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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這會兒感覺有沒有好一點啊?”周宇寧問班長,“都怪我,下回我再也不撺掇着你去稻田地那邊騎車了,那邊兒風大,去騎了一趟就把你凍感冒了。”
看着班長這樣難受他怪心疼的,又什麽都做不了,越想越後悔自己前天幹嘛要領班長去那邊騎車嘛!都怪他想騎車的瘾太大,結果害得班長生病。
程硯初失笑:“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去那邊兒騎車騎感冒的。”
“我是昨晚跟我媽吵了一架,”程硯初慢慢說,“然後我心情很憋悶,就跑去外面街上轉悠了。轉悠着轉悠着轉到夜市那條街,還跑去吃了燒烤。吃完燒烤,我又在外面轉悠很久才回家。”
又氣又憋悶又委屈得連琴都沒有練。
“結果回了家睡到半夜忽然就拉肚子了,起夜跑了廁所好幾趟,回去被窩裏就開始連着打噴嚏流鼻涕,這才感冒了。”
“好在今天腸胃倒是沒難受,”程硯初慶幸道,“估計是我一早就吃了腸胃藥,把病毒給鎮壓回去了。”
“喔喔!”周宇寧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班長,”他觑着程硯初的神色一臉關切道,“你怎麽跟你媽媽吵架了呀?你是不是挨罵了呀?”
班長這麽優秀的小孩兒也會挨父母罵嗎?他哪還有什麽地方是做得不好能被罵的呀?周宇寧想不通。
程硯初嘆了一口氣:“我媽又逼我去別人家小孩兒生日宴上彈琴。”
“去年就逼了我一次了,我沒去,今年又來。”
這回是什麽工商局領導家的小兒子生日會,那小孩兒才上幼兒園。
他都不認識那家小孩兒,大人就更不認識了,完全一堆陌生人,跑人家陌生人的生日會上去彈什麽鋼琴?去了尴尬不尴尬?
自他被接回爸媽身邊這三年,每年逢年過節家裏凡是有親戚們聚會,他媽都讓他上去彈琴表演,包括但不限于彈琴、唱歌、唱英文歌、吹口琴、現場寫書法、乃至背詩等十八般才藝表演。
因為親戚們聚會頻繁,每次聚會,他們這些小孩們都得被逼着上去比一波才藝,跟耍猴人手裏的猴兒似的,甭管幹嘛都得拉出來遛一遛。大人們之間要攀比,遭殃的是他們小孩子,最煩人的就是他媽,每次都打了雞血似的非逼着他上去掙臉面出風頭,搞得大娘嬸嬸們也不甘示弱,結果他們小孩子就像牽線木偶一樣,被大人們擺布來擺布去,不上都不行。
他對這種攀比式的表演,簡直煩透了。
雖然大人們嘴裏說着熱鬧熱鬧樂呵樂呵,說着誇獎他的話,可對于小孩子們來說,這種同臺競技卻未必是熱鬧跟樂呵,年年比年年比也很沒意思,堂哥堂弟們看不上他,他覺得也有年年才藝大比拼的原因,一比就總是把別人都比下去啊,那誰心裏能樂意?
現在可倒好,他媽想出更狠的了,不滿足于在自家親戚裏秀,直接讓他去別人家小孩兒的生日宴上登臺獻藝了!
他幹嘛要跑去陌生小孩兒的生日會上給人家彈琴?
去人家生日會上彈琴幹嘛呀!
他拒絕,堅決不去,他媽就給他來了好一通指責說教,說你去了這一次不就跟人家小孩兒認識了嗎?不就不陌生了嗎?一回生二回熟!
“媽跟你說過多少次,社交技能要從小鍛煉。你又不是別人家那樣見了人就怯場上不得臺面的,忽然怕什麽陌生不陌生?你就給我大大方方地去,如常發揮,去一次就混熟了。”
“再說了人家是工商局領導家的小孩兒,你多跟這樣的小孩兒交朋友,對你只有好處沒壞處,老跟六小學那幫就知道玩泥巴的農村孩子混一塊兒,你将來能有什麽出息?”
程硯初最煩他媽這套交朋友要看有沒有用處的說教,跟六小學的同學交朋友沒用、是浪費時間,跟人家市裏爸媽有權有勢的小孩兒交朋友才是有用,一聽這些話他逆反勁兒就上來,就反問他媽:“人家邀請我去彈琴了嗎?”
