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好人難做

45 好人難做

舒保加打着哈欠走進十七班，還想不通秦伽陸剛才對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在飯堂吃早餐的時候，秦伽陸說：“無論董茗茗讓你幹嘛，都不要答應她。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先問問我。”搞不懂，但秦伽陸比自己聰明這一點是确切的,舒保加點頭答應。

上午的大課間，董茗茗果然來了，叫舒保加上教學樓的天臺，“有點事想跟你聊聊。”舒保加在心裏想，伽陸可稱當代諸葛亮，竟然算準了董茗茗會來找她。到了天臺，董茗茗直接說明來意：“保加，瀾風出了點事，急需用錢。你現在有多少？能借我多少？我保證會還你的。”

竟然是借錢。秦伽陸沒提前說，舒保加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既然伽陸說不能答應，那就不答應。但是拒絕的話很難說出口，這時真希望秦伽陸在旁邊。忽然很理解夏楊對秦伽陸的依賴——誰不想身邊有一個又淡定又聰明的朋友，可以時刻為自己解決問題，簡直是腦力版田螺姑娘。憋了快一分鐘，舒保加才說：“茗茗，對不起……”

董茗茗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盯着舒保加：“一分錢也沒有嗎？”

“啊咧？啊……”舒保加不知如何作答，又憋了好久，才說：“沒、沒有。”

看着舒保加躲閃的眼神，董茗茗有些崩潰地喊：“連你也不信嗎？我以為你是相信我的。我不是給你看過瀾風的信嗎？你是相信我的吧？不然上學期你也不會主動坐我旁邊，還聽我講瀾風的故事。我給你看吧！我給你看我和瀾風的聊天記錄！”董茗茗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給舒保加看。“瀾風”的聊天框是她唯一置頂的。她點開來，用手快速滑動，舒保加看到，是真的聊了很多。

一個人總不至于無聊到虛構成千上萬條聊天記錄吧。原來瀾風是真的，之前還真是誤會她了，舒保加想。董茗茗又打開那張血淋淋的照片，遞到舒保加面前：“瀾風在美國受傷了，真的是很急需要用錢，如果你手頭有錢，借給我可以嗎，我可以寫借條，我一定會還的。”

“啊，原來如此……”舒保加想，借一百兩百的，她還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又想起秦伽陸說的話，糾結得很。擡手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鐘才上課。這個二十分鐘的大課間，出去西門買小吃的時候，過得很快，今天過得倒慢。

“你現在有多少？兩萬你有嗎？還是你先問家裏人要兩萬塊錢？我一定還的你不用擔心。你也知道我媽在哪裏工作，如果我不還，你可以去找我媽！這樣你總該相信了吧？”

“啊咧，啊……”舒保加被兩萬的數字吓到了，她從來沒有拿過這麽大的一筆錢。正在支支吾吾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熟悉又溫暖的聲音：“喂，下來。”吳淼站在天臺的的階梯上，手扶着欄杆，露出半個身子。

“我？”舒保加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是你還能是誰？下來。”

舒保加仿佛得了特赦，向吳淼跑過去，邊跑還邊回頭：“茗茗，我有點事，我們微信聊！”董茗茗大聲說：“好！”

“你怎麽來了？”跑到吳淼身邊，舒保加不解地問。

“來英雄救美啊。”吳淼笑嘻嘻地說。上次冷戰過後，舒保加再也沒在他面前提過夏慈的名字，每天就是開開心心地，按照自己的節奏投入學習，和吳淼的關系也終于緩和了；吳淼在她面前，又恢複了那個混不吝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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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陸叫你來的吧？”舒保加“切”地一聲說道。她在吳淼面前，也恢複了自然的狀态。

“嗯，确實是老秦叫我來的。”

到了第三節課的時候，董茗茗又給舒保加發微信了。舒保加想，課都不聽了，看來是真的很急。舒保加沒有點開看，把手機調了靜音，繼續聽課。到課間的時候，打開手機看了。是一張微信截圖，是瀾風說會被遣返的那段。

舒保加沒有任何猶豫，把那張圖轉發給秦伽陸。秦伽陸只回了四個字：“中午再說。”舒保加也就沒有回複董茗茗。董茗茗看舒保加沒有反應，可能覺得一張截圖不夠有說服力，又接二連三地發來好多張截圖。舒保加一一轉發給秦伽陸。一個上午，淨忙着關注瀾風了。

中午，舒保加去十五班找秦伽陸，經過十六班的時候，被坐在後門旁邊的董茗茗叫住：“保加，怎麽樣？看了嗎？”舒保加搪塞道：“啊，還沒看，我吃飯的時候看，好嗎？”

董茗茗跑出來，拉着舒保加的手：“保加，你有多少？你能問家裏人要點嗎？我今天只問班長借到一千，遠遠不夠啊。”

她說的班長，是林士凡。“我待會問問。”舒保加說。

董茗茗終于笑了：“嗯！我等你消息！那你快去吃飯吧！”

“伽陸！你看我給你發的圖了嗎？”今天中午，約在小飯堂吃飯。舒保加到的時候，秦伽陸和夏楊已經找了一張圓桌坐下了。

“看了。”秦伽陸說。

“怎麽樣？”

