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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薛利升的眉間,連帶着額頭都浮起褶皺:“怎麽會呢?原本的手機卡和微信我都棄用了,怕你聯系不上我,我給你打了很多個電話,發了很多條短信,想要通知你,我換手機號的事情,結果你都沒有回應。”

“啊?怎麽會這樣?難道是我的手機有問題?要不老薛你給我看看你的通話記錄?我看看那一時間段我是不是在和別人通話。”薛令作訝異狀,回敬一個同樣拙劣的借口。

眼風交錯,你來我往,雙方都心知肚明,彼此在虛以委蛇地做戲。

“哦,我前兩天喝早茶剛被人摸走了手機。海城治安真沒有棉市好,人員素質不行,光天化日都膽子這麽大。”

薛令十分善解人意:“沒關系,那我們談一談錢吧?律師評估過了,那1600萬我是還不上的,老薛你總不能見死不救,讓我還一輩子吧?”

薛利升為難:“阿令,我也和你講了,這是我朋友借我住的房子。我所有的資産都填到公司去了,手中只留有50萬養老。你要是不嫌棄,爸爸把這50萬拿給你,你先把債還了。至于養老,當保安也好,保潔也罷,爸爸怎麽都能活。”

50萬,對于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稱得上巨款。但放在1600萬面前,杯水車薪,扔進去都聽不見響。

胸口中迸出怒火,平靜的瞳面終于如同冰面一樣迸裂,像是下一秒就會噴出火來。

“50萬?你身上只有50萬?”

“阿令,雖然這聽起來難以置信,但,是真的,爸爸沒有必要騙你。”

薛令的自控力幾乎燃盡,激動到差點跳起來:“經營的事情我不懂,為什麽只有我媽名下的股份涉及抽逃出資我也不懂,我就想問——我叫你一聲爸爸,公司負債累累,可能會連累我,這種風險你告知我一聲有這麽難嗎?是怕我逼着你替我還債嗎?”她哼笑一聲,“也對,我都乞讨到你面前了,你還和我哭窮,只願意拿50萬打發我。”

薛利升作羞愧難當狀,耳根通紅:“不是的,阿令,你誤會我了,我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錢。”

薛令抱手冷笑:“好啊,那就等我的律師向法院申請財産調取令的時候,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只有五十萬好了。”

薛利升面色一僵,仍然冷靜沉着:“什麽意思?”

薛令斜睨着他的臉,雲淡風輕地道出準備好的話術:“我媽離世之前不是委托喬律師幫忙處理股份轉讓和房産轉讓的事情嗎?其實最早查出癌症的時候,她就在喬律師那裏立下了遺囑,指定我作為她婚前財産、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財産的個人部分的繼承人。婚前財産她走之前就完成了過繼,而這份遺囑算是留給我的一份保障,我沒想到還有用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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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法典》規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産屬于夫妻共同財産,包括工資、獎金、生産、經營的收益等。數年的婚姻,雖然沒有仔細計算過共同財産的金額,但這顯然不是一筆小數目。

薛利升眸光中閃現一絲慌亂,顯然不知道遺囑的存在。他一直以為卓也在世時将名下的財産和股份盡數轉讓給薛令,財産繼承的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沒想過他和卓也的婚內財産還在薛令的繼承範圍內。

人死如燈滅,這盞燈怎麽還會陰魂不散地亮起來呢?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複了一陣呼吸才重新開口:“你要和我打官司分我和也子的婚後財産?阿令,沒有這個必要。我說了,這些年公司虧空,我手中已經沒有多餘的資産能夠給你還債了。”

“那就拭目以待。”薛令冷笑連連,調出手機裏《受理案件通知書》的圖片給他看,“你可以等一等被告傳票。哦,忘記了,遞交起訴狀的時候你已經不在原居所,原來的手機號更是查無此人。也不知道現在向法院提供你的新住所,等傳票抵達的時候,你還在不在這裏。”

她反唇相譏,“不會最後要走公告送達吧?”

