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秦伽陸

31 秦伽陸

關于C棟512最好的地方，就是四個人的起床鬧鈴是完全一致的，沒有誰特別早，也沒有誰特別晚。鬧鈴響了，秦伽陸把蒸汽眼罩從臉上拿開，慢慢坐了起來，閉着眼睛揉了一會兒臉，據說這樣可以消水腫。其他人都下床去搶廁所了，她才不緊不慢地起來，先拿了電動牙刷去刷牙。洗完臉後，感覺很清爽；從鏡子裏望去，膚色白皙，沒有什麽瑕疵，用了點爽膚水和乳液，又塗了一層防曬。上學的日子，她不喜歡化妝，但是最後一步還是要的——從化妝包的好幾支唇膏裏面，挑出一支最符合今天心情的，薄薄塗上一層，就已經非常顯氣色了。再把床鋪收拾一下，出門的準備就已經做好了。她背起書包，去二樓找舒保加。舒保加剛起床，秦伽陸就在走廊等。五分鐘不到，舒保加已經沖了出來，鞋子還沒穿好，就當着秦伽陸的面，一邊把校服領子翻出來，一邊用力地把腳穿進鞋子裏。

“這麽快？你刷牙了嗎？”

舒保加哭笑不得：“大姐，我雖然粗糙了點，但基本的個人衛生還是很注重的。”

兩個人走到飯堂，秦伽陸要了碗牛腩面，還有一杯酸奶，已經坐下開始吃了，舒保加還穿梭于各個窗口之間。舒保加走過來的時候，手上提溜着一堆塑料袋，裝着什麽的都有。“你吃得完嗎？”秦伽陸問她。

“給夏楊他們買的。”舒保加說。晚上她會在群裏問問，第二天需不需要幫忙打包早餐。每到這個時候，群裏是最活躍的，沒有誰跟舒保加客氣，舒保加也樂得幫忙。她還說，等鄭喬和吳淼拿了獎，軍功章上有她的一半。

她們正在吃着，董茗茗也端着一個托盤過來了，臉上挂了一個微笑，看起來比昨晚開心多了。她很熱情地跟舒保加互相打了招呼，又問：“嗨，你是？”

“嗨，我叫秦伽陸。”

“噢你是我們的中考狀元！我知道你。你是轉學過來了嗎還是？”

“對。”

“你在幾班？”

“十五。”

“我在十七班，我跟保加在同一個班。”

“嗯。”

舒保加一邊吃一邊想，伽陸和夏楊倒是有點像，說話言簡意赅的。

“我可以加你微信嗎？”

Advertisement

“可以。”

董茗茗馬上把手機掏出來了。

“保加，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暑假的時候，瀾風給我寄了一封信。”

“哦哦，那、那是好事。”舒保加打定主意，要做一個好的傾聽者。

“只有我自己看過。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

“對，你自己看就行了。”

“你不想看嗎？如果你想看，我也可以給你看一眼，只給你一個人看哦。”

“啊？我不用了吧？這不是你們的情書嗎，給我看不太好吧。”

“沒事，瀾風不會怪我的。”董茗茗說着掏出了一個信封，塞到了舒保加的手中。舒保加只好順勢打開，抽出一張信紙——

“茗茗吾妹：展信安。自上次與你分別，我一直郁郁寡歡。我的幸福就是與你相依。我心愛的茗茗，這世上再無一人能與你相比，你的魔力總是在我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何時我才能消除一切挂念和惱人的憂慮，與你共度生命的每分每秒——只需愛你，只想着對你訴說愛意和證明愛意的幸福……”

舒保加把信還給董茗茗，說：“好感人。”

“是吧。”董茗茗很得意地笑，“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哦！”

“我知道。”舒保加趕緊埋頭看課本。

中午跟秦伽陸一起吃飯，秦伽陸随口說一句：“你那個同桌，蠻好笑的。”

“怎麽了？”舒保加問。

“跟她又不熟，問這問那的，又說了好多自己的事情，我都懶得理她。”

舒保加幾乎噴飯：“她跟你說了什麽？”

“吹牛呗。”“吹牛？你怎麽知道她在吹牛？”

“她說她家是開酒店的，又住在半山四季最大的那一棟別墅。我家就住半山四季，最大那棟別墅是劉叔叔的，他家做高速線纜的，才不是開什麽酒店的。而且劉叔叔的女兒都結婚了。”

