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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返程的路上,薛令覺察楊舒屹情緒的低落,就提議擇日不日撞日,當即兌現請她吃飯的承諾,剛好現在已經過了飯點,可以不用排隊等位。

楊舒屹搖了搖頭:“抱歉,我沒什麽胃口哎……”

“那我們去喝糖水好不好?我肚子真的好餓,嗚嗚~”

任誰對着那麽一張楚楚可憐的美人臉,都很難說不。于是目的地順利被更改,繞道老城區的一家糖水鋪。

“你看下要吃什麽?他們家炒蚬是我覺得海城最好吃的。”

薛令明顯餓昏了頭,目光釘在菜單上,一邊吐字一邊往菜單上勾:“馬蹄綠豆沙,煮牛筋丸,咖喱魚蛋,蒜香辣雞爪。你要吃什麽?”

“馬蹄綠豆……不,我要香芋西米露。”楊舒屹及時改口。

“還要別的嗎?”

“不用。”

薛令急哄哄地交了單付了錢,捧着錢包回來的時候還是饞得不行,眼巴巴地提出她的訴求:“感覺還是吃不飽,我能再叫個外賣嗎?”

“你叫啊?”

“我沒辦法線上支付。這個點我朋友應該都在午睡,我要是喊醒他們,肯定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薛令委屈極了,眼中的水光一閃而過,“我剛剛在基地很想大手一揮給狗狗們買點米糧的,點開APP才想起來我不只是個窮光蛋,還是個不能網購的窮光蛋。”

話音剛落,她猛地想起一個十幾分鐘前還在和她聯系的冤大頭,但這時候楊舒屹已經十分爽快地遞出了手機:“你自己叫外賣吧?地址別填錯了。”

薛令揚起心滿意足的笑容,接過手機後一邊在外賣APP裏劃拉,一邊分神問她:“舒屹你有沒什麽想吃的?”

“沒有,你就點自己想吃的就好,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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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麻醬涼皮,你吃不吃?”

“不用,我不餓。”

待薛令下好單,将手機遞回給楊舒屹付款的時候,才隐晦地問了一句:“你在減肥嗎?怎麽好像經常吃很少或者不吃東西的?”

“有嗎?”楊舒屹聞言頗為詫異地擡頭。

饑腸辘辘的薛令捂着肚子,有氣無力地抱怨:“有啊!我不是在你店裏待了一段時間嗎?看你吃得很少,活動量又巨大,經常擔心你會突然昏倒哎!所以我才總是問你需不需要幫忙。”

楊舒屹不由得失笑,原來薛令默默關注着她,心底還有這樣奇怪的擔憂。本來想說她是近段時間身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心情不好才食不下咽,就像薛令前一段時間一樣,但話音不知道怎麽地一拐,就變成深埋心底的大實話:“我怕發胖,除非像之前一樣有在運動,不然一直都很克制自己的口腹之欲。”克制到什麽程度呢?理智尚存卻礙于人情不得已要吃夜宵的時候,食物會涮水吃,還只敢吃一點點。喝奶茶一定是三分糖或者是無糖,還不允許自己喝完一整杯,深究起來,她上一次喝空一整杯奶茶可能還要追溯到高一上學期沒遇見薛令之前。

回憶越想越是泛苦,她垂下眼睫,掩飾眼底不知何時漾出的心酸淚光。

“哇,你對自己好嚴苛呀!”薛令毫無疑問是臭美的,但美貌于她而言是毫不費工夫的天賜,是攬鏡自顧時的習以為常,因此她自然不會像楊舒屹那樣小心翼翼地珍惜和維護。

這時候老板端上了她們的餐品,香甜的食物完全吸引了薛令的注意力,她迫不及待地分發餐具,招呼楊舒屹一起用餐。

馬蹄顆粒脆生生,綠豆出沙濃稠,甜度恰到好處。現炒沙蚬肉質肥美,牛筋丸勁道彈牙。薛令贊不絕口,連連誇贊楊舒屹會吃。

待薛令稍微填平腹中饑餓之後,她才聯想起之前的話題,好奇道:“你很厲害耶!一般來說探店就是要不停地吃、不斷踩雷才能挖出美食,但你這麽瘦,每次帶我吃的店都是超好吃的!”