他媽:“人家工商局領導又不認識你個小孩兒,但我一說人家就邀請你去了啊。人家誇了你厲害,說了很期待你的鋼琴表演。人家當領導的都發話了,你不去,不是下人家面子嗎?”
果然,這回他媽又是上趕着的,肯定又是上趕着跟人家毛遂自薦,說我有個兒子會彈鋼琴,來給您家兒子生日會上彈個琴助助興吧!
說什麽人家邀請了他,哪是什麽邀請!不過是不好當面拒絕,出于他們大人間的社交禮儀,順嘴一說的場面話客套話而已。
什麽期待他的表演更是順口一說,他們大人這樣順口一誇別人家小孩兒的場面話都是張口就來,誰信誰傻子。
他不信他媽不清楚這其中的道道。
他媽太清楚了,但依然要上趕着把他往那些場合裏送,讓他去跟人家小孩兒建交,無非是借此好跟人家大人建交,他就是他媽跟人家什麽什麽領導建交的工具人。
完了他媽還要對他說,這是表現他和鍛煉他的機會。要好好表現,讓人家看到你的優秀,人家才肯接受你跟你交朋友!
搞得好像為了被人家社交圈子接納,他要努力使出渾身解數來籠絡人!
“真是抱歉,我并不需要這樣表現和鍛煉的機會,也不想被逼着跟什麽有權有勢家的小孩兒結交。”
他媽要跟人家結交,那她就自己上吧。
“我媽一聽我這話,當然就火了。”就架起機關槍沖他突突上了。
說,別人想有這個露臉的機會還沒有呢,你以為誰家小孩都能去上人家孩子的生日宴嗎?你還不去!給你狂上了!
咋?全六小學就你一個會彈鋼琴,天天被人叫鋼琴小王子你就膨脹上了?就飄了?你到人家實驗小學堆裏還看得見嗎?人家讓你去是看得起你!給你臉了!
你還不去!你好大的款兒!還沒出息呢就這麽大款兒了,等你出息那天是不是連市長省長都不放在眼裏了啊?
又說:讓你跟人家小孩兒交朋友又咋的啦?委屈着你啦?怎麽就不能去彈個琴啊?你每學期在學校班會上次次彈琴,咋沒聽你拒絕說不彈呢?讓你去個生日會你鬧脾氣不去,去人家生日會是露臉!是給你媽我長臉!人家領導能給你這個機會,是對你高看一眼,到你這兒可倒好,成了賣藝了!你這不是不識擡舉嗎?你說說你這清高你這傲勁兒到底是随誰?!
什麽清高又傲的說得他這委屈,“我只是拒絕去做一件明擺着不合适、我也不想做的事。”程硯初跟周宇寧說。
拒絕去當衆當那個耍雜技的猴兒,被一群陌生人當猴子一樣圍觀,人家表面對你笑、說着誇你的話,心裏不知道對你這上趕着獻藝讨好的行為多麽不屑翻白眼當笑話看呢!
他兩個舅舅都是隔壁省市區的機關幹部,姥爺也是從機關幹部崗位退休的,從小幾乎從他懂事起就耳濡目染聽大人們講這裏頭的門門道道,像這樣顧頭不顧腚地去巴結讨好人的事兒也不是沒聽他們講過,這種行為在人家上位者眼裏都是當笑話看的,人家當面對你笑,背後你是人家的笑料!
如他媽所說,他這樣的鋼琴水平到人家市裏學生堆裏是不夠看,所以能指望人家真心誇贊你認可你欣賞你?關鍵人家沒邀請你!再如何想要跟大人物結交,也不必自降身份、委屈自家孩子如此吧?上趕着不是買賣!
這些道理他都懂,他媽怎麽會不懂?可他媽就是要逼着他服從,就是要不講道理地拿這麽一籮筐傷人的話來指責他綁架他,他媽為了跟人家結交、為了自己面上有光,他這個兒子就必須無條件服從她的決定,不服從就是不懂事不孝順,那這樣當他是什麽呢?與人攀交情掙面子的籌碼工具人嗎?
“我媽老是說,開超市不容易,要跟工商局稅務局市政.府乃至派出所的都搞好關系,那按照她的邏輯來講,我是應該為家裏的建交工作出一份力。”
可他就不明白了,他家就有一個超市一個文化用品店而已,已按正常手續辦理了營業執照衛生許可證等等了,在這之外,還非得需要四面八方的關系罩着才開得下去?
