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董茗茗

40 董茗茗

每到周四晚，董茗茗就要給媽媽打個電話。

“喂，媽。你這周休假嗎？”永遠是同一句開場白。

如果媽媽說周六休息，董茗茗周五下午放學就直接回家。如果媽媽說這周走不開，不休息了，董茗茗就留在學校。而媽媽經常是選擇不休息的，因為多做一天，就多385塊工資，而媽媽的工作也不辛苦，就是早上開着買菜車去市場買菜，然後料理一日三餐。

如果休息在家，媽媽也是要去買菜，然後為她做一日三餐——還沒有工資收入。

“喂，媽。你這周休假嗎？”

“茗茗啊，你這周在學校留宿好不好啊？我老板這周末在家，我走不開呀。”

“好吧，媽……你發工資了嗎？”

“你又想買什麽啦？”

“買點學習資料，我們老師說必須要買的。”

“多少錢？”

“你給我1000吧。”

挂了電話之後，董媽媽就在微信轉了1000。從四年前開始，就通過家政機構找到了現在這一份工作，在半山四季，最大的那套獨棟別墅。老板姓劉，是做生意的。老板有很多房子，每個周末都不一定在哪個地方待；如果老板和老板娘不在這套別墅過周末，她就會在周六休息一天，回家搞搞衛生。但是有時候，老板一家哪裏也沒去，她就沒有理由休假了——她總不能讓老板一家吃外賣吧。

但是有時候老板出門了，她也不休假。因為她的工資是每個月10000塊，月休四天。如果少休一天，就補385塊工資。老板一家出去玩的時候，偌大的別墅就只有她和搞衛生的保姆在，這385塊賺得是着實輕松。

自從十幾年前入行以來，董媽媽服務的不是豪宅就是別墅。最初是因為她形象好，而只有有錢人家才連做飯的保姆都要講究一番。從第一份工作開始，她的工資就比同類型阿姨高出不少。每一任業主也是對她滿意的，再要換工作的時候，她就成了專門服務豪宅的金牌保姆了，也不需要再通過中介找新工作，老板們自然會把她推薦到朋友那裏去，工資也是一次比一次高。她總結了在豪宅做保姆的兩個原則。一是要有分寸，不該打聽的事情千萬別多嘴；還有，無論業主多麽随和，也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像這位劉老板，經常笑眯眯地對保姆和司機說“進了門就是一家人”，但是她永遠稱呼他們為“老板”“夫人”“小姐”“少爺”。第二個原則，就是手腳要幹淨。家裏的現金、首飾、鮑參翅肚，都是放在她可以随便接觸到的地方，但她從來沒有動過歪心思。她早就發現了，只要她不去亂拿東西，老板對她不會小氣的。聽說她女兒中考考上了師大附中尖子班，劉老板就給她封了一個三千塊的紅包。

董爸爸是貨車司機，天天在路上跑，日子過得晝夜颠倒的。難得回一趟家，也是悶頭大睡。辛苦雖辛苦，但每個月的收入，也很可觀，一般到手也有兩萬左右。再加上家裏沒有房貸車貸，夫妻倆收入，其實已經遠超一般家庭了。又是只有一個女兒，董茗茗從小到大在物質方面，是從來不缺的。跟鐘靈一起玩的時候，也能跟得上鐘靈的消費水平。

Advertisement

唯有一點與鐘靈不同，就是她自卑的底色。鐘靈的爸爸是銀行行長，雖然只是某個支行的行長，但說出去實在好聽。林思瑤的爸媽都是供電局的，舉手投足間也自有一種優越感。盡管董茗茗爸媽的收入不比林思瑤爸媽的差，但她總是很難自豪地說自己的媽媽是個保姆、自己的爸爸是個貨車司機。

所以在鐘靈第一次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不知怎麽地腦子一熱，就說自己的家住在半山四季了。所幸她不僅零花錢充足，對半山四季的那套別墅也是熟悉的。軍訓時在體育館被“圍攻”的那次，董茗茗恨不得鐘靈問她那套別墅的門牌號是什麽，她可以第一時間答出來，這樣就顯得更可信了。說謊有了第一次，之後就會有無數次。好在她做夢的素材豐富，怎麽說也總是圓得回來。例如星月灣的那套房子，劉伯伯也确實是有的，她也知道門牌號和裏面的構造。有一年中秋節，她就被邀請到那裏（其實是因為劉伯伯不想讓媽媽休息回家），在那個大陽臺賞月。看着媽媽忙進忙出，她卻有好待遇，吃着水果和大閘蟹。她甚至想過，什麽時候劉伯伯不在別墅過周末的時候，她可以把朋友們都請到半山四季的那套房子裏面去，玩上一個下午。看還有誰敢不信！不過，最大的阻礙是搞衛生的陳阿姨也總是不休假。有她在，肯定要穿幫的。董茗茗甚至都忘了，半山四季，屋裏屋外都裝了好多只攝像頭。