楊舒屹拿着勺子的手一頓,忽覺口中的西米露甜膩過度,勉強咽下去才道:“前男友帶我來的,他很愛吃,也很會吃。”

楊舒屹對薛令幹吃不胖的體質感到不忿,這話未嘗沒有怼她的意思,但她似乎渾然不覺,還認同地點點頭:“挺厲害的。”

薛令既沒好奇發問到底是哪個前男友,也沒将前男友聯系到上次兩人讨論的婚戀問題上,進而确認是否因為她的回答導致半只腳踏進婚姻的情侶分手。

楊舒屹哭笑不得,像是揮舞着鋤頭準備大幹一架,卻被對方鈍感力十足的一句“你吃了嗎”,輕飄飄地揭過劍拔弩張的氣氛。

楊舒屹百思不得其解,薛令的人際關系雷達是會間歇性失靈,還是她真的心大到對很多事情都保持渾不在意的态度。明明她之前對吳姐遭遇的憤懑不似作僞,好奇心甚至刺撓到讓她遭遇背後說人卻被當場抓包的局面,為什麽面對自己的時候她這種求知欲就時有時無呢?

她于薛令而言,是特別到能讓薛令分神關注她的用餐份量,還是無足輕重到對她的八卦都不感興趣呢?

如果兩人從未光明正大産生交集倒也還好,正式認識以後,沒有人會希望自己在多年的競争對手眼裏,只是桌椅板凳一樣無關緊要的死物。可以确定的是,楊舒屹十分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頭腦發熱下,她甚至不惜用重磅炸彈來刺激薛令,以此衡量自己在薛令心底的份額。

“我們是朋友嗎?”

“當然。”冷不丁的一個問題,薛令卻頭也不擡,忙着戳牛筋丸吃。

“如果我說,我單方面關注你十年了呢?”

“啊?”錯愕像是煙花一樣在薛令眼中迸開,她擡臉直勾勾地盯着楊舒屹,好不容易才咽下口中的牛筋丸。

楊舒屹還嫌不夠,又往裏添了把柴火。語氣既是嘲諷,又是動物臨死前的悲鳴:“我知道你不吃蔥,不吃姜,可樂只喝百事,超過傍晚喝咖啡睡不着覺,高中時期迷戀過收集玻璃瓶、卡西歐,大學時期迷戀過漂頭發、玩狼人殺和拼樂高。不止于此,我還嫉妒你,模仿你十年。這樣,你覺得我們還算是朋友嗎?”

困惑像雲霧,爬上薛令精致的面容。她茫然無措極了,十年,對于只有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而言,是所走過的生命長河中一半。而從現在往前倒推十年,竟然是她的高中時期。

“你高中時候就認識我?我們不會是校友吧?!”

如願在她的臉上捕捉到緊張和不可思議,楊舒屹反倒放松地笑了出來。這個扭曲的秘密在掩藏了長達十年以後,終于由她親口告訴了當事人。她無疑是恐懼的,擔憂在薛令臉上看見一絲一毫的厭惡神色,但卸下包袱的暢快感不亞于擠掉磨腳許久的水泡,她的神經和心髒躁動地彈跳,快感直掀天靈蓋,徹底碾壓了對未知的恐懼。

或許,早在她接觸到“模仿欲望”的時候,她就已經說服自己完成這場像祈告一樣的自我剖析。

楊舒屹的笑容弧度愈發大了,目光卻不無審視的意味:“是啊,我是低你一級的學妹。”