“那你戳穿她了嗎？”

“沒有，我戳穿她幹嘛，閑得沒事幹啊。她愛做夢就讓她做呗，關我什麽事。”

舒保加幾乎帶着一種崇拜的眼神看秦伽陸。又問：“她有沒有跟你說過瀾風了？”

“什麽藍風，沒有。”

與是舒保加就把瀾風和軍訓時發生的事，大概說給秦伽陸聽。

秦伽陸聽完，很沉靜地說：“你們不應該去圍攻她的。”舒保加聽了，更加無地自容。秦伽陸又接着說：“她說的真與假又與你何關呢？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就當一件奇聞趣事來聽，不就可以了嗎？”

“如果是假的，她就是對朋友也撒謊，這也沒關系嗎？”

秦伽陸思考了一下，說：“如果你覺得她在撒謊，那你可以疏遠她。而不是把她綁在火刑臺上燒死。”

“燒死？”舒保加大驚失色。

“不是真燒死，我只是突然想到中世紀的獵巫行動，類比一下而已。”秦伽陸說。

“那你覺得瀾風是真的還是假的？”

“非要說的話，我也覺得是假的，哈哈。”秦伽陸笑着說，“這算什麽，我爸那些朋友吹牛更厲害。比如公司都快破産了，還吹牛說自己在外面有好幾個小老婆，每個月要給幾十萬零花錢。我爸也吹牛啊，說我媽是北京大學畢業的，其實我媽只是花了十幾萬去北大上過一個培訓班。”秦伽陸說得這樣輕松，好像這些大話都不值一提，完全不必為之臉紅。

“你說得對。”舒保加說，“我要向你學習。我欺負同學，是不對的。”

秦伽陸斜着嘴角微微笑：“你就記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秦伽陸的話，解答了舒保加的一些疑惑，眼前好似豁然開朗起來。她搶着幫秦伽陸收拾了餐盤，一個人拿到回收處去。兩個人說說笑笑，一起走回C棟。最近，舒保加總想起關渝說秦伽陸很高傲。那時她還不認識秦伽陸，但心裏已然有了這麽一個印象。認識秦伽陸之後，她才發現，其實也不像關渝說的那樣。也許是因為秦伽陸平靜時或發呆時，經常冷着一張臉。有一次，舒保加直接問：“你不高興嗎？”而秦伽陸說：“沒有啊。”“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有嗎？”秦伽陸有些驚訝。于是舒保加發現，秦伽陸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平時臉有多臭。也許就是因為這一張撲克臉，才讓人誤以為她很難相處。但其實，秦伽陸也是愛笑的，而且笑起來超級好看的。

到了二樓樓梯口，秦伽陸從書包裏面掏出一個盒子，遞給舒保加。

“喏，送你。”秦伽陸說。

舒保加接過，是華為最新款的無線耳機。“啊？送給我？”

“嗯，送你。不要說謝謝。”秦伽陸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但是又故作冷酷，“我走了。”

“伽陸，你真的太好了，做你的朋友太幸福了！”舒保加高興得幾乎要原地跳起來。用了三年多的有線耳機終于可以淘汰了。

暑假的時候，秦伽陸打電話給舒保加：“有空嗎？陪我去商場逛逛。”因為在小紅書刷到，湯姆福特有一款香水很好聞，想去店裏試試。試完了，是喜歡的，買了一瓶正裝。舒保加也說要買一套泳衣，于是又去體育用品店裏看。舒保加選中了兩款，問秦伽陸：“哪套好看？”秦伽陸說：“你喜歡哪個？”舒保加說：“都喜歡，糾結。”雖然秦伽陸覺得都不貴，純色的那套169，拼色的那套209，如果是她，可能都要了，反正可以輪流穿。但她還是幫舒保加出主意：“我覺得純色那套好看點。”舒保加就立刻買了純色的。買完之後，秦伽陸說：“我請你吃雪糕吧。謝謝你陪我逛街。”

“謝什麽，我們是好朋友，陪你逛街是應該的。”舒保加笑得很開朗。

商場裏有一家意大利手工冰淇淋，一個口味的雪糕球48。秦伽陸要了一個覆盆子味，還有一個開心果味。舒保加看了價格，只要了巧克力味的單球。吃着吃着，秦伽陸問舒保加：“舒保加，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我妹。你呢？”

