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吳淼

30 吳淼

吳淼出生之後，是算過八字的。說他缺水。吳淼爸爸給他起了單名一個淼字，而且從那時候開始，家裏多了一個大魚缸。本來就不寬敞的客廳，顯得有些逼仄了。那時候，住在吳家樓上的，是一個姓毛的中年人，在一家私營的服裝廠裏當廠長，幾個月前，家裏也剛剛生了一個男孩，剛出生的時候就看出來，嘴巴不小。後來，樓下搬來一家姓梁的人家，一對夫妻帶着一個小男孩。夫妻倆都在保險公司工作，性格開朗，剛搬來就上吳家推銷業務了。保險沒買成，但吳淼屁股後面，又多了一個跟屁蟲。那時吳淼長得是最高的，比還大幾個月的小毛哥哥更高。于是，吳淼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小隊長，帶着他們天天在樓下瘋玩，闖過無數的禍。那時候，樓裏有個上了年紀的獨居老婆婆，每次一看到吳淼就要搖頭，并且斷言，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小混混。

他們經常拿着塑料的劍和槍滿大街亂跑，有時會跑到附近一個有電梯的高層小區去，友好的保安大叔總會讓他們進去玩。吳淼的第三個跟屁蟲就住在這裏。他蒼白、瘦弱，從不敢跟他們說話。一開始只敢遠遠看着他們玩，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再後來膽子大一點，會跑近一些，故意讓吳淼他們看見他，然後再跑開。似乎是确認過吳淼他們并不會打他之後，他終于敢在吳淼他們面前跑來跑去，裝出一副自己玩得正歡的樣子，其實是想吸引另外三個來跟他一起玩。

吳淼現在都還記得那時看到夏楊的感受。他想的是，平時一定沒有人跟他玩。他長大一些，才知道當時的感受叫憐憫。但吳淼一直沒有想過，其實自己是可以接納他的。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楊子珺，看到楊子珺怒氣沖沖地跑到樓下，她揪着夏楊的衣服，把他罵了一頓。夏楊低着頭，跟在楊子珺的屁股後面回家了。站在遠處的吳淼，表情沉着，舉着沖鋒槍，瞄準了楊子珺，輕輕地扣動了扳機。

第二天，吳淼扛着槍，斜挎着一排塑料子彈，帶着穿着拖鞋的毛宇文和流着鼻涕的梁允，一步一步地走向夏楊家的小區。烈日照得保安大叔眼前一片模糊，遠遠看見幾個還穿開裆褲的古惑仔，以為自己眼花了，直揉眼睛。待吳淼走近，保安大叔幾乎笑得要在地上打滾。吳淼怒目而視，用槍指指門口，想象中，自己是很威風的。

那就是解救夏楊行動的開始。是吳淼對夏楊說的第一聲“喂”的開始。也是夏楊處心積慮的惹人注意成功的開始。總之，是他們四個的故事的開始。他們會在吳淼家玩，因為只有吳淼的媽媽是不啰嗦或者不罵人的。她甚至會在發現他們偷偷看電視的時候，端上一盤水果。他們給魚缸裏的每一條魚都起了名字，他們總被吳淼媽媽揪着喝下一碗苦苦的涼茶，然後才被允許吃薯片和牛肉幹。他們也常去附近的小公園玩，有時候也跑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去。

後來，梁允搬家了。起因是他要上小學了。這套房子配套的學位在一個市重點小學，新家的學位在省重點小學。其實從搬家的幾個月前開始，梁允就很少出來玩了。他開始提前學習一年級的內容了。再後來，讀三年級的時候，毛宇文也搬家了，新房子更大，也有電梯。那是在房價瘋漲前買的，借錢買了兩套，預備一套留給毛宇文，另一套留給毛宇文的哥哥，沒想到，這成了他們做過的最成功的投資。再後來，夏楊也搬家了，搬到市中心可以望江的高檔小區。只有吳淼家還一直住在這裏，從出生到上高中，魚缸裏的魚換了一批又一批。