她說的很多東西都不是真的，但鐘靈和林思瑤從來沒有懷疑過。直到有一天，她把瀾風的事情告訴了她們倆。鐘靈和林思瑤才慢慢開始懷疑起來。她們兩個會悄悄地結伴去吃飯，故意不叫董茗茗，為的就是讨論董茗茗說過的話。諷刺的是，半山四季是假的，星月灣也是假的，唯有她們死也不肯相信的瀾風是真的。

周五下午放學鈴響，所有同學都開始興奮地收拾書包。又是一個不回家的周末，董茗茗繼續在座位上寫着功課。舒保加從後門沖進來的時候，腳踢到了董茗茗的凳子腳，把董茗茗吓個半死。舒保加立即向她道歉，董茗茗也就點點頭，表示諒解。舒保加人還是不錯的，也有向瀾風提過——在被孤立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裏，舒保加是唯一一個主動釋放善意的。瀾風還說，等他有空回國，要請舒保加吃飯，好好地感謝她。看來，舒保加又來找沈希羽問問題了。董茗茗最佩服她的一點，就是她不害羞的性格。她明明是十七班的，但是進出十五、十六班的時候，就好像自己本來就是這個班的一樣。

班上這時候太吵了，沒辦法靜下心來。董茗茗把作業都收進書包，打算去圖書館做。但是還是先拿出手機，跟瀾風報備一下吧。

每次點開瀾風的對話框，總是忍不住又點開那個帥氣的頭像，反複地看。瀾風真的太好看了，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精致的嘴巴，尖尖的下巴，簡直比女生還要秀氣。如果他去參加選秀，肯定能成團出道的。

“瀾風哥哥，下課啦，我現在去圖書館[愛心]。”董茗茗發過去。

“小妹，中國現在是下午六點左右吧？”瀾風很快回複，“先去吃飯吧，別餓肚子了。”

“知道了。哥你在幹嘛呢？”董茗茗的心裏甜蜜又雀躍。

“今天請同學去市區吃了頓中餐。我的中國胃實在是想念中餐啊！”瀾風又發來一個“苦惱”的表情包，惹得董茗茗邊走邊笑，差點撞到人。瀾風又發來一張圖片，抱怨道：“給你看看我們這一頓的賬單！人民幣八百多，在國內我能吃好幾頓了！”董茗茗點開那張小票，确實沒點多少東西。她想了想，突然想到一個很令她興奮的念頭。她點開轉賬，輸入888，然後在備注裏面打了幾個愛心，發了過去。

“妹妹，你為什麽轉錢給我？”瀾風問。

“今天不是我們認識整整400天的時間嗎？你忘了？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這頓飯我請了[捂嘴笑][捂嘴笑]。”

“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我有錢呢。”

“哎呀，你要嘛，你在哈佛這麽遠，我也買不了禮物送你，請你們吃頓飯總是可以的吧。我知道哥哥有錢，但是我還是想送哥哥禮物嘛。”

“好吧。”瀾風收下那個紅包。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一張圖，是用手拿着一片橙色的楓葉的照片。

“在路上看到一篇很美的樹葉，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愛心]。”

董茗茗的心都要融化了，又發過去幾個愛心。

“我先忙去了，你快去吃飯吧。”瀾風又發了一張自拍過來。

董茗茗趕緊回複：“好的，我也去吃飯了，吃完飯再去圖書館做作業。”

“好好學習！別忘了我們的約定！”瀾風囑咐道。

董茗茗發過去一個“瘋狂點頭”的表情包，這才把手機放下。

鐘靈、林思瑤，你們知道你們有多好笑嗎？半山四季和星月灣都把你們騙過去了，說明你們實在是不太聰明。瀾風的事，你們卻死也不肯信，這又說明什麽呢？人只會相信自己認知範圍裏面的事情。你們無法相信世界上會存在有瀾風這樣完美的人，你們更無法相信瀾風會喜歡上我——這只能說明你們的格局還是太小了。董茗茗在心裏笑。至于為什麽不拿出跟瀾風的聊天記錄出來自證——董茗茗考慮過很久。如果拿出這些聊天記錄，肯定可以堵住她們的嘴，也就沒有後面這許多麻煩事了；但是，那可是她的瀾風啊！如果被鐘靈和林思瑤看到了，她們肯定會妒忌的。不過，董茗茗最怕的還不是被妒忌，她最怕的，是鐘靈和林思瑤非要她把瀾風的微信交出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有這份幸運，更遑論去分享了。