棉市越江區人民法院受理案件通知書

(2024)月0705民初67158號

薛令:

你(單位)與薛利升遺産繼承糾紛一案,現将受理案件的有關事項通知如下:

一、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有權行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二條、第五十三條、第五十四條等規定的訴訟權利……

案號,原被告,案由,法院公章……這一紙通知書裏的所有內容都和薛令口中的信息相對應,再仔細一看,右下角的日期也就是前幾天。

文字張牙舞爪,像是要掙脫紙張一般,刺激着薛利升的雙目,挑起他心中的那把算盤。他仍然對此将信将疑,嘗試左右滑動其他圖片,卻只看見一些資産文件的翻拍。

薛令眼疾手快地抽走了他手裏的手機,半是警告半是防備:“你并不是沒有禮貌的人。”

“也子的遺囑呢?”

薛令随意将鎖屏後的手機放在大腿上,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屏幕:“不出意外的話,遞交的起訴狀和證據會和法院傳票一起送達。我們拒絕了訴前調解,開庭排期還沒出來,想來到時候有的是時間供你和你的律師研讀。”

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語氣難掩失望:“阿令,這麽多年父女情分,我們有必要走到對簿公堂的地步嗎?我和你解釋了,我之前不是刻意不聯系你,也不知道你會被追加為被執行人的事情。現在我口袋裏除了那五十萬,真的沒有多餘的資産能夠幫助你解除危機。你這樣做,完全就是在浪費法院的人力,還要支付高昂的律師費用,讓我們本就困窘的處境雪上加霜。”

薛令将手機揣回了口袋,油鹽不進:“但凡你當初向我提示我公司的風險,我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阿令,如果你執意要這麽做,那我也無話可說。”薛利升以手掩面,叩心泣血,“我自認對你掏心掏肺,卻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看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是口袋裏有錢,怎麽可能不拿出來給你呢?”

悲傷從他的身上渲染開來,把室內的溫度都拉低了幾度。一直不做聲充當保镖的雒宇忍不住伸手,撫平手臂上的那些雞皮疙瘩。

“老薛,我很累,我從來沒有這麽累過。這麽多年的父女情分,我也不想和你走到這一步,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你知道我閑散慣了,上班都沒辦法穩定,根本沒辦法背負這麽高昂的債務過活。”大概是受到氛圍的感染,之前那個咄咄逼人的薛令終于剝開堅硬的盔甲,隐隐展露出往日那個躲在父母羽翼下,沒心沒肺小朋友的輪廓。

見有機可乘,薛利升放下了掩面的手,重重嘆了口氣:“你還差多少?”

薛令痛苦地搓了搓臉,她的焦慮像野草一樣在臉上瘋長:“四百萬?不确定,要看那些資産最終以什麽價格成交。”

薛利升沒有具體清算過婚後財産的價值,但照理來說,卓也能夠瓜分的財産份額怎麽也不止四百萬。此刻他很想給他的律師去電,确認這件事是否有庭外和解的必要性。

在确定公司超出自己的掌控能力,無力回天之時,薛利升就放棄了經營已久的事業,不再執着于冒險翻身。早在公司經營暴露出頹勢,四處貸款的時候,他就咨詢過律師,有限責任制公司股東只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當時他就發現薛令持股的那部分股份涉及資金抽逃,不久後将會面臨被追加為執行人的局面。

薛利升沒有生育能力,一直以來都是把薛令當親女兒看待的。但是,一千多萬也不是小數目,足夠他給自己重新物色個更加服帖的孩子。猶豫許久,他還是決定明哲保身,和薛令、和那段過去徹底切割。