秦伽陸很認真地想了想，又用很認真的語氣說：“我沒有。”頓了頓，又補充道：“我連朋友都沒有。所以剛才你說，我們是好朋友，我還挺高興的。”

看着舒保加吃驚的樣子，秦伽陸就知道，她是不相信的。對啊，像舒保加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會相信，有人是沒有朋友的呢。

但秦伽陸就是。不僅沒有什麽朋友，每天還要面對很多不善的目光。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勁，從小到大，女孩子都不愛跟她玩。不僅不跟她玩，還總喜歡三三兩兩地在她背後議論她。也曾經有兩個玩得好的小夥伴，她是真心對她們好。她的零花錢是供三個人消費的，數不清給她們買了多少零食和文具，跟她們說了多少秘密。直到有一天，A跑來跟她說，不想跟B好了，只想跟她好，不如她們兩個假裝跟B好吧？又過了幾天，B又來了，對秦伽陸說：“我只想跟你玩，不想跟A玩。不如我們表面跟A玩，實際上只有我們兩個才是朋友吧？”

于是秦伽陸想，A會不會也跟B說，我們假裝跟秦伽陸玩吧，我們兩個才是天下第一好。她感到害怕了。在這以後，她開始漸漸疏遠她們了。然後，托她的福，A和B果真就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後來，又有了C；再後來，又有了D。ABCD漸漸又聯合起班裏的其他女生，秦伽陸好像成了班裏的怪人。六一野炊前夕，老師讓大家分成五只小隊。大部分人都很默契地找到了自己的好友，只有少數幾個人是落單的。她就是其中一個。她走近A、B所在的區域，沒想到，A和B和C等等馬上拉起手，攔在身前，就像一道警戒線，明确地拒絕了她。到最後，只剩下她和一個很胖的女生。她對那個女生感到同情，于是主動對她說，我們一起吧？那個女生很開心地答應了。秦伽陸鼓起勇氣，走到一支男生隊伍面前問，我們可以加入你們嗎？沒想到，那些男生說，可以啊。秦伽陸和那個胖胖的女生高興得跳起來。秦伽陸回家很興奮地講了這件事。秋游那天，其他小朋友不過是用書包背一些果凍、薯片和汽水之類的。她讓媽媽給她準備最好的食物——她要讓和她玩的同學能吃到比別人好一千倍一萬倍的東西。媽媽讓司機帶了榴蓮、山竹和車厘子，帶了香噴噴的薯條、烤雞和比薩等，送到森林公園的野炊地點。然後她享受到了女王般待遇。其他隊伍的人聞到香氣，都請求加入。只有ABCD，坐在遠處，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

後來，她就跟這些男生玩了。男孩子們不說她的壞話。她買男孩子愛玩的玩具，玩男孩子愛玩的游戲，但令她不解的是，班上說她壞話的女生更多了，不是說她喜歡誰誰誰，就是說誰誰誰喜歡她。也确實會有一些男孩子突然跑過來說：“秦伽陸，我喜歡你。”然後又跑掉了。真無聊，她會這樣想。她又不喜歡跟男孩子玩了。于是，她又是一個人了。這時候，其他女生對她的惡意沒有減輕。在孩子的世界裏，孤單也是一種原罪。

她看着那些一起去上廁所、有說不完的話的女孩子們，曾經感到很自卑。她甚至想，是不是因為我家比較有錢的緣故？于是她不許接送她的司機停車在校門口，要把車子停在下一個路口，然後她悄悄地下車，再走路進學校。她也不肯穿媽媽給她買的裙子和涼鞋。她觀察女同學們當中最流行的鞋子款式，回家吵着鬧着要買。

爸爸媽媽察覺到她的情緒，對她說：“我們家這個條件，你還有什麽可不自信的呢？”是的。爸爸和媽媽是她見過最自信的人。尤其是爸爸，在別人面前永遠是那個談笑風生的樣子；他總是很自信地發表自己的觀點，哪怕他說的是錯的，她也從未見過有人糾正爸爸。

