這兒坐火車出去打工,有北上的也有南下的,八十年代是個奔騰的年代,好多人都往外跑,想掙錢,想生存,想發財,也有周長城萬雲這樣,沒見過世面,想到大城市湊湊熱鬧的鄉下人。
那條長隊排了近三個小時才輪到周長城和萬雲,遞過介紹信和錢,果然今晚到廣州的票剩不到十張,他們幸運地搶到了兩張末尾的坐票,謝天謝地,好歹不用站一天一夜了。
夜越深,人越少,不少人陸續都上車了,火車趟數來得也相對少些,站臺裏越發冷清起來,不過盡管這個時候了,還是有戴着雷鋒帽、穿着軍大衣的小買賣人還在兜售吃的,周長城和萬雲的火車還有兩小時才出發,且有得等。
當聽到眼前的小販第一百次喊:“熱幹面,熱幹面!來一碗,來一碗!”
萬雲吸吸鼻子,終于忍不住了:“城哥,我們試一試吧?你看,他寫了要五毛錢,又不用票。”
周長城看着那冒着熱氣的,聞起來香氣十足的面,咽咽口水,答應:“好,我去買一碗,你就在這兒等我,別亂走,也別和陌生人說話。”
出來後,他們兩個一刻也沒有分開過,恨不得拿繩子拴住對方。
萬雲點頭,抿緊嘴,下午吃的那點東西一早就消化了,一入夜,天氣就愈發地冷,兩個人不敢出站,生怕錯過火車,也怕在外頭迷路,一直待在原地,不停地互相搓手,蹦蹦腿腳,此時的火車站沒有圍擋,冷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候車的人縮在一起,互相抵禦嚴寒。
“來了,我讓他多加了點兒辣椒和蘿蔔丁。”周長城用的是自帶的鋁制飯盒,那賣熱幹面的人也厚道,給他裝滿了一盒,勉強送一雙粗制濫造的竹筷子,上頭還有毛刺沒弄幹淨,兩人扒光筷子上幾根能紮破嘴的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來。
舒服的是終于吃到一口熱的,入口的還有辣椒味,這個辣味對他們來說是及時雨,可吃了幾口,萬雲就有些吞不下去了,周長城也忙掏出水壺,兩人把還有一半的熱幹面放在蛇皮袋上,輪流大大地喝了一口水,這才把哽在喉嚨口的面給咽下去,果然是叫熱幹面,确實幹。
照周長城來看,這面不如他們老家的米粉軟嫩好吃,不過出門在外,不就吃個新鮮嘛。
在周長城和萬雲這裏,沒有浪費的糧食,也沒有消化不了的面,喝了水,順順胸口,繼續吃剩下的,肚裏吃了實實在在的東西,心就跟着熱起來,兩人的手腳不再冰冷,而是暖和起來,也有了些精神。
吃完面不久,夜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搶着上車,好容易擠上車,位置又被人占了,占位子的人不在少數,大家互相拉扯一番,周長城人高馬大,萬雲嘴巴麻辣,那人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兩人好不容易奪回屬于自己的位置,這才落座,而深夜中的火車已然開動南下了。
這一夜,周長城和萬雲兩人輪流守夜,他們只有兩個人,誰都不認識,能信任的只有對方,車上人這樣多,打鼾聲和磨牙聲此起彼伏,大家為了不吹冷風,全都把窗戶關上,車廂裏什麽怪味道都有。
有人甚至把那片薄薄的窗簾扯下來蓋在腦袋上,而沒有買到坐票的,竟躺在座位底下,只露出一雙腳,夜裏看着怪吓人的,若是路過,不小心踢一腳,就要往前摔倒,可每個人看起來都不在乎,不論是在座位上還是在座位底下,或是靠着過道和門邊,都是一席之地。
原來,火車一響,裝的并不是黃金萬兩,也可能只是許多人的人生中并不怎麽舒适的一夜。
萬雲沒有睡死,半夜醒了過來,睜開一看,火車跟永不到站一樣往前開着,夜裏有種安靜的孤寂感,即使是旁邊的周長城攬着她,她也被那陣孤寂感給虜獲,好在她不是傷春悲秋的人,很快就清醒過來,摸摸身上藏錢和藏存折的地方,都還在,于是拍了拍周長城的手臂,小聲說:“城哥,我醒了,你睡會兒。”
周長城困得雙眼強撐,聽萬雲的聲音是清明的,“嗯”一聲,靠在萬雲身上,很快便發出了輕微的小呼聲。
這一趟京廣路線的綠皮火車,從北京出發,途徑武漢,在1987年大年初五的下午三點鐘,到達廣州火車站。
周長城和萬雲如同萬千南下打工的老鄉,被人推着擠着下了車,好在兩人的蛇皮袋一路上都被保護得很好,即使到了廣州也沒有破掉。
一下車,一股屬于祖國南大門的潮熱氣息撲面而來,這是跟平水縣截然不同的氣候和溫度,周長城和萬雲還在車裏,兩顆頭就不停向外張望,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立馬就感受到了南方的暖冬。
原來,廣州的冬天不冷啊,有風,但不至于需要穿大棉襖。
兩人下了車,發現這個火車站更大,人更多,多條鐵軌交織在一起,想象不出來每日有多少人從這裏出發,又從這裏抵達終點站。等徹底出了站,這兩只井底小蛙跟着人群往外走,來到一個大廣場面前,發現這廣場上還是人,站着坐着,甚至還有躺着的,三三兩兩,零零星星,雖然不至于到挨肩疊背的程度,肉眼可見,卻是可以不誇張地用“沒完沒了”的人來形容。
等兩人融入人群中時,周長城和萬雲似乎才回過神來,他們居然真的到廣州了!
“小雲,你看,廣州站,跟報紙上的照片一模一樣!”周長城身上已經熱出一層汗,兩個蛇皮袋扛在肩上,微微壓彎了腰,不放松地扯着萬雲的手,讓她回頭看。
萬雲回過頭,看見一棟四層高的漂亮樓房,每一層樓都有大大的玻璃窗,而在樓的中間挂着一個方形的大時鐘,表針上指着三點四十分,樓頂則是立着三個大字“廣州站”,兩旁還有那句著名的标語:統一祖國,振興中華。
廣州,廣州!
萬雲和周長城不禁有些眼睛濕潤,攢了那麽久的錢,下了那麽久的決心,終于終于,他們兩個年輕的小鄉下人,終于跨出那一步,來到了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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