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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文開。”
梁文開臉上凝了一層厚重的寒霜,并不急着回應她,邁步去冰櫃抽了一瓶冰礦泉水,拉開了椅子,率先坐下來。明明是仰視的姿态,卻硬生生被他擺出了居高臨下的架勢:“我們聊一聊吧!”
楊舒屹不清楚他看見了什麽,知道了多少,但事已至此,她并不打算瞞他,坐下來後斟酌着開口:“剛那人是我前男友。”
“我知道。”梁文開擰開瓶蓋,灌下幾口冰水,舒緩了一會兒遲來的酒意,才問,“你們聯系上多久了。”
“沒多久,就是偶然産生了一些交集,但我們并沒有超出正常的社交範疇。”這話楊舒屹說的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心虛的,她剛剛抓着他的手那一幕應該沒有被梁文開看去吧?
梁文開點點頭,沒有對此表态,反而直視着她的眼睛,揭開他們之間另一個敏感到近期都在避而不談的話題:“那結婚的事情你想好了嗎?”
見楊舒屹欲言又止,他捏了捏眉心,幹脆将這個話題撕得更開一些,“或者,換句話說,你的猶豫不決和他的出現有關系嗎?”
“當然沒有。”楊舒屹斬釘截鐵。
“那麽,你的答案是什麽?”眼底的情緒化不開,凝結成冰,“我猜,答案是否定的吧?”
在漫長的沉默之中,他的眉眼一點一點地灰敗下來,擠出一個嘲弄的笑,“果然,沒有給出正面回答,其實就是變相的拒絕。”
楊舒屹放低姿态,真誠道歉:“對不起,我想我真的暫時沒有做好進入一段婚姻的準備。”
“我能問問原因嗎?說實話,我挺不甘心的。”酒精的後勁隔了半個小時猛然襲來,順着呼吸流經身體的每一方寸,就連眼尾都溢出紅色。
“和雒宇無關,是我自己的原因,我還是覺得你給不了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麽呢?”
楊舒屹沒急着回答,還在思考着合适的理由。今晚他的出現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并沒有做好和他商談這件事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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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開卻被她的沉默激怒了,連連冷笑,目光裏的嘲弄和不甘劇烈波動着,似乎要脫眶而出:“錢?愛?尊重?我哪樣沒有給你?”他一反常态地扳過她的臉,冷冽的視線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流轉,“我到底還差了什麽?”他剛剛在門口站了那麽久,玻璃牆內的他們那樣專注地互動,沒有一個人發現默默注視着他們的他。白熾燈頂光為他們靈動的表情蒙上一層濾鏡,嬉笑怒罵,美好得像是水晶球裏琴瑟和諧的璧人。昨晚楊舒屹問他的那個問題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答案,他不得不承認他在那一刻嫉妒心起,身上的破壞欲達到了極致,以至于一刻也耽擱不得地推開了那扇門,勢要打破那一幕和諧的畫面。
梁文開向來是溫和的,游刃有餘的,鮮少展露出他的攻擊性,而這一會兒卻無端讓楊舒屹覺察出一絲他暴怒邊緣想将她大卸八塊的憤恨。
“是我太貪心,不是你的問題。”這樣的梁文開讓她十分陌生,但她不想多生事端,盡量忽略他的手勁帶來的疼痛,默默忍受着。
“你說你貪心,那你還想要什麽呢?是不是因為你自己都弄不明白,所以才拿這樣空泛的借口推脫呢?”梁文開步步緊逼,尖刻又痛苦的目光在她的面容上梭巡,“你扪心自問,你拒絕我,真的和他的出現無關嗎?”