上了初中，她慢慢地明白，自己真的沒有什麽可不自信。有錢，漂亮，還聰明。說我壞話的人，是嫉妒吧。她開始把頭擡得高高的了。

她最喜歡的一句話是——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someon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譯成中文是——每當你要批評別人，你就記住，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麽好的條件。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裏面的第一句話。在初中三年，這句話消解了她的孤獨，幾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每當她感到孤獨的時候，她就把這種孤獨轉化為對他人的憐憫。你有朋友——但你沒有我漂亮。你有朋友——但你成績沒我好。你有朋友——但你家沒我家有錢。只有這樣想，她才能堅定，沒有人跟我玩，但這不是我的問題。爸爸說得對，不要去讨別人喜歡，也不要指望所有人都喜歡你；做好你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功。

秦伽陸就是這樣長大的。

初中時也會遇到一些跟A或B之流不一樣的人，有時是她的同桌，有時是她的室友，跟她相處得還不錯。仿佛是很感激別人的善意，她常常送些禮物，或是請吃飯。但別人好像不太在意。到了寒暑假，也不見她們主動聯系。那這些，算是朋友嗎？秦伽陸還在苦苦思索這個從小沒什麽機會實踐的課題。

高一的夏天，認識了舒保加，是個自來熟的話唠，第一次見面，就主動要加微信和□□。在飯桌上大人們淨說些無聊話題，端着酒互相敬來敬去，舒保加就跟她在微信聊。也是個傻氣得有些搞笑的人。也是爸爸想拓展人脈的緣故，秦伽陸和舒保加在暑假時還聚過幾次，多是爸爸請舒保加的二叔公吃飯，老校長再把她帶上。也請他們來過家裏。有一個飯廳，是專門用來接待的，裏面有一張很大的圓桌，舒保加看見，驚得合不攏嘴。老校長經常給爸爸引薦一些什麽局長一些什麽處長，她們兩個全不在意。本來也沒她們兩個什麽事。大人們在喝酒吃飯，她就帶舒保加去房間玩。她還記得舒保加第一次來家裏吃飯的那次，爸爸給她包了一萬塊的紅包。老校長很嚴肅地說：“別搞這些。”爸爸說：“別見外，我看見加加，跟看見自己孩子一樣喜歡。像送點禮物，我這個大老粗又不知道孩子喜歡什麽。一點小心意，讓孩子買點學習用品，應該的。”于是舒保加很禮貌地收下，邊笑邊說“叔叔身體健□□意興隆”一類的好聽話。後來，秦伽陸卻又在自己書桌抽屜發現了那個紅包。她把這件事告訴爸爸，爸爸也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也并沒有誇舒保加懂事什麽的。暑假的時候，有個漫展，舒保加竟然主動發微信來約，那是秦伽陸第一次接觸二次元文化。當秦伽陸表示有點興趣之後，舒保加就每天在微信找她，給她介紹了好多動漫。後來，一有空，她就有些期待舒保加的對話框亮起。再後來，秦伽陸也會主動約舒保加出去了。

秦伽陸媽媽發現女兒這個暑假好像變得更開心了，于是把秦伽陸爸爸狠狠罵了一頓：“我早就讓你給女兒辦轉學，你不聽！你看，一說要轉到師大附中去，她變得多開心！”

“是是是，早就應該聽老婆話！”秦伽陸爸爸說，“你看到她經常跟人聊微信了沒有，一聊起來，嘴巴就笑眯眯的。”

“我知道，是舒校長那個親戚，跟陸陸同年級那個。”

“她們成朋友啦？”

“你女兒，一交個朋友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你記不記得她初中的時候，把我那只滿綠手镯送給同學，最後還是我打電話人家家長才要回來。”

“我當然記得，後來人家就不跟我們女兒玩了嘛，早知道就送給她了。”秦爸爸開玩笑道。

“要死啊你，你知道那只手镯現在市場價到了多少？”

“看這個樣子，我的寶貝女兒以後不要是個戀愛腦哦。”

“我看她像！”

到了師大附中以後，也遇到一些跟李唯之流不一樣的人——李唯就是那個害她被堵在廁所的自戀花心男——比如夏楊、吳淼等等。她雖然不跟他們說話，但她知道，他們從不在背後議論她，他們好像只對學習感興趣。哦，不過有個例外，吳淼和舒保加之間好像有些暧昧——如果天天督促學習也算一種暧昧的話。

如果她有舒保加那樣的性格，一切都會輕松很多吧。可是她也知道這都是妄想，因為她永遠也學不會像舒保加一樣主動。她只會站在原地，等別人來向她示好。而一旦她感受到別人在用真心對待她時，她就會用加倍的真心回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