說起跟瀾風相識的經過，也是很戲劇性。

上了高一，發現科目還是那些科目，但是難度一下子比初中大了很多，她學得很辛苦。在班上認識了鐘靈和林思瑤，她們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三個人走在一起，自覺就像三個女明星一樣引人注目。還有一個沈希羽長得也不錯，鐘靈也試過拉攏她，想組成一個四人小團體。但是沈希羽從來不搭理她們。

跟鐘靈和林思瑤在一起，感覺學習的時間不太夠了。看到排名下滑，董茗茗開始有些着急。她不敢在鐘靈她們面前表現出太努力的樣子，因為她們可是班上最漂亮最酷的女生啊，埋頭苦學可不符合她們的形象。但凡她敢表現出一分焦慮，林思瑤一定會嘲笑她的。但是她很需要有一個一起學習的夥伴，可以互相打氣、傾訴。最好是在現實中不認識的，這樣，她就可以毫無保留地做最真實的自己。

于是，她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尋找小夥伴#互相監督學習！一起自律！》。帖子發出去之後，回應的人不多。而且有些是在備考公務員的，有些是小學生，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在第五天的時候，突然有個新回複：“清華本科，哈佛碩士在讀，準備申博，随緣找小夥伴。”董茗茗很激動，天吶，這是什麽神仙網友，也太厲害了，不會是騙子吧？

趕緊點開他的頭像和主頁。頭像是一個男生在一棟樓前面的背影。董茗茗後來查到，那是哈佛的圖書館。這個男生的主頁有不少帖子，都是在介紹學習方法和申請留學的經驗的，也有介紹參觀清華和哈佛校園的攻略等等，少的有幾十個贊，多的有一兩百贊。董茗茗很興奮地私聊他，互相加了微信。她還把帖子設成私密，因為不想讓其他人看到瀾風的回複，又去私聊他。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互相自我介紹，打了招呼。董茗茗也沒有提帖子裏寫的，要找個小夥伴每日互相督促、背書讀英語，畢竟人家都快要讀博士，她就不好意思拿這麽低級的事情去打擾人家了。所以董茗茗也很少主動找他聊天，只是每天習慣性地看看他又發了什麽朋友圈，把他當作神來仰望。有時候他在朋友圈裏說的一個新名詞，她都要上網搜索好久。

高一那年的聖誕節前後，瀾風說學校放假，回國了。沒有了時差的影響，他們才開始每天聊天。慢慢才知道，原來瀾風真名叫蘇銘峰。他說他高一和高二時的成績其實也是一般般，但是高三那年奮發圖強，最終超常發揮，考上了清華。他還發來一條新聞，是福建省某地級市某中學一學生考上清華的喜報。照片上的男生跟他頭像不太像，董茗茗開玩笑地說：“不會是照騙吧？”

“哈哈哈。”瀾風回複她，“沒聽過大學是把整容刀嗎？”

他總是鼓勵董茗茗要好好學習，日後在頂峰相見。他說，除非董茗茗考上985，否則他是不會跟她見面的。這是他們的約定。

漸漸地，董茗茗一有時間就想跟瀾風聊天。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又互相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酸甜苦辣。他會把在路上遇到的小貓拍給她看，也會告訴她在美國看個病剪個頭發有多貴；再後來，連去哪裏吃了頓飯，也會分享給她看。瀾風說，茗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董茗茗就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她的情緒被瀾風牽動着。他開心，她就開心；他傷心，她比他更傷心。如果他說他丢了一百美金，好倒黴。董茗茗就想化身他的幸運之神，把他那一百美金變到他面前去。

關于瀾風的事，知道的人大概有十個左右吧。她實在是太得意了，忍不住要告訴別人。可是沒想到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不僅鐘靈和林思瑤疏遠她，班上的其他女生幾乎都不理她了，好似她會傳染瘟疫一樣。

向瀾風訴苦，瀾風說，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地屬于你，也不必惋惜。

瀾風又囑咐她：“其實不用跟別人分享關于我的事情。人是不會為別人的成功或幸福喝彩的，與其招人嫉妒，不如獨自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