薛令徹底噤聲了。

上次開車返回棉市時楊舒屹謊稱是另一所大學的畢業生,彼時她還以為楊舒屹是對陌生人抱有戒心才沒說實話,而明知真相的她也沒有戳穿。現在看來,她當時根本就是自以為是,以為對對方的底牌了若指掌。

薛令一直知道自己是出衆的、備受關注的,但驟然有人和她說,對她的關注長達十年之久,對她的生活習性了若指掌,其沖擊力還是足以讓她心潮澎湃、目瞪口呆。

心裏像是盛了一口沸騰的鍋,無數個念頭像泡泡一樣冒了出來。薛令緩了好一會兒神,那口鍋終于得以降溫,那些嘈雜的聲音終于安靜下來。

“其實我現在心情還蠻複雜的,你能關注我這麽久,甚至用上嫉妒和模仿這樣的詞語,說明我擁有你朝思暮想的東西……好吧,我現在心裏在暗爽,非常榮幸能夠被你關注。”薛令舔了舔唇,斟酌着用詞,“但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麽能支撐你在意我十年之久呢?我覺得自己很好,但好到能讓同性惦記十年,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

楊舒屹的目光像是盡職盡責的攝像頭,一寸不落地在薛令的臉上梭巡。她可以确定,從坦白至今,她沒有錯過薛令臉上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而那張瑩潤的臉上,沒有出現她想象中的能夠刺痛她的鄙夷、不屑等負面情緒。這個認知讓她高懸的心終于落了地,連腳指頭都得以舒展。

“讓我注意到你的是薛利升。是的,我又騙你了,我認識他比認識你要早得多。他和我媽媽交往過,差一點成為我的繼父。”楊舒屹放緩語調,直視對方的眼睛,撕開自己傷痕累累的皮膚,将那個她花費許多年才梳理好的答案和盤托出,“但真正讓我惦念你的原因其實是——我想成為你。是欲望建立了你單方面對我的羁絆,是欲望讓我的雙目無法從你的身上移開,是欲望讓我變得像你又不像你。”

“我想要能夠無條件包容我的家,想要無條件愛我的家人,想要爸爸每周末接我回家,想要媽媽擁抱我,想要令人豔羨的外表,想要極強的學習天賦,想要輕松就能夠與人相處的能力,想要很多很仗義的好朋友……我想擁有你所擁有的全部,我想取代你。”早就在腦海中勾勒了千百遍的畫面流暢地脫口而出,楊舒屹的語速越說越快,情緒也漸漸激動起來,最終像是石子投入湖面一樣,咚的一聲以後反倒徹底平靜下來。

她以冷漠又麻木的姿态宣判:“如果世界上只能有一個薛令,我希望這個幸運兒是我。”

薛令靜靜地注視着對面的人,目光裏湧動着不為人知的暗潮,好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許久,她身體前傾,伸直手臂撫了撫楊舒屹的發頂,心疼又有些笨拙地安撫對面的人。

想要自然是因為沒能擁有,無需多言,薛令就能夠幻視一個偷偷站在角落裏窺視她的女孩子,幻視楊舒屹沒有說出口的用布滿塵埃的灰線編制出的人生。與其說楊舒屹想要成為她,不如說楊舒屹擁有得實在太少。楊舒屹沒有一個無條件包容的家,沒有無條件愛她的家人,而恰巧以故人繼女身份出現的她,金光閃閃,身上擁有着楊舒屹所向往的一切。于是,她理所應當地成為楊舒屹眼中的幸福的象征——成為她,就能被愛,就能變得圓滿。

“薛令那時候過得很好,但是舒屹現在靠自己也過得很好,說明不用成為她,舒屹也能過得很好。”

薛令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撫在楊舒屹頭頂的動作更是輕柔得如同一片羽毛。薛令不由自主地憐惜她,盡管薛令知道她未必需要這樣的憐惜。

眼前的世界分崩離析,楊舒屹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為什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砸了下來,像是找到了有力的支點,她的悲傷和委屈像是洪水一般脫閘湧出,一個勁地搖頭:“不好,我過得一點兒也不好……”