楊舒屹不喜歡梁文開這副疑神疑鬼的模樣,簡直和她當初愛上的那個笑容和熙的男人判若兩人。她費了點力氣把自己的臉從他的掌中掙脫出來,撫着臉揉了揉痛處:“他不夠愛我,會為了他的事業一遍遍地抛下我,我和他是不可能複合的,你完全沒有必要質疑我和他之間的關系。至于沒有把和他碰面的事情告訴你,我承認是我不對。但我沒有告訴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一直拒絕和我聊前任的事情,我想我既然不會和他繼續發展,幹脆就不把這些事情告訴你,給你添堵了。”
梁文開沒想到當初的話還能以這樣的方式化作回旋镖,回紮到自己身上,他苦笑了一聲,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明知道她在詭辯,可他竟然還慶幸于原因不是因為那個礙眼的前男友。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恢複以往的平和神色:“那麽,我們之間的問題到底是什麽?”
楊舒屹回避了他的目光,垂眸盯着桌面道:“我對情感的需求太高,以至于我發現你沒有我想象中那麽愛我。還有,我們物質條件差異太大了,我沒有辦法在婚後總是當妥協的那一方。”
“我不夠愛你?”梁文開不敢置信,額角青筋因為這條指控而突突直跳。
“你真的認為我不夠愛你嗎?所有我能為你做的,我都為你做了,我對你也從來沒有過特殊的要求。
“還有,你什麽時候妥協過?遠的不說,自從你回海城,不都是我回來找你?你回過棉市幾次?你租住的那間房子沒有天然氣,裝的電熱水器,一個人洗完另一個人要等燒水等半天。明明我自己的房子住得很舒服,考慮到你的通勤距離,我還是遷就着你,和你一起睡出租房。還有,你天天守着這家店做生意,我開車來回幾百公裏見你,你卻有的時候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未必能擠出來給我。我為你的付出,你都看不見嗎?
“甚至結婚這件事,我都在想辦法為你周旋,替你考慮後路。你還要我怎麽樣?真的為你把公司搬回來?你也不看看我有這個能耐嗎?”
梁文開想起了什麽,無奈失笑,“所以,這就是你前幾天問我是怎麽評估你夠不夠愛我的真正原因嗎?”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被他糊弄過去的問題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反噬回來。那麽,除開這個呢?難道她以前問的每一個無厘頭的問題都預設了陷阱,才會導致他們步步淪陷,最終走向無可挽回的這一步?
他失望至極,也疲憊至極,“楊舒屹,愛是相互的。哪怕是塊石頭,我這樣對它,也該捂熱了。只是讓你放棄這家飯團店,你都不願意,你又有多愛我?”
“對不起,我就是這樣自私的人。就像開始交往前我和你說的,我只想找一個愛我比我愛他多得多的人。”楊舒屹避開了那道視線,無力地承認。
一直以來,面對那一道經典的愛情議題——“選擇你愛的人,還是愛你的人”,她的答案都是堅定地想要成為那個被愛的人。她清楚,她如饑似渴地希望自己被充足的愛意包圍。她希望被愛,并且只希望被愛。
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發現除開她意識到的那些問題,梁文開還存在着那樣多的不滿。
也對,他們總是憋着不說,就像他很可能不知道,她其實也暗地裏隐藏過許多對他的不悅情緒。事情已成定局,她現在再拿出那些不滿和他互相指責,袒露那些撕裂的細小傷口并沒有意義。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們在默默地包容着彼此。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這段關系像是一個外皮完好的洋蔥,他們都非常努力地維持表皮完好,分享彼此生活中的甜蜜。而內裏的龃龉和不适,他們強行遮蓋,對那些或大或小的問題視而不見,就連縫補挽救都吝啬,以至于這個洋蔥從裏開始往外腐爛,徹底成為廢棄物。
這樣的回答讓梁文開無比心灰意冷。像被戳破的氣球,一瀉千裏,他甚至連指責她都失去了此前的氣勢,透着萎靡之氣:“我自認已經付出了所有,你卻連退讓一點點都不願意嗎?”