秦伽陸說：“我想，她應該是遇到詐騙了。但是又很難相信一個詐騙犯會等一年多才開口要錢。”說話間，鄭喬和吳淼他們也來了。舒保加問秦伽陸：“詐騙？為什麽會是詐騙？你怎麽知道是詐騙？”這個詞對舒保加來說很陌生，仿佛在聽什麽天方夜譚一般。

“你看了她發給你的截圖，你也沒有一點點懷疑嗎？”秦伽陸笑着說，“怪不得現在搞詐騙的人這麽多。原因非常簡單。我就搜了一下看留學生在美國拖欠醫療帳單會不會被遣返。結果發現是不會的。美國海關也不會因為醫療帳單的問題發什麽遣返郵件。除了詐騙犯，應該也不會有人無聊到僞造美國海關的郵件吧。我又問了一個在美國留學的學姐，她說留學生是強制買保險的，保險是可以覆蓋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左右的醫療費。她也說了，沒聽過因為付不了醫療帳單被遣返的事情；付不起的話，倒是可以跟醫院講價，或者分期付款。現在想要求證一件事情，實在是太容易了。哪怕不認識在美國生活的人，也可以網上搜一搜吧。總之，我傾向于這個人是想騙錢的。”

舒保加想了想，好像自己确實是沒有想過去查證一下。而且也就如秦伽陸所說的，在任何一個搜索引擎搜一搜，都能看到很多信息。有時候，真是自己的思維習慣阻礙了自己的認知發展。

秦伽陸接着問：“你也看過那封信吧？我也搜過了，抄的，抄的拿破侖寫給他老婆的。我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他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現在搞詐騙的都要鋪墊這麽久嗎？一年多了才開口要五萬，生産率太低。你可以問問她，之前有沒有給他轉過錢。而且為什麽是五萬，不是一萬也不是十萬？搞清楚了這兩個問題，就可以下結論了。”

舒保加完全被說服了，她激動地說：“我怎麽就沒想到？我這就跟她說。”梁允說：“要是你遇到，你肯定也被騙了。”舒保加反駁道：“要是你遇到個女版瀾風，你看你會不會被騙！”

秦伽陸對舒保加說：“別說是我說的。”舒保加點點頭，想了想，發微信給董茗茗，問她之前有沒有給瀾風轉過錢。董茗茗不知道舒保加為什麽要問這個，但她以為舒保加已經答應找家裏人借錢了，所以沒有多想，告訴舒保加，有轉過，但不多，一些特別的日子，會轉一點。舒保加追問：“一共轉過多少，能統計出來嗎？”

“這個重要嗎？”董茗茗問。

“重要。我想知道你們關系有多好，再決定要不要借錢給他。畢竟我只認識你，不認識他。”舒保加怕打草驚蛇，用了迂回的問法。舒保加在這方面，腦子轉得很快。董茗茗回了一個“嗯嗯”的表情包，然後點開賬單統計起來，過了幾分鐘，發來一個捂臉的表情。“好吧，比我想象的多多了。”

舒保加問：“多少？”

“不算上這次借給他的三萬塊的話，是14530。”

“所以已經轉給他了的，總共有44530塊？”

“嗯。”

舒保加把手機給秦伽陸看，秦伽陸做了個扶額的表情：“這還用說嗎？”

舒保加又問：“他給你轉過多少？”“他沒轉過。”董茗茗回複。

舒保加發了三個問號，意思是有點離譜了。她想，話說到這裏，董茗茗應該有所懷疑了吧。于是趁熱打鐵：“我很好奇，你是不是跟他說過你有五萬塊啊？不然他為什麽就借五萬，不是借一萬、也不是借十萬？”

“你什麽意思？”董茗茗又發了幾個“無語”的表情。舒保加一時熱血上湧，實在藏不住了，直接發：“我的意思是，我搜過了，留學生在美國拖欠醫療帳單是不會被遣返的。而且，留學生都要買保險，保險可以報銷大部分。他是不是有其他用錢的地方，沒跟你說實話？”發完這段話，她緊張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董茗茗也在飯堂吃飯，看到舒保加的信息，心裏忽地一沉，有些慌張的感覺。她強裝鎮定，打出一句：“我不是給你看過他受傷的照片嗎？”

舒保加回頭問秦伽陸：“那個受傷的照片呢？”這回連梁允都知道：“說不定是網上盜圖的，你用識圖網站搜搜？”“怎麽搜？”舒保加問。梁允翻個白眼：“你真的沒得救了，這都不知道。把圖發給我。”他掏出手機操作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啧啧啧，還真是網上的圖。”舒保加伸頭過去看，還真是。她把識圖網站的鏈接轉發給了董茗茗，還有一句輕飄飄卻如同在董茗茗心髒上重錘的話：“要不你搜搜？”