她的店鋪遇見了不講道理的流氓,她永遠是男友權衡利弊後的選擇,她還是沒能擁有來自父母的愛意……哪裏好呢?沒能成為薛令的楊舒屹過得并不好。

幾張紙巾遞到了面前,占據了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的大半:“可是,薛令現在過得也不好。”接下來的話鋒利無比,薛令殘忍地剖開自己的創面,“最愛的母親離世,親近的繼父背叛她,薛令現在背負着1600萬的債務,你還想成為她嗎?”

像是戳中身體裏的隐秘開關,楊舒屹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住了。

她奪過紙巾,不甚溫柔地擦掉糊住眼睛的淚水,口齒不清地罵對面的人:“薛令,你是魔鬼嗎?”

雲消雨散,薛令笑了,一張臉生動又張揚。

“舒屹,如果你覺得自己現在過得不好,那麽我應該過得比你不好得多,甚至算得上糟糕的程度。最有力的證據就是,糟糕到你現在都不願意和我交換了。”

楊舒屹忿忿不平地瞪她一眼,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麽形象了,連抽幾張紙去擦鼻涕。

自揭其短的薛令卻像沒事人一樣,單手托腮,冷靜分析:“你看,人性就是那麽奇怪,你現在過得比我好,成為我的欲望已經從你的身體裏消失了,所以你才能坦然地告訴我,你過去十年對我的真實感受。”

楊舒屹張口欲辯,卻發現薛令說的其實是事實。如果不是命運這樣機緣巧合的安排,薛令此生都會是她心底那個解不開的結,也許有一天她會以看淡或是遺忘的方式釋懷,但她一定不會鼓起勇氣去和薛令講這些或許在當事人看來完全不值一提的隐秘心思。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也不會願意和你說這些的。以前不是很流行靈魂互換的概念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希望每天起床以後,我的靈魂能住在你的身體裏。羨慕、嫉妒、怨恨,這些情緒根植在我身體裏,見不得光,卻又總是蠢蠢欲動,一遍又一遍地将我淩遲,卻兵不血刃。”

薛令臉上的笑意斂得一幹二淨,神色不無同情:“我嫉妒過別人,也感受過來自他人的妒意,這樣濃烈的情緒能維持這麽長的時間,你一定過得很辛苦。”

靈魂簇擁着咆哮,楊舒屹終于提心吊膽地問出那個問題:“你不讨厭我嗎?”

“你并沒有傷害過我,我為什麽要讨厭你呢?你也不要責怪過去的自己,如果不是無能為力,誰會希望自己對另一個人抱有那麽多負面的情緒呢?”

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疲憊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可以飲用的清泉,楊舒屹險些被這一句安慰激得掉下淚來。原來對話終點迎接她的不是充滿惡意的誤會不解,而是充滿善意的同理心。

她此刻很想一頭紮進那個一定會讓她感受到溫暖的懷抱裏。但她終究還是那個多疑的她,身上的刺仍然本能地高高豎起,許許多多的疑問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她的腳步,她的靈魂依然不安地叫嚣着,只有反複求證才能得到安寧。

楊舒屹緊迫地發問,甚至因為過于急迫而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我想知道,在今天以前,你是怎麽看我的?

“剛剛聊到前男友,你為什麽不順勢問問我的感情狀況呢?你對吳姐都有好奇心,卻對我沒有嗎?你都不想知道你之前那番話對我有沒有影響嗎?

“還有,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說的是送你回酒店你說漏嘴的那次。”這裏楊舒屹耍了個心眼,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薛令是從何得知她的名字的,但她決定詐薛令一把。

或許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直覺連路人問路都會提防的她不會那樣輕易地洩露自己的名字,她還是懷疑薛令可能早就知道她視奸的事情,所以現在才能迅速地對她所展露的陰暗面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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