全市又不只有他家一家超市,別人家都是這樣的?做買賣的多了去了,那些燒烤店火鍋店大飯店不比他家掙錢多、比他家競争更大?都必須得上下四處打點好才能行?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複雜,我真的不明白。”程硯初對周宇寧說。
而他的的确确被傷害到了,被他媽傷害到了。
“我有時候真的懷疑,大人們說的為我們好,真的是為我們好嗎?”
像他媽口口聲聲說讓他去人家生日會彈琴,是為了他好、為了鍛煉他、為了讓他有多多露臉的機會,可其實是為了攀交情、為了她自己長臉。
他有時候真的忍不住懷疑,在面子大過天、交朋友唯利是圖的他媽眼裏,是不是面子、利益,比他這個兒子還重要?
所以為了達成目的,才能絲毫不顧他這個兒子的感受,稍有違逆就是一通指責跟說教、逼他就範。
連他大晚上的跑出去那麽久,也對他不聞不問,還跟他爸說,就是要磨磨他這臭脾氣跟犟性子!
說的好像跟馴馬似的,非馴服了他不可。
這讓他不禁懷疑,他媽給他報那麽多特長班,把他課餘時間塞得滿滿當當讓他學那麽多才藝,究竟是為了武裝他充實他、提升他未來的競争力,還是為了有機會在別人面前炫耀為她掙面子攀交情呢?
他媽口口聲聲說愛他,愛的真的是他嗎?
不,也許他媽愛的,只是如她所願的那個他,是能給她掙面子添光彩乖乖當工具人的那個他。
一旦他不優秀了,不能給她掙面子添光彩了,不乖乖服從指令了,他媽馬上開始讨伐他,各種說教指責來逼他就犯,各種強盜邏輯霸權主義呼啦啦地都來了!
一雙肉乎乎的小胖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溫暖和關切從兩人相觸的手上傳來,對上那雙擔心關切的貓兒眼,程硯初朝周宇寧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
“我跟我媽吵架也不只這一次了。”程硯初的半邊臉隐在午後陽光的陰影裏,語氣自嘲裏帶着受傷和疲憊落寞。
吵了太多次了,都記不清多少次了。
從他媽絲毫不在意他的感受,站在弄壞他玩具的堂弟們那邊居高臨下地指責他教訓他,就開始吵,再到生活中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們都三觀不同,一直争吵不休。
昨晚這場吵架,爆發的不過是他們母子間衆多矛盾中的一個而已,關于去別人生日會彈琴這事兒,除去用這種方式攀交情長面子他不認同,他想他永遠也不會認同他媽說的其他歪理邪說,因為,他不需要靠所謂的展示才華去獲得別人的認可跟尊重,他知道自己是厲害的是優秀的,他知道,他不需要靠這樣一次又一次博他人關注跟誇獎的方式來增加他的自尊自豪感。
更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來獲得別人的友情。友情是将心比心、以心換心,不是靠你有沒有才華、厲不厲害得來的,如果按這個邏輯,大家都要靠這樣才能獲得友情,那是不是學習不好、沒有才華、不厲害的人就不配擁有朋友?
友情怎麽能是這樣的呢?怎麽能是通過衡量一個人有沒有才華厲不厲害、還有他媽最看重的有沒有用,來決定是否跟一個人交朋友呢?
如果大人之間的友情都是這樣的,那麽他真的不理解,也不想要這樣的友情。
說話間,樓梯有人上來,是給班長做飯的春姨來了,來看看班長情況如何了,查看一番後春姨笑着說沒事兒,你們小小子身體好就是好得快,再休息一下午明天就能好了。
“你回去吧,”程硯初對周宇寧說,“下午第二節課快上課了,快走吧。”
“那我走啦。”周宇寧又握了握班長的手,戀戀不舍地起身。
“明天學校見。”程硯初沖他一笑。
“嗯嗯!”
回學校的路上周宇寧忍不住想,原來不只像他這樣,逢年過節親戚聚會總被他爸嫌棄丢人現眼上不得臺面的小孩兒有煩惱,像班長這樣的,原來也同樣有煩惱。
只是煩惱不同而已。
又想到班長那個專橫霸道的媽媽,他爸也是面子大過天、也是這樣專橫霸道的,是全天下的父母都這樣霸道的嗎?
周宇寧踢着路邊的小石子,他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為了孩子好其實卻在壓迫孩子的做法,當他們的小孩兒真的好辛苦好辛苦。
有時候他也忍不住納悶兒,大人們明明也是從他們這樣的小孩子時候一點一點長大的,怎麽一變成大人了,就完全不記得做小孩子時候的感受了呢?
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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