董茗茗點開，是一個搜索引擎的識圖功能。董茗茗把那張受傷的照片保存到相冊，然後在那個網址上搜了一下，在點擊“上傳”按鈕的時候，她的心跳快得她想作嘔。

搜索結果出來了，在圖片來源下面，赫然顯示出那張她已經看過很多遍的照片，她點開來源，發現那是一個醫學論壇上的某個帖子。瀾風在騙她嗎？他沒有受傷嗎？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她的心髒好像從萬米高空自由落體，然後再重重摔在地上。

董茗茗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搜一下瀾風說過的話。她失魂落魄地端着餐盤去回收處，把東西都倒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吃幾口。她一路勉強自持，不讓自己當場昏倒。她一直默念着“不會的不會的”，全然不記得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走回宿舍的了。

還有舒保加的那一句話：“你是不是跟他說過你有五萬塊啊……你是不是跟他說過你有五萬塊啊……”她不笨，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那五萬塊，就是她說過的夏令營的價格……會是真的嗎？瀾風聽到她要報一個五萬多的夏令營，立刻就需要五萬塊，真的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嗎？回到宿舍，她像虛脫一般躺倒在床上，用顫抖的手去搜“留學生在美國付不起醫療帳單怎麽辦”。果然就如舒保加所說，沒有人說到“遣返”的事。甚至她還看到有一個人的自述，說是在美國欠了一筆醫藥費，沒有還錢，直接回國了，後來二次入境時，海關也沒有阻攔。董茗茗委屈地哭了。她點開瀾風的個人主頁，就在她發帖子後認識瀾風的那個app，上面有很多清華和哈佛的照片，用識圖網站搜了，都能找到發布時間更早的來源……還有主頁上關于留學的經驗貼，也能搜出一模一樣的文字。難道他的主頁上就沒有一點真實的東西，全部是盜別人的圖、別人的文字嗎？她一向自诩聰明，是家族她這一輩裏念書最好的。她為爺爺奶奶買過的成箱的保健品和能量手鏈而大怒，她不知道人要愚昧到什麽地步才會相信存在包治百病的能量手鏈。被騙錢這種事情，怎麽會發生在她身上？當爺爺和奶奶每人戴着一條16888的手鏈的時候，家裏爆發了激烈的争吵。在爺爺和奶奶的老房子裏，伯伯、爸爸、叔叔、姑姑，每個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每個人都搶着指着爺爺和奶奶罵，還說要報警。而她和媽媽，也因為極度的無語而冷着臉坐在一旁。回家的路上，媽媽一直說，大家每個月就不該給那麽多生活費，自己生活都困難，結果這兩個老人，不僅不想着幫助一下後輩，還把這些錢全喂給騙子了。

哈哈，如果大家知道她給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網友轉了四萬多塊，會是什麽反應呢？她一邊流着淚，一邊瘋狂大笑了幾聲。

她第一次知道，心痛不止是一種比喻，也可以是寫實。她的心髒好像被利刃刺穿，痛不欲生。絕望、憤怒、羞愧、恐懼輪番上陣，像層層黑霧一樣籠罩着她。哭到後來，她感到無比的惡心，沖到廁所劇烈地嘔吐起來。她感覺整個胃都像被翻開來，又被狠狠地打了一頓似的。

室友們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聽見她嘔吐的聲音，過來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假裝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是因為嘔吐催發的，直說是吃錯東西了，睡一覺就好了。回到床上，看到瀾風發來新信息，問她剩下那兩萬怎麽樣了，說是海關發了最後通牒，也通知了學校辦公室，下個月可能就被禁止進入學校了。她點開瀾風的頭像，上面是一個很陽光帥氣的男生。她保存下來，去識別圖片，然後發現這張照片傳得可廣了，很多人都用來做頭像。她躺了下來，用被子蓋着頭，又無聲地哭了。

這個時候，有人來敲門，董茗茗的室友開了門，門外是舒保加和秦伽陸。一直沒有收到董茗茗的答複，舒保加有些擔心，拉着秦伽陸來看，看到董茗茗确實在床上之後，好像放心了些，這才和秦伽陸走了。

“伽陸，你說她會不會想不開？”舒保加憂心忡忡地問。她很難想象這件事對董茗茗的打擊有多大——恐怕對于任何人也是吧，當發現自己在情感和金錢上毫無保留地投入的那個人，竟然是一個騙子，要怎麽面對這件事呢？

下午上課前，舒保加又去十六班看董茗茗在不在。她的室友出來告訴舒保加，董茗茗身體不舒服，她媽媽中午過來把她接走了。舒保加反複确認：“真的是她媽媽來了嗎？還是她自己走的？”董茗茗室友很肯定地回答：“是她媽媽來了，到宿舍接她的。她應該是急性腸胃炎，都走不了路了，她媽媽和宿管阿姨一起扶她下去的。”

舒保加懸着的心，又放了下來。她不僅沒有一點點幫董茗茗看清瀾風的喜悅，反而感到一種沉重的負罪感。她在微信上給董茗茗發了一大段話安慰她，但再也沒有收到任何回複。又過了幾天，聽到了董茗茗休學的消息。

“伽陸，我怎麽有一種負罪感？”舒保加問秦伽陸，“我們沒做錯吧？”秦伽陸說：“保加，你真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之一。”