一般這種情況,很多經營者都會選擇出國移民,不僅和過往斷得一幹二淨,還不用擔心潛在的糾紛和風險。但薛利升這些年旅居過多個國家,綜合考察後發現國外的飲食、交際、語言、文化、生活舒适度于他而言都是降維打擊,并不适合定居養老。他是中國胃,自己不會做飯,歐美國家雇傭一名住家保姆六千刀起,還得雙休,對他這種只有千萬身家稱不上富豪的人而言,性價比實在不高。加拿大一類的英語國家氣候不好,他的骨頭縫都會疼。其餘性價比高的國家不說英語,他一把年紀還得重新學習語言。國外的交際圈也是塊非常重要的短板,出國後他每天要和誰喝茶唠嗑去……思來想去,他還是放棄了移民的念頭,直接卷鋪蓋回了他最熟悉的老家。三兩好友,早茶晚酒,江邊散步,好不惬意。

薛利升只和最親近的幾個親人朋友來往,幾人串通一氣,哪怕薛令找到他們,也很難追蹤到他的蹤跡。更何況,他并不懼怕薛令找上門這件事。既然已經撕破臉,那麽她應該也很清楚她是很難從他這裏拿到錢的。但他萬萬沒想到,他那個看似單純的妻子,臨死前還給她的寶貝女兒留了這麽一道護身符。

壞消息不止于此,他前段時間被好友慫恿,重新咨詢了移民的事情。國內外彙管理規定,普通中國公民每年最多可以換5萬美金,但移民可以将財産一次性轉彙出國。中介強調大額轉彙只有一筆,因此結彙資料準備要充足,資金必須有詳細的流水證明、完稅證明,還不能有任何上的經濟糾紛。

他本來只是把移民的事情當作選擇之一,這會兒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被中介重點圈起來的申請要求:申請人申請對外轉移的財産應是本人所有的合法財産,但不包括與他人有權益争議的資産。涉及國內刑事、民事訴訟案件的財産對外轉移申請,在案件審結前,外彙局不予受理。這一要求意味着,已經來不及通過合法渠道的移民資産轉移行為,避免薛令瓜分財産。

其他規避方式呢?常見的資産代持的風險太大,他對此存有疑慮,生怕避開了一門官司,招惹上另一門官司。利用個人額度互轉的“螞蟻搬家”來不及,而“跨境兌彙型地下錢莊”費率高達5%到10%,經此一遭資産更是由合法來源變成來路不明,國外的稅務機構有一定概率會要求他提供相關合法證明,否則将面臨被起訴不當所得并沒收罰款的處境。樓市低迷,他目前還有一部分房産仍未處理,國外的生活成本又比國內高許多,仔細盤算當中的風險和獲利,或許還不如通過談判砍一砍金額,分一筆錢給薛令。

薛利升腸子都悔青了,既後悔沒有哄好卓也,讓她立了那份遺囑,更後悔公司出事後沒有立刻辦理移民。

薛利升思忖許久,決定打溫情牌。一雙眼睛泛着柔光,以退為進:“阿令,我口袋裏真的沒有那麽多錢,我只能說我願意為你湊一湊。至于遺産分割繼承,你大可以去起訴,但我确實沒有辦法執行判決。我是出于好意,才勸你不要浪費時間和金錢在這樁案子上的。”

薛令對上薛利升的視線,目光流露出痛苦和難堪:“對不起,老薛。我一個人背負着這筆債務,真的很害怕。你就當我是水鬼吧!就算法院從你那裏執行不到錢,我也認了,至少有你陪我當’失信執行人‘,我們也算是同甘同苦了。”

好個同甘共苦!好一顆軟釘子!薛利升簡直想罵國粹,但他生生忍住了,至少面上作出一副不氣餒的模樣:“爸爸會盡力的,先看看到底能幫你湊多少吧?”