從什麽時候開始，吳淼不再是他們的小頭頭了呢——可能是從大家陸續搬家開始；也可能是從吳淼不再整天露着個肚皮就跑出來以後。也有可能在更早的時候，也就是，當他們第一次見到夏慈的時候開始。

不管你把那叫做什麽，是還在穿紙尿褲時的悸動，還是幼兒對兒童的臣服，又或是單純地被夏慈的美和靈慧所撼動，總之，第一次面對下樓來的夏慈，吳淼顯得結結巴巴的，癡癡傻傻的，那套古惑仔派頭蕩然無存了。夏慈也是那樣的蒼白和瘦弱，她喊了一聲弟弟，夏楊就乖乖地被她牽着手走了。

因為夏慈的出現，夏楊的地位一下子從第四上升到了第一。不僅毛宇文和梁允，連吳淼也圍着他轉。他們都想，有一個夏慈這樣的姐姐，真是太酷了。

你們簡直無法想象幾歲的小孩子能有怎樣的讨好和表演的天賦。在夏慈面前，他們總是那麽谄媚、那麽可笑，夏慈要往東走，他們絕不敢往西。有那麽幾次，吳淼媽媽用奶瓶裝着中藥跑出來，吳淼看見就逃，吳淼媽媽就把奶瓶往夏慈手裏一塞，事情總是這樣解決的。

所以，從小到大，梁允最羨慕的就是夏楊。他住在最好的大房子，他買玩具從來不考慮價格，他還有夏慈，他簡直擁有了一切。

但吳淼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不僅僅是因為他深深愛着為他買魚缸、盼着他一輩子什麽都不缺的老爸和老媽，也因為他是另外三個人中，唯一一個去過夏楊家的。他不知道夏楊還記不記得。當時老夏給他買過一個四驅車。夏楊那時候還跟任何一個小男孩一樣，會在同伴前炫耀自己的新玩具。于是吳淼央求夏楊帶他去玩，那是吳淼第一次去夏楊家。記憶到了這裏就有點跳躍了，事情到底是一進門就發生了的，還是先玩了一會兒四驅車再發生的呢？總之，他記得楊子珺令人窒息的哭聲，他親眼看見楊子珺把夏慈從他和夏楊眼前拖走，她抱着夏慈坐在地上，對着電話大吼，吼完了，還撕心裂肺地哭。夏慈吓得不會動了，睜大眼睛看着吳淼。

但是吳淼也吓壞了，他雖然露出憤怒的表情，但其實他也吓得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他沒有成為夏慈的英雄。

夏楊家裏的保姆躲在廚房，不敢走出來。她是只負責做飯搞衛生的，對夏慈和夏楊也沒什麽感情。她也悄悄給老夏打了個電話，說老板娘不太對勁，讓老板趕緊回來。

老夏回來了。推開門就是一句：“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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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珺真的瘋了，她看到老夏，就抱着夏慈站了起來，臉上帶着果決的神情，她幾乎是快步走向窗邊，把窗子推開，把夏慈放在窗沿。

這是整件事情裏吳淼唯一确信真實發生過的一幕。吳淼就悄悄地站在夏楊身後，大概所有人都忘了他還在這裏。夏楊也像瘋了一樣，又哭又跳，他的哭聲仿佛是從喉嚨深處嘶吼出來的，撕扯着所有人的神經。吳淼也跟着哭，像夏楊那樣哭。他哭得那麽傷心，他甚至确信，如果楊子珺把夏慈推下去，他會去廚房拿刀把楊子珺殺了的。

不管多少次回想到這個場景，他還是會想，我會殺了她的，我真的會殺了她的。

吳淼想，這件事夏楊是不會忘的，但是夏楊記不記得當時他也在那裏呢？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連吳淼自己都忘了，最後是怎麽走回家的。但不管夏楊記不記得，吳淼從來沒有在夏慈和夏楊面前提起過這件事，也沒有跟毛宇文和梁允說過。所以，在三個人裏面，他知道自己是唯一能理解夏楊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夏楊的人。