像是獨自唱戲的戲班子,大開大合地演完,臺底下的觀衆卻沒有任何反應。梁文開此刻的心情難以用言語描述,他掩住了眼睛,無不失望地輕聲控訴:“楊舒屹,你這個人沒有心,根本就是再世葛朗臺。我們完了。”
早在楊舒屹意識到她不願意為梁文開讓步的時候,她就已經得知了這個結局,這會兒被當場宣判,心底鈍痛,面上卻不顯。卻沒想到她面如死灰的緘默會被梁文開判定為她真真切切地不愛他的表現。
他已經為她做到這個份上,卻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的自尊和驕傲絕不容許他再退一步。
“我走了,你的個人物品我會讓鐘點工整理好,給你寄回來的。我放在你那裏的東西,全部扔了吧!至于我送你的那些東西,随你處置,別再還給我。”他勉力支撐自己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他們從沒吵過架,連大聲呵斥都沒有過,真正吵架卻是分手前,并且達到回天乏術的程度。背道而馳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設想,如果當初他們再多一點溝通,無論是陽春白雪的議題,還是下裏巴人的話題,把那些因為摩擦而産生的刺尖拔掉,将自己在對方心底紮根得更深一點,是不是就有機會能夠走向雅俗共賞、攜手并進的結局。
直到走出店鋪門口之前,梁文開都在期盼着楊舒屹喚住他,哪怕是随便找個理由辯解也好,至少證明她是在乎他的。
但她無動于衷,沒有一丁點動靜,如同雕塑一般靜坐着,仿佛剛剛經歷那一場歇斯底裏的風暴的只有他一人。
梁文開忽然極其同情自己和楊舒屹的前男友,竟然會被同樣的理由剔除出局。這麽多年,她仍然像個孩子,只想要無條件地被愛,卻不願意給出她攥着的任何一丁點東西。或許,還是他們不夠好,不夠有能耐,所以才沒能教會她到底要怎麽去愛一個人。只是,他不得不放棄了,他依然愛她,但愛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他仍然保有理智,融化冰塊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他必須堅定不移地離開她。
*
楊舒屹從不否認自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她做任何事情的出發點都是利己。只是過程可能會被她聰明地掩蓋上一層別的東西,掩藏真實的鋒利的動機。
她不愛梁文開嗎?當然不是。
但她愛他愛到能犧牲自己的利益嗎?無稽之談。
她不可能沒有為這段感情付出過,但現在想來,她的舉動似乎都帶着功利性的目的——為了讓他甘之如饴地愛她,為了讓他對她的愛意更長久。
她努力修飾自己,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盡量避免讓他看見她不堪的那一面;她咽下那些對他的微小不滿,希望他眼中的她是識大體、不斤斤計較的形象;她極力隐藏自己的自私,在一些微小的事情上讓步,避免讓對方看出她對“犧牲”的特殊敏感度……
她是虛心好學的學生,上述這些都是汲取了上一段戀愛的經驗,針對性做出的改變。但事情還是走向重蹈覆轍,男友依然不夠愛她,讓她成為命題裏的第二選項。她的真實本性還是暴露無遺,進而再次在分手時被指責沒有心。
嘉映說她否決愛的憑據太過片面,梁文開說她沒有心,是再世葛朗臺,雒宇也發表過類似的空心言論。
可是分手時候,意識到他們沒有想象中愛她的時候,她的痛楚未必比他們少多少。
戀愛一次接一次地失敗,楊舒屹終于意識到“不是路不平而是人不行”,或許世上不會存在她想象中那樣完美的伴侶,或許近乎完美的伴侶也不能滿足她的需求并解決婚戀中的問題,或許她也需要在戀情失敗的原因中承擔責任。
可是,自私一點,為自己考慮得多一點,不正符合當代的社會價值觀嗎?她到底錯在哪,她其實不是很明白。
她只想找個愛她的人,只想找個堅定不移地把她放在首位的人,到底有什麽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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