薛令掩住了眼睛,似乎不願讓薛利升看見她眼裏的暗潮湧動,嗓音也不自覺地帶了一絲哽咽:“老薛,你幫幫我吧!我只想把這筆債務填上。如果能還上,我願意撤訴,也願意簽《財産放棄聲明書》。”

“好,你給爸爸一點兒時間,爸爸會盡力的。”

多少對這樣惺惺作态的場面消化不良,噓寒問暖并拿到了薛利升最新的手機號之後,薛令就婉拒了薛利升張羅要招待雒宇吃午飯的邀請,聲稱自己和他還有事情要辦,離開了那間房子。

戶外滾燙的陽光之下,不願和薛令同撐一把傘的雒宇條件反射地眯起了眼睛,忍不住擡手擋眼,遮蓋那些直射進眼底的光線。

不能直視的何止是太陽呢,他自嘲一笑。

雒宇沒問要不要蹲守薛利升,以防他逃跑這種白癡問題。三人都清楚,牽扯上官司之後,薛利升的躲藏已經沒有意義,缺席審判反倒會讓他處于下風,還不如老實應訴,找出最有利的證據駁倒對方。

“演技挺好啊?我以為你會上來先扇他兩巴掌呢!”

“我也以為,但當我決定以牙還牙,用他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他的時候,我好像就好受多了。”當薛利升虛情假意地說出“漏買”她的拖鞋碼數的時候,薛令就徹底看透了這個人,寒意滲透進骨髓,凍得她在伏暑天氣面色發白。

“錄音還要發你嗎?”

薛令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情緒高漲,腳步還有興致追逐自己的影子:“發吧,雖然沒什麽內容,但留着備用。你手機裏的也先別删,萬一以後要作為證物呢?”

“遺囑和起訴是真的嗎?”

薛令揚起一個捉摸不透的笑容:“怎麽,你覺得是假的啊?”

“如果你真的有殺手锏,幹嘛要四處找他呢?法院找不到人,可以公告送達。缺席判決贏了官司,強制執行就大概率能拿到錢。”

薛令笑靥如花,愉悅如同一汪清泉,在陽光下流動。

在樓下等待雒宇勘察的時候,她和喬律師通了一通并不簡短的通話。當然,出于職業道德,喬律師只給了一張其他案件的《受理案件通知書》的圖片,是她自己找朋友P的圖,獨自對僞造國家機關文件的行為擔責,并極為小心地不留下任何證據。此舉純粹就是為了惡心薛利升,讓他時刻提心吊膽,疑心自己財産要被分走。

薛令氣定神閑:“我不算完全訛他啊,我們之間确實存在尚未排期的官司。7月1日,也就是今天,新《公司法》正式實施,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抽逃出資的連帶責任進行要求。作為公司實際控制人的他,需要對抽逃出資這件事承擔賠償損失責任。喬律師代表我,立案起訴他,要求他對我無法返還的部分進行償還。

“再說,就算我媽沒立遺囑,我也可以依法繼承她的遺産。他們婚後財産的一半份額是屬于我媽的,這部分我需要和同樣享有繼承權的老薛平分,也就是我實際能拿到他們婚後財産的1/4。但我和他不是還有那場連帶責任的官司嘛,肯定是讓他填上那筆錢之後,再打遺産繼承的官司,這樣錢才會真正落進我的口袋。

“不過,喬律師也說了,進入下半年,法院一年一度的卡立案已經開始了,出案號、開庭都變得遙遙無期。”

雒宇不解:“那等到收到傳票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好嗎?你現在把起訴的事情告訴他,不怕他直接資産轉移,讓你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明明是滿頭大汗的酷暑,薛令面孔卻沾染上秋意的悲涼,她哂笑道:“他存心要躲的話,誰知道到時候他還在不在國內呢?現在先膈應他一把,才是實實在在地出了一口氣。再說,法律空子沒那麽好鑽,除非他能狠下心考驗人性,把資産全數轉移到他人名下,又或者把錢通過’地下錢莊‘’人肉夾帶支票‘這類非法手段洗出去,奪路而逃。依我看來,他這人疑心太重了,我不認為他願意冒這麽大風險。退一萬步來說,他要真這麽做,那我也只能認了,反正我本來就做好了拿不到錢的準備。”

雒宇對此持悲觀态度:“瓜分婚內財産,這筆數額應該不小。你把他吓到了,搞不好他真的做出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呢!”

薛令不滿地輕哼,吐出胸中憋悶的濁氣:“管他呢!等這堆官司完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把這個晦氣的姓氏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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