後來，夏慈和夏楊相繼去了寄宿的私立小學，他們只能周末出來見面。有時在麥當勞，有時在肯德基，一起做作業，直到天黑。

又過了幾年，聽說夏楊家又買了一套更大的房子，是當時市區的樓王，而吳淼依舊住在那間因為一個大魚缸而逼仄的老房子裏。在這套房子裏，每天都回蕩着爸媽大笑的聲音——有時候笑的牆皮都震了，還是挺讓人頭疼的。

到了初三，吳淼跟師大附中簽約。于是大家說好，不管考得怎麽樣，都要報師大附中。這樣，他們就又可以天天呆在一起了。

吳淼很少發自內心地認同什麽人。舒保加是個例外。

怎麽可以有人活得這樣輕松？

盡管他和夏楊三人是一起穿開裆褲的交情，但是讀同一個年級的他們，也是有暗暗較勁的時候。夏楊就不說了，從小學高年級開始，就拉開跟他們的距離了。老爸老媽總是問：“這次夏楊考得怎麽樣？”不知道毛宇文爸媽和梁允爸媽問不問，但估計也是會問的。自己還算有點數學思維，從小拿過一些競賽獎，掩蓋了其他科目不争氣的事實。所以，他下了決心，必須要在全國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拿一等獎，不然，他是不可能跟夏楊考到同一層次的學校去的。梁允不也是嗎，從小到大，上輔導班也花了一套房子的錢了吧。他也不敢停。一停下來，還能不能跟夏楊和吳淼呆在同一個班呢？他不敢賭。

永遠笑嘻嘻的吳淼，其實和其他高中生一樣，心裏藏着緊繃和焦慮。有些學霸的輕松，是拼出來的。尤其是，他感到自己是有責任把那個魚缸搬到一套更大更新的房子去的。

所以，他很敏銳地察覺到，舒保加的松弛跟他不一樣，不是裝出來的。雖然死胖子嘲笑舒保加沒有自尊的話很難聽，但吳淼一開始也會好奇：做班裏的最後一名，真的可以這樣開心嗎？她好像一根彈簧，總是蹦蹦跳跳、搖搖晃晃，卻從來不用擔心她會彎折。

而吳淼每天都在擔心，自己的數學天賦，真的存在嗎？萬一最後競賽沒拿到一等獎，其他科目又學廢了，怎麽辦？

還有，怎麽可以有人活得一點都不計較？

每次班級活動，她都是自己留下來搞衛生的，她為什麽願意讓這些事浪費她的時間？在第一個學期的後半段，她實際上已經成為班主任老顧的小助手了。每次要統計什麽信息、收集什麽資料，或者別的什麽雜七雜八的任務，顧煊總會找到舒保加。也許是因為，舒保加是唯一一個不怕麻煩、不會編些借口去拒絕她的人。舒保加簡直是每個班主任夢寐以求的那種天使學生。有了她，老顧的工作可輕松太多了。她也總是幫班上的同學做事，幫人打水、幫人充飯卡、幫人買飲料……幾乎是有求必應的。而且她不要求別人向她提供同等的幫助，做任何事情的時候也不帶怨氣，好像順手就做了。

吳淼扪心自問，他做不到。他可以為夏楊三人做很多事，但班裏其他人？還是算了吧。

吳淼一開始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目光去審視舒保加的。他會看着舒保加想：她都可以這麽自信快樂，我當然更可以了。于是心裏的壓力好像又小了點。舒保加就像他的酷熱宇宙裏的一陣風，總能吹走他的不安。後來，吳淼發現，舒保加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他做不到的事，甚至是克服了他所不能克服的“劣根性”，這種人格的高尚産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就不得不對舒保加産生了一種類似于好奇與欽佩混雜的感情。好像除了夏慈以外，舒保加是他第一個真正在意、也願意幫助的女生。

把舒保加送到C棟，吳淼他們走回D棟。也是巧得很，在樓道裏遇見了林士凡。林士凡朝他們笑笑點點頭，很得體的樣子。吳淼問另外兩個：“你們覺得舒保加說的有道理嗎？真的是他？他圖什麽？”

鄭喬輕描淡寫地說：“誰知道呢。既然删了，就讓它過去吧。”

“說不定有了新鏈接，我們不知道而已。”夏楊淡淡地說。

鄭喬笑着說：“那我就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